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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一粒子弹有多重(2
    5
    我虽然每夜都是和外婆睡的,但自打能跑动以后,玩却是常常跟着外公。这不需要什么解释,每个小男孩都是这样的。其实也没怎么地玩,我从小体弱多病,跑不了几下就气喘吁吁,因此我其实是一个挺安静的小男孩。那时外公也是一个安静的老男人了。多数时候他就静静地坐在院子里,凝望着天空,手里攥着他的那粒子弹。而我则是静静地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用手掌托着腮帮骨,偏着头望着外公。安静得也是一句话不说,应该说一个手势也不打。
    突然地,外公就把那粒子弹抛向了空中,然后再稳稳地接住,攥在了手心里。或者是,在他的手心里颠来簸去的。但外公却从来不让我碰它。外公问我最多的一句话那就是:一粒子弹到底有多重?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问题困绕了他一生,最终他也没能找到准确的答案。我想外公当然知道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有正确答案的问题。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不停地去追问呢?
    外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回忆的,现在记不得了。毕竟,倏忽间就是半个多世纪了。现在我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外公的回忆是从他手里的那粒子弹开始的。

    知道它的来历吗?他是从日本鬼子身上抠下来的,是外公杀死最后一个鬼子的子弹……那一仗打得真过瘾呀,五天五夜,打到最后,几千弟兄全部阵亡了……
    后来我查阅史料,知道外公说的这一仗就是抗日战争史上著名的湘西会战中的沅州保卫战。时间是1945年的春天,更精确的时间是1945年5月1日到5月5日。据史料显示,湘西会战是抗日战争中最后一次大会战,日本军方称作“芷江作战”, 目的是占领湘西芷江机场。整个会战起始于1945年4月9日,止于1945年6月7日,双方投入总兵力超过28万,是抗战中最后一次大会战,也是整个抗日战争的转拆点。此后日军再无能力布署大战役了。
    整个湘西会战中,打得最惨烈的就是沅州保卫战。

    外公带着一个整编师六千多弟兄就这样走进十年前的那座孤城。
    外公清楚地记得他是4月30日下午接到上峰的命令开拔沅州城的,突击行军了一整夜,于拂晓前赶到了指定的位置——一百多公里外的沅州城。那时沅州城已是一座空城,居民早在先天晚上闻讯日军即将攻城匆匆逃离了。沅州也是一座小城,如果不是在它西南面一百多里外修建了一座芷江机场的话,根本就毫无战略意义可言。外公带着他的部队进城时,整座沅州城死一般地寂静,惟有县政府前亮着灯,其实也不是灯,是三十多只火把,肖县长和三十多个穿黑制服的警察正等在那里。肖县长是一个年近六旬的细高干瘦的老头,外公乍一见到他还觉得有点面熟,想想是根本不可能见过面的,这才想起这位县长跟他童年时的那个私塾先生很是相像,只是少了一撮花白的山羊胡须。外公一到,肖县长就小跑着过去,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外公的双手,说沅州城就交给将军了。外公大手一挥,对肖县长和警察们说,你们放心去吧。肖县长带着警察们就走了。外公让官兵们抓紧时间眯一觉,自已则上了城墙察看工事。转了一圈之后,才发现整座沅州城几乎没一座工事,连碉堡也没一个,好在它还有较为坚固的红岩砌的城墙,外公知道这城墙是清朝嘉庆年间朝廷为防备湘西苗民暴乱修建的,一百多年来就连城门也保存得完好无损。
    外公心里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来到南门,外公看到肖县长和警察们还没有出城,就说老肖,赶紧走呀,晚了就走不出去了。肖县长说老夫不走了,这些警察我让他们谁愿意走谁走,也没一个人肯走,三十二个人,一个也不少,你点点数,都是你的人了。我外公说老肖你别胡闹,赶紧走,赶紧走。肖县长说,真不走了,让老夫给你搬弹药当伙夫都行。警察们也说,跟狗日的小日本拼了,打死一个够本,多的就赚。外公突然一声大吼,老肖呀,你这是给我交了三十三条命啊!肖县长却呵呵地大笑,有将军这句话老朽就放心了。老朽能向沅州十二万父老乡亲交待了。
    肖县长已经从我外公的话了听出了他誓与沅州共存忘的决心。
    外公转过身去,问宋副官向陈长官报告部队到达沅州了吗?
