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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一座山有多高(1)
        


    于怀岸





    前辈子是头牛,这辈子做个人,下辈子变座山。
                                        ——湘西民谣



       
    1

    我父亲是1950年底镇反运动时因罪大恶极被拉到县城外一处叫做石灰窑的河滩上枪决的。
    行刑那天,差不多整座县城的人扶老携幼,倾巢而出,加上方圆几十里闻讯赶来的乡亲,总共有好几万人民群众涌上河滩,不仅狭窄的河滩被挤得水泄不通,四面的山坡上也站满了人。当父亲一瘸一瘸地被人民解放军战士五花大绑押来时,人群发生了严重地搔乱,许多老弱病残者被挤进酉水的深水泡得浑身精湿。那天是农历冬月一个雾气沉沉的日子,异常阴冷,寒风掠过河对岸的石崖像河滩上所有人同时在用指甲刮白铁皮一样尖锐地嘶鸣,没有一个人感觉到冷,包括那些落水者也舍不得回家换衣,大家挨冷受冻也要等到最精彩的一幕。
        虽然父亲没有喊出人人期待的“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之类豪言壮语,但他果然没让忍饥受寒前来给他“捧场”的乡亲们失望。
    父亲总共挨了九枪没有倒地。
    解放军一个班十二名战士执行这次行刑任务,大多数轮上向我父亲胸膛射击一枪。如若不是第九个战士违规射击,那个军官还发现不了我父亲已经站立着毙命,每个战士肯定都能轮上一次。
    父亲在挨第三枪没有倒地时,人民群众发出了惊讶的尖叫声,以后每一声枪响,他们都同时高呼:倒——!倒——!倒下去——!可以想象一下,几万人同时兴奋地高呼一个字,那是多么巨大的声响,用响彻云霄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吧。群众的呼声如此之高,说明他们一秒钟也不愿意让这个血债累累的人民公敌多活,局面令这班身经百战战无不胜的解放军战士们尴尬和无地自容。父亲的胸口已经被多粒子弹绞走不少于二斤肉,呈现出一个碗口大的窟窿,血流如瀑,但他依然虎眼圆睁,气势若虹。父亲的这种神态激怒了一个解放军小战士,对这个顽固到底死不改悔的阶级敌人的仇恨使他不顾规定冲着父亲的头颅射击了一枪。子弹从眉心钻进去从后脑勺钻出来,落入父亲背后的河水里,溅起一圈圈漪涟。但父亲身子几乎没有颤动一下,更没像前面几枪那样浑身抖动起来,那个军官刚要批评违规的小战士,发现我父亲的额头上只印上一个圆圆的小洞,没有一滴血渗出来,再看他的脸,寡白寡白的,双目圆睁却毫无光泽,定了。军官知道我父亲已经死了,他是憋了一口气,再打五百枪也是浪费子弹,不会倒地。他跑过去,用家乡东北话骂了一句:妈个疤子!老子以为打不死你!一脚踢去,父亲轰然一声扑倒下地,像一截木头似的滚动起来,吓得围观的人群又是一阵惊叫,乱作一团。
    父亲一倒地,我母亲嚎叫一声冲上去。事实上,要不是母亲急时上前,一把扯住父亲的衣角,他就一骨碌滚进河水里去了。他是站在一个四面隆起的小沙丘上行刑的,身后不到两丈就是绿得发暗的河水。母亲在三天前就接到了收尸通知,等她带着我从九十里外的猫庄赶到石灰窑时枪决父亲的枪声已经响过六次。第七次枪声响起时,母亲终于费力地钻出人群挤到最前列,在巨大的枪声中她大声地喊出了父亲的名字,同时父亲也看到她,眼睛亮了一下,迸出最后一道光芒。
    我母亲一直认为父亲是在那一刻落气的。她坚信父亲是在看到她,特别是看到我之后才会死去。
    那年,我零岁,还在母亲肚子里呆着。所以我从未见过父亲,尽管他临死前我赶到了刑场为他送行。