    宋副官答,刚刚报告完毕。
    外公说,很好。传我的命令,把城里所有的电话线全部切断,所有的发报机全部砸烂。
    宋副官啪地一个立正,说,是!师座。
    肖县连忙摇头说,将军,万万使不得呀。这样一来沅州就真是一座孤城了。
    宋副官虽然心领神会,仍小声地提醒外公,师座,有些不妥吧?
    外公大手一挥,说没什么不妥的,上军法处我去。又拍了拍宋副官的肩膀,老弟,咱哥俩等这一仗等了多少年呀,再不他妈的痛痛快快地打一仗算是一个军人吗?
    宋副官说,打了多少年狗咬狗的仗,窝心啊!要上军法处咱哥俩一起去。
    宋副官走后,肖县长还在捶胸跺足,说,使不得,将军,使不得呀!
    外公说,老肖,你给党国效力了这么多年,咋就长不大呀?你相信会有援军吗?党国的军队要是真心抗日,小日本打得到我们这地方来吗?看在你我都没几天活头的份上,实话给你说吧,上峰交待,放几枪就跑,仗打羸打输是小事,人不能打没了,部队不能打散。
    外公看到肖县长的嘴巴张得像娃娃鱼一样合不拢了,一双小眼睛也瞪得比牛卵子还大。

    第一次战斗两小时后天刚刚亮明就打响了。日军一个联队一千多人大摇大摆地向沅城开进,他们也是4月30日下午从宝庆开拔沅州的。日军早就探明从凤凰到沅州正好比宝庆到沅州路程还多出二十公里,以为外公的部队至少要等第二天中午才能赶到,但令日军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一到城外,就遭遇了我外公部队的伏击和顽强地抵抗。恼羞成怒的日军把迫击炮和小钢炮的炮弹像下冰雹一样往城内倾泄,轻重机枪的子弹打到石墙上比雨点还要密集。而外公手下六千多人只有六千多条汉阳造,不到十挺轻机枪,重型武器没得一门。
    一天过去了,沅州城巍然不动。
    两天过去了,沅州的城墙被撕开几道口子,是被炮轰开的,但又都被及时地堵上了。
    最惨烈的战斗是从第三天下午开始的。原定于一天拿下沅州城后直插芷江的计划被延误,令日军司令部大发雷霆,2日深夜又增派了一个联队,第二天上午十点就赶到了沅州城外。
    十点之前,外公的部队刚刚打退了一次日军的冲锋。空气里的硝烟味,焦糊味还没有散去,外公独自一人坐在一个被炮弹炸开的缺口上抽烟。从不抽烟的外公一点着就被着实地呛了一口,发出了一串嘹亮咳嗽声。他目光平视地看着城外平坝上的田畴,和稍远处波光粼粼的沅水河,春天的阳光结结实实地照耀着,这样的季节本来是农人们犁田插秧最忙碌的时候。但外公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日本人的横七竖八的尸体,和一片烧焦了正在冒着浓烟的土地。
    刚打退了一次日军的冲锋,但外公的心里却并没有多少轻松感,他的脸色阴沉沉的,他在尽量地压抑着心里的悲痛。他抽了一口烟,眉头锁得更紧了。烟是宋副官留下来的。一小时前,就在就个缺口上,外公失去了两个他最亲近的人,宋副官和我的二舅。前后不到一刻钟,两个人一下子就没了。当时他们三个人都是在一起的,外公和宋副官来城墙上督战,看到那里撕开了一条口子,他马上就抓起一支步枪赶过去。外公枪法准,他的枪一响,就得有一个鬼子跳起来栽倒下去。一个,二个,三个,外公一边开枪一边数着从他枪口下栽倒下去的鬼子兵,这一打就打上瘾了,任凭宋副官怎么拉也拉不开他了,宋副官也就趴下来陪着我外公,他说我来帮你数数吧。外公和宋副官趴在缺口的右边射击,我二舅就趴在缺口左边的墙垛射击,中间隔了一挺轻机枪。当宋副官惊叫着又栽了一个,二十一个了,这时一发炮弹落在了缺口内,把我二舅和那个机枪手同时掀上了天。机枪一下子哑了,外公知道我二舅挨炸了,但他来不及多想,马上蹿过去端起机枪扫射。一会儿,宋副官来了,说你看看二佬去吧,快不行了。外公头头没偏一下,说狗日的又上来了,快给我装弹匣。宋副官一看缺口外成群的鬼子正猫着腰蜂涌而来,二话没说赶紧装弹匣。
    可能杀红了眼,也可能是觉得这仗打得太过瘾,外公一下子忘乎所以了,更有可能是射击角度的需要,外公端起机枪一下子站起来扫射,他一站起身立即就一撂一大片。宋副官也在起劲地叫喊,像是给我外公加油,哎呀呀,又倒了几个,我都数不过来了呀。话音未落就朝我外公扑过去,他看到了一个日军狙击手正瞄准外公。外公正打得过瘾时,突然一下子被宋副官扑倒下去。外公只趴了不到几秒钟,就感到脸上有股热流在蠕动,他知道宋副官中弹了。他拱开了压在他身上的宋副官,宋副官身子无力地倒向了一边。外公再一次站身起来,直到把那个弹匣扫射完后才把机枪交给另一个士兵。等他抱起宋副官,宋副官早就落气了,那一枪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外公转过身去,红着眼睛死命地喊救护员,却看到我大舅站在他身后,大舅满脸泪水,外公这才想起我二舅来,问二佬怎么样了?大舅说他死了,爹你回指挥部去吧,这里太危险了。外公说不去!大舅说副师长等着你呢。外公凶我大舅,说等打退了狗日的再讲,莫罗索了。说完又抓过一支步枪射击。
    两个最亲近的人就死在眼前,一个是亲生儿子,一个是二十多年来出生入死的兄弟和朋友,外公却没同他俩讲得最后一句话。
    这一仗下来,外公和副师长清点了一下人数,连伤残在内只有四千多人了,两天里,阵亡了两千一百多弟兄。
    平均一天阵亡一千多弟兄!
    外公说这些弟兄在城内守城的多半是被炮炸死的,放出城外机动作战的几乎整营整连都没得一个人回来了。后来打扫战场,清点尸体时,竟然一个都不少。

    6
    外公是从什么时候就有了让一粒子弹穿过胸膛这种想法的,我不太清楚。也许是从解放军打进湘西来那天就有了,也许是从1952年大规模镇反时才有的,这就不好说了。据我母亲后来回忆时说,自从1949年冬天解放军一来,我外公就开始明显地衰老了,衰老的速度几乎是惊人的,半个月时间里,他的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就灰白灰白的了,他的硬朗的腰板也佝偻下去,弯成了一张弓。等我稍稍长大了一些,对外公有了记忆时,他在我的记忆里就完全是一个苍老的老头儿了。
    我常常猜想外公那些年一定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的,虽然他在外表上装得若无其事,让猫庄人看不到哪怕一点点他内心里的畏惧和耽心,还有焦躁。但他加速度式的衰老把他内心的煎熬暴露无遗了。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外公打了大半辈子的仗,除了他认为他打得最过瘾的,也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最后一仗外,大部分的仗都是跟共产党员打的,也就是跟解放军的前身红军打的。外公能在军队中一步步迅速地晋升为少将,就是因为我们湘西有一支由贺胡子带领的红军,没有贺胡子和他的红军,我外公的将军梦很可能就是一场空梦,他最多能混到一个上尉或者是中校顶尖了,可能连老婆都没得机会娶,有机会娶也养不活全家人。可以这样说,死在我外公手里的红军战士远远要比死在他手里的日本鬼子多得多,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外公曾经给我计算过,他说他在沅州城时至少有七十六个鬼子是直接死在他的枪口下的,但他从没给我提起过他亲手杀死了多少个红军战士。那么,是不是能够证明实在是多得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呢?