    母亲冲上前去,一把扯住父亲尸身,几乎没有停顿,双手抓起父亲的胳膊,把他整个人提溜起来,然后快速地半蹲下去,一只肩钻进他的腋下,往上一撂,父亲顺势趴上了她肩头。那时父亲全身还热乎乎的,手脚并不僵硬。母亲从地上起肩时吆喝了一声:长生,回家喽——!
    母亲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像杂技表演一样,那一声吆喝也吼得字正腔圆,悠远绵长,围观的群众看呆了。
    母亲把父亲背起来后,人们才反应过来,纷纷退让,给她闪出一条道路。母亲步态平稳地走在鹅卵石上,向泊在不远的一条乌篷船走去。她听到身后传来人们惊诧的议论:
    他娘的,土匪婆就是厉害。
    不愧曾是民国政府悬赏三十万大洋通缉过的土匪的婆娘。
    听那腔,这婆娘应该是个戏子,八成是赵老三抢来的。
    看她那肚子不下七八个月了吧。
    母亲感到背上的父亲越来越沉重,她知道父亲正在快速地变硬,变凉。母亲把父亲往肩上耸了耸,但很快父亲又往下滑了一截,母亲的腰弯不下去,只好双手使劲地往上托。好在这段路不长,不到一百米。到泊船的地方,也不管四处水洼,嚓嚓地踩上去。接近船舷,母亲试探了几下,船头翘得太高,她怕一脚踩上去,船身会晃荡,把她摔下来。
    上不了船,母亲无论如何努力,也没把握平稳地将父亲放进船仓里。加之我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在她的肚子里乱踢乱动,使得母亲更不敢冒险,最后,母亲只好像空麻袋一样把父亲对着船仓倒进去。
    母亲把父亲在船仓里摆平,提起竹篙开始撑船。当竹篙离开水面涮涮往下滴水时,母亲的手停住片刻,眼泪才比水滴更凶涌地哗哗啦啦流下来。母亲没有哭出声来。她背过身去。当时看热闹的很多人根本没有发现母亲流泪,只见她把竹篙在河滩的一块大卵石上一点,小船左右晃荡几下,轻巧地滑进水面,顺着暗绿色的酉水远去了。