    当然,我的猜想也仅仅只是捕风捉影,没有事实根据,或许一点也不正确也说不定。事实上,据我的观察,外公在猫庄的生活一直都是平静的,内心里的波澜壮阔也许会有那么一点点,但也许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外公的衰老也许仅仅只是缘于他身体的原因,是他的体质垮了,而他体质垮下去的原因就是营养跟不上来,那时离开了城里到乡下居住就意味着和原来的生活方式彻底地脱钩,在猫庄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除了腊月里杀年猪,其它的时候是莫想看到猪肉的。仅仅就只有那几样蔬菜而已。对于大鱼大肉惯了的外公,体质不垮那才是怪事了。外公的心境之所以能如此平静,这当然与我们猫庄,特别是乌古湖的与世隔绝有关。那些年里,我们猫庄不通公路,也没有水路可走,最近的一条水路也有二十里远,若是有事要去县城的话,先要翻过几座大山,到镇上,然后再下一千来级石阶到白河的一个码头上坐船才能出去。猫庄是如此偏僻,外面除走亲访友的人,几乎没人来过,而猫庄人的亲友,也就是一二十里范围内的村寨里的人,来去多了,都是熟人了。乌古湖就更鲜有生人的足迹了。这里连猫庄的人都很少涉足,除非是来这几户人家下达开会的通知,或者是工作队的例行检查。而工作队的例行检查,到1954年之后新政权已经牢固得坚不可破的时候就很少很少了。
    也许正是因为乌古湖的偏僻,外公一家才得以平安度日,他们的身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要是换了别的地方,我想外公是不可能躲得过1952年的镇反运动的。我后来常常设想,要是真能够把我外公揪出了也许并非就是一件坏事,说不准还能因祸得福呢。其结果有两种,一种是最坏的,那就是把他作为一个双手沾满了人民鲜血的国民党反动派高级领拉出去枪毙,还有一种就是以他的资历和身份去县里或者省里做一个参事。两种可能并行存在,各占百分之五十的机率。若是后一种可能的话,那么外公还会不会要用一粒子弹穿透胸膛呢?
    可能还会!
    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可以肯定的是我外婆,我母亲以及我父亲,甚至也包括我的命运将会彻底改变,也就是说那以后的岁月我们都不可能在猫庄平平静静地生活下来。看来我外公还是高瞻远瞩的。我一直不清楚我外公一家是怎样躲过1952年镇反时的大清查的。奇怪的是,我母亲也不清楚,她说好象那时候根本就没人找她调查过什么,至于找没找外公外婆,我母亲说那她就不知道了。
    我母亲说也许是那时我外公可能看起来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农民了,工作队盘查他时就不那么仔细了,再加之外公一家跟猫庄的村民们人人都相处得很好,大家也不认为他是一个坏人呀。哪怕是这种可能,淳朴的猫庄人想也没有想过吧。
    这倒是实情。
    在我的记忆里,外公一直就是一个慈祥、和蔼的小老头儿,如果他在做与那粒子弹无关的事时,他脸上的肌肉总是松驰的,眼神也不显得专注,跟一般农村里的老头儿没多大的区别,神情有些散漫,表情也是木纳和迟钝。这种木纳和迟钝在任何一个乡下老头儿的脸上都能见到。外公也不显得郁闷,他的小日子过得随心所欲的,种田种地,有时夜里去猫庄和一些年纪差不多大的老人打打上大人,一打就是大半夜才回来。田是土改时分给他和外婆的,是一丘三亩多的大田,在我们猫庄的平坝上。犁耙活是我父亲做的,但栽秧打谷外公外婆都要来参加的,不仅只是帮忙收割他们家的,还要给我们家帮忙,等于是两家合伙一起做。地是他自己在屋后山坡开荒的,主要是种蔬菜,还种一些豆类,也是用来做菜吃的。我外公和我外婆两人都特别喜欢吃豆腐,所以地里种得最多的是黄豆。为此,我外公还专门自己选了两块上好的青石凿了一副石磨。后来我长大了一些,他们才在菜园里种上一些苞谷,以供我烧吃嫩苞谷。
    许多年来,在我还没有真正长大成人之前我一直想不透,那时候我外公和外婆的小日子其实还是过得蛮不错的,虽然是清贫了一些,生活上很艰苦,但也其乐融融啊,有儿(郎是半边子嘛)有女,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孙子整天在膝前绕来绕去的,人一老,不就图个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吗?再说,那时候动荡已经过去了,局势已经稳定下来,更大的风暴还远在天边,没有或者说还处于正在酝酿阶段,那一段时间无疑是我外公一生中最平静的时光,几乎到了无人打扰的地步。他在猫庄已经扎下了根,经过剿匪、镇反之后,他的身份和来路几乎没人怀疑,他和我外婆早就被我们猫庄人认可了,成了我们猫庄的一员。
    而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外公却迫不及待地要让一粒子弹穿透他的胸膛了!