    2

    现在回过头去梳理父亲的一生,可以说他的一生是热爱刀枪的一生。其实,在我的整个家族中,热爱刀枪的远远不止父亲一人,我的祖祖辈辈皆是如此,他们在打打杀杀中度过短暂的一生。最后,都死在刀枪下。
    父亲出生在一个土匪世家。从他爷爷的爷爷就开始从事占山为王打家劫舍这门古老的职业,后来父亲成为一代湘西名匪,是子承父业,把祖辈的“生意”做大做强了。
    据说我爷爷这个老土匪至死从没有让父亲接替他衣钵的想法。走上匪道,完全是父亲自由选择的。
    我爷爷有三个儿子,父亲是最小的老三。出生不到两个月,我奶奶就死了。死在一次火拼中。那年大年三十,盘踞猫庄的另一伙土匪包围了爷爷家的大院,枪声一响,奶奶赶紧抱起熟睡的父亲往外跑。一出堂屋,才晓得整个院子被包围了,情急之下,把襁褓中的儿子塞进厢房内一只废弃的鸡笼里,用一块破麻布盖住。我奶奶能使双枪,左右搂火去跑去跟我爷爷汇合。当时我爷爷带着我两个伯父和几个家丁正在后院跟那伙人交火,前院已被攻破,有人冲了进来。奶奶跑了几步,想到不能让爷爷腹背受乱,又转身往前院跑去。她一梭子撂倒冲进院子的两个人,但她没注意到院墙上趴有人,在瞄准她,一枪打中她的左肩,又一枪打中她的胸膛,奶奶晃荡几下扑倒下地。
    天亮前,冲出去的爷爷召集拢猫庄人杀回来时,那伙人早把家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索一遍了,包括我奶奶手里的两支短火也成了他们的战利品。所有没死的家人和负伤的家丁都被当场捅死,手段极其残忍。惟一幸存下来的就是我父亲。我爷爷找到他的时候,他还躺在鸡笼里的干屎中呼呼大睡。先后两次炮仗一般激烈爆响的枪声竟然没有把他惊醒,让他捡了一条小命。
    所以,后来父亲得了一个小名,就叫三鸡笼。
    尽管父亲其实并未受到什么惊吓,爷爷也很快给他找了一个奶娘,但他却一天一天瘦弱下去。十来岁时,还干瘦得像一根长在岩罅中的山竹杆,两排肋骨撑出来老高。父亲的两个哥哥,也就是我大伯父和二伯父,都像我爷爷一样,粗膊长腰,高大威猛。也许觉得这孩子太瀛弱,也许觉得他从小没娘,太造孽,爷爷对父亲溺爱有加,却不准他像两个哥哥那样舞刀弄枪,说他吃不了刀枪这碗饭,而是让做过私塾先的生老管家来教他读书识字。但父亲天生不是一块读书料,先天教的东西晚上睡一觉就会忘掉精光。父亲对读书不来劲,只对刀枪感兴趣。
    父亲对枪特别有感觉。第一次摸枪,在他八岁生日那天,是一把二斤多重的八连发德国毛瑟枪。那天,父亲跟爷爷吵着要玩枪,被训斥了一通,蹲在屋檐下哭鼻子。两个哥哥哄他,偷偷地把他带到后山一片树林里,在十步开外的一块大石头上摆上三只拳头大小的桔子让他打。枪太重,父亲单手拿不稳,用双手握紧着搂火,三声枪响,三只桔子汁液四溅,全被打得粉碎。
    这个准头让两个哥哥大吃一惊。
    从此他俩对老三另眼相待,常常背着爷爷偷偷带他习武打枪。
    父亲十七岁那年,长得只比一支九九式快枪高不了多少,但对长枪短火各种枪械都玩的得心应手。而且枪法奇准。就是没有准星的自制火铳,一抬手能打下飞行在天空中的一只麻雀。枪法比两个哥哥厉害得多。体力也比一般同龄的山里人好。除个子矮小一些,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其实父亲的力气不在肌肉上,而是在骨头里。许多年后,猫庄的老辈人说起父亲,还称他是铁骨人。
    一切都是瞒着我爷爷的。父亲有一身好枪法、好身手,两个哥哥也不敢说出去。爷爷脾气暴躁,谁不遵从他的意志都没好果子吃,轻辄挨打,重辄要挨枪子,哪怕是亲儿子,他也绝不轻饶。
    这年冬天,我们县换了一任县长。那是个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年代,已经是这一年中第三次换县长了。以往每一个县长走马上任,本县的土匪头目们都会在半月内备厚礼派人去打点。我爷爷更不例外。那时候他已有上百匪众,仿效水泊粱山,在鸡公山建起山寨,独霸猫庄。树大招风,县里主张剿灭他的大有人在。因此爷爷对县里长官变迭格外关注。但这次变得实在太快,给前一任县长三千大洋厚礼送上去还不到一个月,当时恰恰县城联络点上的人下常德办事去了,猫庄隔县城山高路远,消息闭塞,县长换人这等大事我爷爷竟浑然不知。
    等爷爷知道时已经大兵压境。县警察局几十号人马开来猫庄,摸上了山寨。
    枪响时,爷爷和喽罗们正在聚义堂里喝酒吃肉。
    这天是腊月二十三,猫庄人的小年,清晨我爷爷带人出去打了一头重达二百多斤的野猪。一高兴,从山洞里搬出十多坛陈年竹叶青,跟弟兄们一醉方休。他们划拳,对山歌,耍酒疯,聚义堂闹得喊声震天,不亦乐乎,几乎没人听到外面的枪响。父亲第一个从屋里冲出去的。当时他一手提着一支九九式快枪,一手攥着从我爷爷房里偷来的七发子弹,准备去后山一个山洞过把射击瘾。一听到枪声,立马就往寨门口赶去。跑到寨门时,看到前面木楼哨亭上的那个人挨了枪子,先是定在那里,一动不动,接着,往前一蹿,张牙舞爪像一截木头栽倒下来。警察已到聚义堂下的飞鸦角了,正向上面放枪,子弹在耳边呼呼啸叫,父亲没有感到惧怕,猫着腰飞快地爬上哨亭,端枪射击。第一枪响,父亲看见一个警察捂着腿蹲下地去。但这样反而遭来对方更疯狂的射击,子弹像马蜂一样成群地朝哨亭的木板和木柱上撞来。第二枪,父亲就不手软了,照着一个拿短火警察的黑壳帽白条纹上瞄准。枪一响,他就后仰式栽倒下去。又一声枪响,另一个警察胸口开出了朵黑花。
    警察们吓得全部趴下,一动也不敢动。
    等爷爷带人拖枪从聚义堂跑出来,警察已经撤下山去。
    父亲一个小屁孩,用一条没得准星的破快枪三枪干掉两个警察,让爷爷和众匪们吃惊不已。但我爷爷吃惊之余,更多的是担心。他担心会招来报复。不管怎么说,打死警察是非同小可的事。
    爷爷把父亲关了三天。同时受罚的还有教他习武打枪的两个哥哥。
    三天后,爷爷亲自把父亲送到两百里外的沅州城,让他进了一所中学读书。爷爷在沅州城秘密开有一个间主营桐油赚带销脏的铺子,打理人正是父亲的舅舅。爷爷回猫庄时对舅公说,管好长生,让他好好读书。不要再刀呀枪呀的惦记着,没我来接,不准回去。咱家不能光出拿枪的土匪,也得出一个拿笔的秀才。
    舅公看到父亲两个眼珠子咕咕碌碌乱转,说这家伙怕不像读书的货。
    爷爷说,这是他娘的意思。你妹妹怀他时就说要让他读书考学的。

    父亲终究是一个土匪种,血液里流淌着几代人沉淀下来的冲涮不掉的对刀枪的热爱。无时无刻不在盼望我爷爷接他回山里去,心猿意马,不仅书念得一塌糊涂,隔三差五还闹出打架斗殴的劣迹,令我舅公头疼不已。
    终于,有一天,父亲看到街上有人招兵,偷偷跑过去问有不有仗打?当他弄确切这支部队要开到北边的战场后,毫不犹豫报了名。换上军装,手里拿上了一支崭新的瓦蓝色的汉阳造,父亲心里充满了对我爷爷报复的快感。
    其实,父亲不知道,我舅公也一直瞒着他,爷爷在他来沅州城的第二年秋天,人头就挂上了我们县城小西门城头。父亲打死的两个警察中其中一个拿短火的是警察局的大队长,也是新县长亲兄弟,新县长岂肯罢休,调了一个保安团开来猫庄,不到半天工夫就掏毁我爷爷的山寨。众匪们死的死逃的逃。我爷爷在战斗中挨了十多枪,胸脯被打成一张罗筛。
    二伯父也被一枪打破脑壳。
    那天大伯父逃过一劫。他带人去十五里外一个寨子收租,等他赶回山寨,一切都已经结束。他在一座碉楼下找到半截尸身的我爷爷和脑浆洒了一地的二伯父。
    爷爷的人头在县城城墙上挂了三个半个月,日晒雨淋,皮肉掉得一丝不存,只剩一具骷髅。