    他开始行动起来了。
    7
    外公没有死在沅州城里,无论怎么说那只是一种侥幸。外公打仗一惯是身先士卒的,仗一打起来他就在指挥部里呆不住了,哪里的枪声最密集他就往那里跑,所以说,外公在沅州城里阵亡的机率跟他那六千多名弟兄是一样多的,甚至比有些士兵还要大一些。但有时候偏偏造化作弄人,一心想当民族英雄光荣在战场上的外公偏偏就没有死成。
    外公是被一串在他身边暴炸的手雷震昏了过去,等他醒来后,他这一生的仗就打完了。
    外公说最激烈的战斗是在5月3日下午3点打响的。双方一交火,外公就发现日军的攻势格外凌厉,如果没有援兵的话他们根本就没能力发动这么凶猛的攻势了。日军兵分三路攻城,每一路的火力都猛烈无比,压得外公的人根本就不敢抬头,这样打下去,沅谢州城很可能在当夜就得失守。外公把团级以上的军官召集拢来迅速地一合计,决定坚守到天黑后主动地一路一路把敌人放进来,放进来一路吃掉一路,吃掉后再放一路进来再吃掉。这就是所谓的关门打狗法。短兵相接才是我方的优势,日军一进城,他们的火炮优势也就没有了。
    军官们一致赞成,大家都知道除了巷战和肉搏,这仗根本就没法打下去。天一黑,外公故意让日军攻势最弱南门被攻破,把日军引进了五里牌,不到两个小时,三四百日军就被消灭得干干净净。接着把西门的也放了进来,就一次最少也有七八百日军,还有摩托车队,但令外公和军官们没有想不到的是,这股日军识破了他们的企图,进城后就直扑小北门,拦都拦不住,守在那里的二团就腹背受敌,不到半小时伤亡过半,等另外两个团从五里牌赶来增授时,小北门已经失守,大量的日军正蜂涌而入。
    之后,就是一整夜的撕杀。整座沅州城到处都是枪声,杀喊声,手榴弹和手雷的爆炸声。激战一夜后,第二天凌晨,日军伤亡过半,无心恋战,不得不撤出城去,沅州城仍旧巍然不动地在我外公的手里。但是城内的大街小巷里已经尸集如山,血流成河了,整座城无论走到哪里都有尸体绊脚,都有一摊摊的血浆。这一夜,外公的四千多人消耗掉了一多半,包括伤员在内只有不到八百人了,一夜战死了两个一个副师长,两个旅长,团级以下的军官还活的已不到原来的五分之一。我大舅就是在这一夜被捅死在一条巷子里的,死时他还咬着一个日本兵的脖子。肖县长也死了,仰面倒在一家店铺的门面外,手里还死死捂着一小布袋捡来的子弹。
    外公自己身上也挂彩了,被鬼子扎了两刺刀,一刀扎在腿上,一刀扎在肩上。包扎完后,外公喝了一碗石老二端来的大米稀饭,忍痛到了肖县长的遗体前,脱下军帽,给他敬了一个军礼。
    外公让士兵们把所有的我方尸体都集中到一所中学操坪里,等到战后统一掩埋。他还让士兵们清点了一下日军留下来的尸体,一个军官给外公报告说日军在沅州城内丢下了一千五百多具尸体。外公说战绩不小呀,加上城外的死亡人数,估计得上两千,狗日的鬼子也没多少人了,这仗我们一定赢定了。那名军官又说,抓到了几个没死的日军俘虏,怎么处置?请师长指示。外公想也没想就说用刺刀捅死,他娘的一个不留!
    说完,外公又问,在紫金岭阻敌的的警卫营有消息吗,他们怎么样了?
    那名军官说,全营四百八十九名弟兄全部阵亡,尸体已经拉回城内来了,一个也不少。
    都是些好弟兄啊!外公仰天长啸了一声。

    因与外面切断了联系,此时外公还不知道这时整个雪峰山下已经打成了一锅粥。而且日本人在任何一处战场上都没捞到便宜。他们投下的大量兵力就像撒入河里的鱼饵,转眼间一股一股地消失不见了,以至于各个战场都抽不出兵力增援。但国军的部队却在源源不断地集结,芷江机场上日夜灯火通明,几分钟就有一架飞机起飞赶往战场轰炸,或者是降落下来补充燃料和炸弹。但是不管是国军战区司令部还是陈纳德的飞虎队都把沅州城遗忘得干干净净了,也许距离芷江一百多里的沅州和那些只隔几座山头的雪峰山脉下的各个正处于胶着状态的战场来说,沅州已经不重要了。日军占不占领沅州对芷江都构不成什么威胁。
    其实外公在没开拔进沅州城之前就知道他们无论陷入如何艰难地步都不会有援军的,沅州保卫战不过是老蒋要借日本人之手消灭湘西王陈榘珍的实力而已。外公心里清楚,既然打赢打输他都得上军法处。 外公把所有活着的土兵集合起来最后一次训话,他把上衣一脱,露出一身腱子肉,说弟兄们,仗打到这个份上了,兄弟们哪个要是不想再打了,把枪和子弹留下来,从箩筐里抓光洋回乡。不走的哪个若是活下来了就给死去弟兄的家里报个信,让家里人别再等了。
    外公给我回忆说,两大箩筐光洋就摆在士兵们的面前,但没有一个人去拿,包括伤兵。也没有一个人交头结耳地议论。大家都神色凝重地望着他。
    外公了看着他的士兵,眼圈湿润了,他咳嗽了一声,高声地说,弟兄们,只要我没死,我就给每个战死的弟兄刻一块民族英雄的墓碑,我死了,活着的弟兄也别忘了你们的老哥哥。
    士兵们一片哽咽,老师长!
    外公说,我从现在起我就不是师长了,和弟兄们一样,我也是一个兵,一个与沅州城共存亡的老兵。
    5月4日一整天都相当的平静,外公估计这一晚日军不会有什么行动,他们刚刚在前一晚吃了大亏。外公让士兵们抓紧时间赶快困一觉,养足精神准备明日的最后一仗。他猜想日军天亮后肯定会迫不及待地发起攻击,狗日的武器装备比他们的要好一百陪以上,晚上显不出一点优势,白天则是他们被狗日的猛烈的火力压得抬不起头来。城墙到处都是口子了,天一亮鬼子轻而易举就能攻进城来,这一仗不可避免的还是巷战和肉搏。
    外公预料得果然不错,5月5日这天天刚亮,日军就对沅州城发起了最后一次攻城。外公站在城墙上估计了一下攻城的日军,大约也只有七八百名士兵,他们的两个联队三四千人也所剩不多了。因此攻势明显没有前几日那么地凌厉,一开始就成了均力敌的拉锯战。攻进来了几次,又不得不退出去,直到中午日本兵才完全进入城内。
    外公是在鬼子进城后肉搏时失去知觉的,他正在一条巷子里跟一个小鬼子军曹拼刺刀时,旁边一个士兵和另一个鬼子抱在一起打滚,他拉响那个鬼子腰带上挂着的一串手雷时,两个人正好一起滚到了外公和那个军曹的脚边来了,巨大的气浪把外公和那个军曹都掀翻了,震昏了过去。

    外公是太阳快要落山时被他的勤务兵小赵抖醒过来的。小赵在这场战斗中失去了一只胳膊。外公睁开眼时看到他那条空荡荡的右臂,一下子觉得小赵好像很陌生似的。小赵看到外公睁开了眼睛,大叫起来,你醒了呀!师长你没死!