    3

    母亲把船撑到河心,就不再流泪。不是她不想流,而是她的泪腺已经干枯,流不出多少泪来。在此之前,母亲曾给父亲收过两次尸。这是第三次。前两次母亲一得到父亲死亡的消息就嚎啕大哭,泪如泉涌。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第一次还跑了几百里路,直到确信父亲没死才收住眼泪。更早之前,母亲在少女时代曾痛失所有亲人,有整整半年眼泪没干过。母亲一生的眼泪已经流得差不多了,现在父亲真死了,确确实实死了,她反而没有更多眼泪流下来。
    母亲没有眼泪的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她已经想开,父亲的死,对她来说未必不是解脱。就像一块悬在心上的石头终于落下地,虽说砸得痛,比起终日提心吊胆没完没了的担心,长痛不如短痛。
    因是下水船,母亲划船并不费什么力气,她一手拨桨,一手抚摸父亲的脸颊。父亲安祥地躺在前仓里,神色平静。只是双目圆睁。母亲手一搭上他的眼睑,像有感应似的,两只眼皮叭嗒一下合拢下来。母亲看到父亲浑身血迹,知道他一生是个爱干净的人,索性抛开桨,任船往下漂流,跪在船仓里仔细给父亲清洗全身。母亲先脱掉父亲身上的血衣血裤,赤条条的父亲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母亲轻轻地给父亲拭擦,水太冰凉,母亲擦得畏畏缩缩,怕他冷,也怕弄痛他。血迹结了痂,很难擦掉,特别是胸口上的那个大洞,越擦血水反而越多。母亲用水瓢去浇,一边浇水一边搓,开始小心翼翼的,浇了几瓢水,见父亲没反应,恍惚中明白父亲已是一个死人,死人是不晓得痛不晓得冷的。母亲这才无所顾忌地大瓢大瓢地给父亲浇水冲洗,从头到脚,从前胸到后背,连腋窝和指缝也不放过。浇得前仓里汪洋了半仓红红的血水。
    洗完擦净,母亲把父亲抱上船头甲板,从后仓里拿出一个小包袱,取出给父亲准备的寿衣寿裤寿帽寿鞋。母亲一边拍打着包袱上的尘灰,一边对父亲说:放整整七年,快长虫了,长生啊,你这次终于穿上了。
    母亲清楚地记得缝制这套寿衣的时间是1943年深秋。那天早上的霜下得好大好大的,雪一样白了猫庄山山岭岭。父亲一走,她就开始剪裁布料。寿衣寿裤刚缝完,寿帽还没来得及做,父亲的死讯就传来了。那一次当然是误传,却也害得她一路哭泣,跑了好几百里路,去给父亲收尸。
    母亲又说,本来呀,想到家后再给你穿,现在穿上,体体面面地回家。你呀,出了那么多次门,就没有哪一次是光光鲜鲜齐齐整整地回来的,这一次可不能再那样了,你到了山上后再也下不来了。
    母亲抚摸着父亲赤裸僵硬的身体,手指在父亲前胸后背以及手臂大腿上游走,像在弹奏一曲无声的哀乐。琴键就是父亲躯体上的新旧伤疤。父亲身上到处凹凸着触目惊心的伤疤。圆形的,块状的,长条状的,蜈蚣状的。母亲曾经躺在父亲的怀里无数次地抚摸过它们,知道每一块的来历。母亲的手指停在父亲小腹上一处圆形伤疤上。
    这处伤疤是刺刀戳的。
    母亲突然笑起来,这是你给我挡的那一刺刀。
    母亲手指又停在父亲左腿小肚鼓出来的一处伤疤上,说这里有一块弹片是吗,长生?哦,哦,这里,这里也是弹片。
    母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
    一阵阵呜呜吼叫的河风让母亲惊醒过来,看到天空越来越阴暗,大块大块铅云层层移来,母亲这才开始给父亲穿衣戴帽。她怕下雪,得赶急赶回猫庄去。
    寿衣寿裤是一套绣有八仙过海图案的大红唐装,寿帽也是红顶黑边的财主帽,父亲穿戴后显得喜气洋洋,寡白的脸上有了一些红润。只是额头上的那粒枪洞太低,母亲想尽办法也无法用帽子遮盖,使得他的遗容看上去有一些滑稽,像三只眼二郎神杨戬。

    船到猫庄二十里外老码头,天色尚早,母亲看到码头上站着稀稀落落几个人,没有一个男人,知道那是我大伯母和我两个姐姐等在那里。船近岸边,七岁的大姐看到一身红衣的父亲躺在船头一动不动,哇地一声哭嚎起来。四岁的二姐不明所以,咬着中指,满嘴涎水,望望这个,望望那个,还莫名其妙地笑了一声。看到人人都烂着脸,比天气还阴冷,二姐不敢再笑,嘴角一歪,跟着姐姐哭嚎起来。
    大伯母跑过来系好母亲递过来的缆绳。两人七手八脚把父亲抬下船,放进一个担架里。
    大伯母肃穆地站着,好像是给父亲默哀。
    大姐二姐止住了哭泣。
    母亲眼晴红红的,大伯母安慰她说,小玲,你想开一些,长生好歹落个全尸,比他两个哥哥强。又说,玩刀刀上死,弄枪枪上亡。赵家几代人都是这命,没人活过四十岁。别太伤心,肚里的孩子要紧。
    母亲说,迟早都有这一天,我不伤心。声音却有些哽咽。
    良久,大伯母征旬母亲意见,明天还是后天出殡呢?
    母亲说,棺材订了,道士请了吗?长生英雄一辈子,丧事要办得体面一些,出殡也要热闹一些。
    大伯母说,在王二木匠那里订了一口棺材,他说晚上送过来。白石坳杨道士来不了,被公安局抓了,说长生的一批军火被他藏起来了。我又去了再生寺,想请几个和尚做场法事,庙门关了,听人说政府让他们还俗了。
    母亲无奈地嘘了一口气,那就算了吧。长生死得不是时候,明天就出殡,早点入土为安。
    她站起身来,抬手抚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前额上的头发,弯腰去抬担架。
    大伯母说,小玲,嫂子说实话,你想把长生送上山去,怕是不现实呀,猫庄的青壮年男人本来就不多,抓的抓逃的逃,送上山抬丧的拉索的没三五十个人弄不上去,我今天去人帮忙来码头抬长生,没一个爽快答应,毕竟长生是土匪,是被政府枪毙的,现在这形势……
    母亲停下来,不解地望着大伯母。良久,才说,不错,长生是土匪,可他也是个英雄呀!
    大伯母叹了一口气,谁还记得以前的事,人家看到的是长生被枪毙,听到的是长生被宣判的那么多罪行。我看还是就在屋后坡地上选块地吧。
    母亲坚决地摇头,就是背我也得把他背到山上去。
    母亲说的山是鸡公山。也叫做几共山。这是猫庄一带土话,据说是不晓得这座山有多高的意思。鸡公山方圆几十里,前临峡谷,背靠酉水,山上常年云遮雾罩,几座主峰从没人上去过,主峰下原始森林中有一林片开阔地,建有木屋和碉楼,近百年来一直是我们赵家几代人的匪窝。母亲之所以要把父亲送到山上去,是因为那里有父亲的墓地。七年前,父亲和他大哥带着六七百名弟兄去外面打仗时修建的,是两座高大巍峨的九厢碑,圈岩也用过了细鏨的青石砌成。那里还有父亲给死去的弟兄们建造的一片碑林。
    大伯母知道我母亲心里是怎么想的,把父亲往山上送,母亲看重的并不是那座高大巍峨的墓碑,也不是看重那里还埋葬了老赵家几代人,要让父亲归宗祖坟,母亲看重的是父亲生前亲笔给自己题写的碑铭:民族英雄赵长生之墓。母亲曾给大伯母说过,不管父亲是不是土匪,也不管他作了多少恶,杀过多少人,是被哪一个政府枪毙的,母亲觉得父亲受这几个字当之无愧。
    当之无愧的当然也有她的男人赵长春,以及所有战死的弟兄们。

    4

    在母亲的心里,父亲是一位军人,一个英雄,甚至是一座顶天立地的山岳。一直到死,她都不承认父亲是一名悍匪。母亲其实不是父亲抢来的,她根本就不是我们猫庄人,甚至连湘西人也不是。据说母亲的家在遥远的北方,只是呆久了,说得一口猫庄话,外人大多不知道她的来历。至于是北方的哪个省,哪座城市或者哪个乡村,可能连我父亲都不晓得。
    母亲是父亲从战场上带回我们猫庄的。他们关系是同一条战壕里趴过的弟兄。