    外公搓着麻木了的双腿问,仗打完了?
    小赵说,打完了,狗日的小鬼子被我们全部干掉了。
    外公说,干光了?
    干光了,小赵说,师长,他娘的一个活的都没有了。
    仿佛是故意要跟小赵作对似的,这时那个一同跟我外公被震昏了的日军军曹也醒转过来了,举着军刀咿咿呀呀地朝外公冲来。
    外公大吼一声,他娘的你还没死呀!
    吼完就呵呵地大笑起来,笑得震天动地,像见了老朋友似的高兴。日军军曹一下子愣怔住了,军刀也掉下了地,接着他转身就跑。跑出去老远了,外公才从小赵手里抓过一支汉阳造,枪声一响,日军军曹一个狗啃屎扑倒了下地。
    外公对小赵说,把那粒子弹帮我挖出来。
    小赵不解地望着他的师长。
    外公看了小赵一眼,语气伤感地说,打完这一仗我就再没仗打了,留粒子弹做个纪念吧。
    小赵跑过去,用刺刀把那粒子弹从日军军曹的心脏里挖出来,交到外公的手里。外公擦掉了上面的隐隐约约的血迹,把它装进了上衣口兜里。
    外公知道日本鬼子完了,他的部队也完了,但他和小赵还是去一个个地翻找,看看还有不有活着的弟兄。他们最先找到的就是石老二,石老二明显地不行了,他的的肚子已被捅得稀烂,在黄昏的微风里发出粪便的恶臭。按理说他早该落气了,他到底是怎么撑下来的,外公一直认为这是一个奇迹。也许是信念,他觉得一定得撑到亲口告诉外公他也干掉了五个鬼子,没给师长丢脸。果然,他话一说完,外公就感了手臂一沉,石老二歪过头睡着了。
    是再也不会醒来的睡着了。
    外公和小赵打着火把找了整整一夜,小赵还戳死了四个重伤跑不动的鬼子,他们终于还是找到了十六个负伤没死的弟兄……

    8
    外公是在1955年春天开始着手准备让一粒子弹穿透胸膛的。
    既然找不到一把真正意义上军人用的手枪或者是步枪,外公只好委曲求全,自己打造了一把能够让一粒子弹穿透胸膛的形状很像德国造的瓦特尔的仿制品。这种活计外公在十来岁时就干过,现在重操旧业更是轻车熟路的。外公对我说,他最后一次,也就是在沅州保卫战时佩戴的就是这种手枪,它外观漂亮,轻巧,但射程不远,除了用来自杀,几乎没有实战价值。外公还告诉我,希特勒就是用这种瓦特尔PPK型手枪自杀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外公在我面前提到自杀这个词。什么是自杀, 我依然懵懂,不知其义。至于希特勒是谁,更是不晓得了,我从没见过这个人,这个古里古怪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听说的。
    外公在做外面的木枪托时是光天化日之下光明正大地做的。枪托他用的是那种木质坚硬的枫杨树板做的,做得相当精美,跟真枪几乎差不多了。他之所以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来做这把枪,托词无非是拿我做掩护,说是给我做的玩具。事实上这把枪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差不多有一两个月吧,它也就是我的玩具,我把它握在手里对着猪牛马羊叭叭地乱放一气,声音当然是我用嘴巴摹拟出来的。
    我很是喜欢这把手枪,它太漂亮了。作为一个安静的小男孩,我也忍不住拿着它四处跑动,意在向人炫耀。
    有一次,向队长来外公家发一个什么通知,我跑进屋里拿出枪对准他叭叭地射,弄得向队长呵呵地大笑。
    外公也呵呵地大笑。