    父亲当兵后,在城里集训了半月。然后进入部队,成为一名正式军人。父亲因为是学生,有文化,枪又打得准,很快被委任了一个班长的职务。他带的是一个老兵班,全班十二个弟兄没一个人比他小,论年纪他都要叫叔叔伯伯,也没人叫他班长,人人都喊他学生娃。
    一年后,卢沟桥枪声打响。全国掀起抗日高潮,部队许多官兵写了请战书。父亲参军就是冲着上战场,连夜赶写了一封三千字的请战书,咬破中指,按上血印,交给长官。没多久,父亲和一批军官从各营连里抽调出来,赴浙江补充进驻扎那里的128师。抽调出来的都是排级以上的军官,作为班长,父亲是惟一的例外。
    128师也是筸军,全师7000多人,清一色的湘西籍官兵。父亲官升一级,任见习排长。看得出来,这支部队虽然有正式番号,属薛岳的第十集团军,但更像一支杂牌军,枪枝多年没有更换,全是老掉牙的九九式和汉阳造,很多枪连准星、甚至撞针也不见了。事实上,128师的前身就是湘西王陈渠珍的暂编第34师,因“剿共不力”被改编。父亲听许多官兵说他们都是直接从山上下来的,穿上军装前跟我爷爷同一职业。操练时,多数人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而且很多人还有烟瘾。父亲的顶头长官吴连长,人称三把枪,两只快慢机另加一杆大烟枪,年纪才三十六七岁,干过近二十年土匪,连里的许多弟兄,都是他从山上带下来的。听弟兄们说,他们的山头就在酉水南岸的断龙山。
    父亲一听,心里乐了,断龙山跟我爷爷鸡公山隔河相望,使劲吆喝一嗓子喊得答应。
    没几天,部队奉命开赴上海。父亲随128师先头部队赶到黄浦江畔时,中国军队已经从上海全面溃退。整个上大海只听得到零零星星的枪炮声,空气里到处飘荡着一股股尸体腐烂的恶臭。老蒋的七十三个正规师几十万人死的死散的散。
    上海已经失守。
    一路都是游兵散勇。
    一纸电令,128师即刻赶往嘉善增援。

    父亲从上海开往嘉善的路上碰上母亲的。
    父亲坐在军车驾驶室里,手里抱着一支老掉牙的汉阳造,正生闷气。弟兄们也都歪着脑壳打瞌睡。不时从后面的车箱里传来一阵阵干呕声,从没坐过汽车的弟兄中有人晕车。
    父亲是在和自个儿生气。他闹不明白,部队长途跋涉几百里,连上海城也不进又打了回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上海炮声隆隆,不立即投入战斗,又杀了回马枪。一路上弟兄们也骂骂咧咧,不晓得老蒋唱的哪一出戏。让父亲更不明白的是,国军七十三个精锐师,几十万人马竟如此不堪一击,不到三个月就全面溃退!是日本人太厉害,还是那些正规军被老蒋宠熊了?
    正想着,汽车一个急刹,父亲一头撞到挡风玻璃上。
    一个人突然从公路外斜蹿出来,挡在军车前。父亲嘟哝了一句,跳下车去。看到一个穿灰色军装手臂上戴红十字袖章的卫生兵,没声好气地骂道,找死呀,往车上撞!
    那个卫生兵问,长官,你们部队开往哪里?
    声音脆嘣嘣的,父亲这才看出是一个女兵,故意吓唬她:开上战场。
    女兵惊喜地说,真的吗,带上我行吧,长官。
    不行,不行。父亲断然否决。
    女兵拍了拍随身药箱,然拍地一个立正,敬了个军礼:报告长官,我是浏河防区的卫生兵,我们部队苦战了两个月,大部分官兵阵亡,部队也散了。让我跟你们走吧,我药箱里的药品还能救几十个人命呢。
    边说边拉车门上车。
    父亲拦着她:你还是跟家人往后方撤吧,看你不像一个军人,倒像一个学生。
    女兵望着父亲,说话像连珠炮:家人?没家人了,让日本人杀了。从东北逃到北平,从北平逃到上海,我走到哪,小日本打到哪。现在不逃了,哪里有部队打日本人我跟着去哪里。
    父亲不再说什么,让女兵上了车。团部有指示:遇上散兵,愿意继续抗日的拉上一起走。战场上少不了流血负伤,128师缺的就是卫生兵。
    一路上,父亲才知道这个叫谢小玲的女兵还不是一个纯粹的军人,是自愿去火线当救护兵的。她说这身军装还没还没穿上两个月。

    到嘉善后,父亲和女兵分开。她去了后勤卫生连。当夜凌晨,他们团又突袭十多公里,袭击了刚被鬼子占领的枫泾镇。枫泾镇是嘉善城的门户,按师部的布署,他们团的阵地就在枫泾镇。
    出发前,吴连长给父亲说,老弟,交待下去,让有烟瘾的弟兄用绷带把老二连根扎住。父亲说,管用吗?吴连长拍了拍自己的硬邦邦的裤裆,哈哈一笑,管用,管用,老子每次打仗都用这个法子,灵得很。
    有烟瘾的弟兄们大都是吴连长旧部,一边扎老二一边笑,吴三枪每次打仗前都要交待弟兄们,吃饭的脑壳可以打落,做种的老二不能丢掉。
    枫泾镇驻扎有六七百名鬼子,但营地很分散。团部命各连分开行动。吴连长带着弟兄们刚摸进镇子,就被日军发现,一幢屋顶上的机关枪放鞭炮似的炸响起来。
    父亲对着身后弟兄们大叫一声:卧倒!抬手一枪把房顶上的鬼子打下来。
    吴连长大叫:哪个狗日的打的,好枪法。弟兄们,冲上去,狗杂种的日本兵都在打瞌睡。
    果然鬼子们都在睡梦中,刚被枪声惊醒,衣裤来不急穿,光着身端枪咿咿呀呀地从屋里冲出来。冲在最前面的吴连长挥起马刀劈手砍去,一刀削去一个鬼子半边脑壳。吴连长不愧做过山大王,是练家子出生的,转眼间就砍死了三个鬼子。父亲蹲上地上射击,一枪一个,也打得酣畅淋漓。几十个鬼子很快就被解决掉。这时全镇到处传来连续爆响的枪声。吴连长吩咐各排分散行动,往各处枪声激烈的地方增援。
    激战了两个多小时,开快亮时,毙敌百余人,没死的鬼子们抱头鼠逃走。我军夺回枫泾镇。天亮后清点人数时,许多士兵蹲在地上哭,嘴里叫着平日要好的弟兄的名字。
    吴连长也没有回来。
    父亲带人去找,发现他被捅死在一座磨坊里。脸扭曲得厉害,好像异常痛苦。除了小肚子上的刺刀洞,全身再无伤迹。以他的身手,不可能让日军轻松地捅死,会死得更惨烈,显然是烟瘾发作,让小鬼子捡了便宜。
    父亲心里一酸,觉得吴连长死得不值。
    当天上午,日军对枫泾镇进行了疯狂报复。动用了六架飞机对枫泾镇施行地毯式轰炸。当时官们都在工事外吃早饭,从东边传来隆隆的轰鸣声,弟兄们闹不清是什么声音,抬头好奇地打望,直到看清那些黑大的铁家伙朝他们府冲过来。父亲只听到一片震得发麻的嗡嗡声,感觉耳朵里有无数支针扎。声音太大了,房顶上瓦片被震得雪花般飞舞。大多数弟兄们都懵了。父亲接着看到这些巨大的铁老鹰似的东西屙蛋了,一枚枚炸弹倾泄而下。
    父亲听到有人大喊:快趴下!快进工事!
    喊音未落,炸弹在地上和屋顶上开了花。父亲看到不远处的几个弟兄随着爆炸起来尘土和浓烟中飞上了天,像一只只黑蝴蝶一样翩翩飞舞。一条血淋淋的大腿落在父亲的身边。
    轮番俯冲的飞机几乎炸平了阵地上所有的简易工事和镇上全部房屋。阵地上一片哀嚎声。
    不等伤兵包扎完毕,上千的头戴瓦蓝钢盔的鬼子在飞机和火炮掩护下扑来了。成片的钢盔在深秋的阳光下反射出清冷的光芒。经过昨晚的战斗,父亲已经有了点作战经验,他枪法好,专打鬼子的机枪手。只要露出脑壳的,一枪一个。
    鬼子的火炮太猛,加之头上盘旋的飞机,压得弟兄们抬不起头来。团部调整作战方针,让鬼子们冲到阵地前,士兵们突然跃出战壕和工事,进行白刃格杀。这样,鬼子的飞机和火炮以及铁甲车就施展不开,成了摆设。
    后来,鬼子的每一次进攻都成了白刃战。
    一排排弟兄倒下去,后面的一排排弟兄接着跃出战壕,高声呼叫着冲进敌阵。枪枝碰撞的咔嚓声和刺刀捅进皮肉的噗嗤声不绝于耳。每次冲杀出去,父亲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都是机械式拼杀。他几乎分不清谁是谁,看到穿黄军装端三八大盖的就捅。
    整整三天,日军发动了数十次冲锋。看得出,他们对于枫泾镇意在必得,但每一次都被迫丢下无数具尸体撤退。
    三天后,撤回嘉善城内时,全团一千二百余人,还活着的只有一百三十四人。几乎没一个官兵没有负伤。父亲身上多处受伤,浑身血迹,他是被炮炸晕后被人背回城内的。他那个排,只有他一个人活下来,三十多名弟兄全部壮烈殉国。

    背父亲的就是那个他半路捡来的女卫生兵。其实从战斗一打响她就被派到团部临时卫生院里随卫生队在火线上抢救伤员,一次次穿梭在炮火和硝烟中,也多次在父亲所在的三号阵地的战壕里出入,跟所有作战士兵一样,她也被火炮炸得衣衫褛烂,灰头土脸,几乎让人认不出是一个女兵。
    父亲是她从炮坑里扒拉出来的。当时都认为他已经死了,女兵觉得他有些脸熟,认出是带她来战场的那个年轻排长。女兵走出了几米远,不知为什么,感到心里一酸,眼眶里流出一滴硕大的泪珠,就又踅回来,在他腹部使劲按压了几下,父亲的鼻孔透出了一丝微弱的气息。
    一发落在隔壁房顶上的炮弹把父亲震醒。他睁开眼,看到一个女兵在用纱布缠绕他的胳膊,问:这是在哪里?
    女兵惊喜地说:长官,你醒了?
    父亲脑子在短路,再一次问:这是哪里?
    女兵说:我们撤到城里了。这里是设在城隍庙的战地医院。
    父亲急切地问:弟兄们呢?都撤出来了?
    女兵沉默了一阵,说:三号阵地就活下来你一个人。我们背回来四个人,其余三个没抢救过来。
    是你把我背回来的?父亲问。
    你们都是英雄,是民族英雄,女兵激动地说,打得太惨烈了,国军部队要是都像你们湘西军人一样,上海也许就不会失守,北平也不会沦陷,大东北人更不会当亡国奴!
    女兵说的不是湘西话,父亲仔细看了她一阵,呵呵笑了:我认出你了,你是我捡来的那个小姑娘。
    女兵脸一红,分辨道:谁是小姑娘?你嘴上长毛了吗,自己才多大,小姑娘是你叫的?
    父亲问:日本人是不是开始攻城了,到处都是枪炮声。
    女兵答:城外的阵地全部失守,全师伤亡很大,听说只剩不到三千人了。除了重伤,都在守城。师部正在组织敢死队。
    父亲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女兵一把按住他,说你的伤不能乱动。父亲粗暴地一把推开她,敢死队怎么能少了我,你知道我盼打仗盼了多少年,这几天还没过足瘾呢。
    一下地,父亲感到腿上传来一阵锥心的疼痛,一个趔趄扑下地。这才发现腿上不知什么时候挨了一枪,正从包扎好的绷带上渗血。他咬牙挺身站立起来,一瘸一瘸地出了门。
    身后传来女兵委屈的声音:你伤口没好,会感染的。你这人,咋这样啊!

    奉命坚守四天的128师在嘉善保卫战浴血了七昼夜。向临平撤退时,全师包括伤员在内不足三千人。临时升为连长的父亲带着一连敢死队正在城东跟涌进城来的鬼子巷战,得到撤离命令时大部分官兵已经出城。敢死队被鬼子缠上,父亲带人边打边退。退到城隍庙时,父亲眼前闪现出那个女兵的团圆脸,想到了那里的战地医院,医院里有伤员,行动可能滞缓一些。
    父亲说不清为什么,拔腿就往城隍庙跑去。城隍庙人去庙空。伤员们都撤走了,父亲在里面找了一圈,没看到那个女兵。往前走了不远,听到一条巷子里传来枪声,父亲往那里赶去。那是一条狭小的直巷,父亲看到三个日本兵追赶着射击一个背着伤员的士兵,子弹叭叭地打在被背的伤员的背上,那个士兵仿佛浑然不觉地拼命往前奔跑。父亲抬手几枪,日本兵应声倒地。父亲走上前去,看到那人正是那个他放不下心女兵。
    女兵也认出了父亲,一头扎在父亲的怀里嚎啕起来。
    父亲也抱紧了女兵。突然,父亲一把甩开女兵,他看到一个没被打死的鬼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向女兵后背刺来。刺刀一头捅把进父亲小腹里,父亲手里的快慢机也一枪揭掉鬼子的半边头皮。
    父亲在女兵的惊叫声中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

    女兵把父亲背出城,一口气背了二十多里,她没有赶上部队,后半夜才在一个老乡家歇下来。
    幸亏女兵随身的药箱里剩有几支药品,几天后,父亲能下地走动了。
    女兵问父亲:还找不找部队,要是找,我也跟你一起去。
    父亲说:不找了,我想回家,回湘西去。
    女兵瞪着父亲,惊讶地说:你不抗日了?要当逃兵是不是?
    语气很愤慨。
    父亲问:你呢,还是去找部队?
    女兵说,我跟日本人有仇,他们杀了我全家人。一天不把他们赶回去,我这个卫生兵就要当下去。
    父亲说:我这几天都在想,国军几十万大军怎么就挡不住区区几万日本人,肯定不是中国士兵们不爱国,不忠勇,固然也有武器装备的悬殊,但我想还是老蒋和那些集团军老总们的问题。他们在保存实力,仗往往还没打起来就撤了,人家追着你打,赶水鸭子似的,不败才怪。以这种打法,我看要不了多久,日本人就要打到我们那里去了。我还不如回去拉一支队伍,自己跟日本人干痛快一些。
    父亲想到了我爷爷的那支土匪武装。他想只要回去劝说我爷爷招兵买马,他就能带出一支铁打的部队来。那时他还不知道我爷爷早已脑壳搬家,人头落地三年多了。
    女兵说,你真这样想呀?我很佩服你们湘西人不怕死,几杆破枪守了嘉善七天七夜,要是中央军早就跑了。
    父亲说:如果不是守城部队不等交接就跑了,若是那些坚固的工事和碉堡打得开,若是给我们配备中央军的装备,若是左右两翼的友军能求援,128师何至于全师覆灭,嘉善不是被老蒋自詡为坚不可破的马其诺防线吗?让128师守城那是借日本人的枪炮杀我们湘西人。老蒋连他家祖坟都不要了,日本人何愁占领不了中国。打日本人,靠老蒋没指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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