    第一次,向队长就被这把枪的逼真和精美吸引住了。谁做的呀?他抚摸着我的头颅问道,做得挺像真枪的。
    我又把木枪对准了外公,咿咿呀呀了几声,意思是告诉他是那个人做的。
    外公就说,瞎做的,瞎做的。小孩子嚷着要玩耍嘛。
    向队长也就不去深想了。他如果好好想一下一定会想出问题来,一个农村的糟老头儿怎么会造得出来那么逼真的瓦特尔手枪?哪怕就是他曾当过水手,要知道这种手枪就是当了一辈子国民党士兵的人也未必看到过几眼,在国民党高级将领中也很少有人佩戴的这种手枪。
    也许向队长根本就不认得这种手枪,所以他才没去深想。
    就在那天下午向队长一出门,外公就把他的瓦特尔从我手里收缴了上去。作为补偿,也是为了止住我的哭声,外公重新给我做了一把驳壳枪。这把枪明显就是粗制滥造的,它笨重,丑陋,拿在手里感觉到很别扭,没前一把有灵性,我只玩了不到一个时辰,第二天就把它扔进门前的小河里去了。
    一个月后,我看到外公在那把瓦特尔手枪上推了一道沟槽,然后装上枪管和枪机。秀气的瓦特尔一下子也显得粗笨起来,再没有原来那么漂亮了,那只枪管太长了一点,(枪管不长外公怕射出的子弹穿不透他的胸膛)枪机贴在枪身上好象很生硬,而且还突出来一块安装火泡的喷嘴,像一匹翘起的公鸡尾巴上的黑羽毛。好在后来外公又给它上了一层我们猫庄人只用来涮棺材的黑土漆,使它看上去乌黑锃亮的,对它的粗笨算是一个弥补。
    外公装好枪管枪机在上漆时,我年到他一直就在不断地摇头,看来他自己也不是很满意,没有达到他预期的效果。
    将就着用吧。外公自言自语地说。
    我以为外公是要让我来用的,兴奋得咿咿呀呀地叫起来,但自从他涮好漆之后却看也不让我再看一眼了,他把它藏起来了,我翻箱倒柜找了几次也没找到。
    外公是什么时候打好枪管和枪机的,对我来说直到现在还是一个谜。我想他可能是在前一年的冬天的夜里乘我和外婆都睡着后悄悄完成的。以我外公的稳重,他不可能找铁匠去打。那时候要找到一些铁是很容易的,家里的刀锄都是铁做的,就是上好的铁块也不难找到,外公只要筑个小泥炉,得到一把小铁锤,打造出一根枪管和一个并不复杂的枪机也不是什么难事。而且在他家后面的山上就有那种黏性极好的白泥巴,那是用来做火炉的上好的材料,碳也是现成的,一入冬,猫庄人家家户户都烤碳火,外公即使是半夜里弄出火光来,人家看到了也不会起疑心。
    接下来就是焙制火药。
    我们那里焙制火药有一硝二磺三碳的讲究,硝是硝土,磺是硫磺,碳是木碳,这是制造火药的三种原材料,它们的比例就是1:2:3。一般来说,只要严格按照这个比例去配制就能制出可以燃烧的火药,至于质量好差就得看原材料的好坏了。硝土和木碳我们那里到处都是,但选用的时候也有讲究,百年老屋基脚下的或是山洞深处的为佳,屋越老洞越深越好,总之刨出来看上去要像面粉一样白花花的,碳却要用木质疏松的桑树,因为它易得着火。而且还得冬天的桑树烧成的碳,其它季节水分太重,影响火药的易燃度。
    这些,我外公也在先一年的冬天早就准备好了。
    只是硫磺一下子不好找,猫庄本身不出产这种东西,它的用途也不广,一般人家都不会放有备用的。为此,外公出了一次猫庄。这是他在我们猫庄定居的六年中惟一一次离开猫庄。他没有去二十外的镇上商店里买,他怕遭到到售货员的盘问,因为硫磺这个东西除了能制造火药,能驱邪,在我们那一带就再没有什么别的用处了,新政府已经破除了迷信,他更没有理由买这种东西。那天我外公是去了十五里外青石寨一个道士家里。我们猫庄的习俗是死人后棺木下井前要撒硫磺避邪,所以道士家都会必备硫磺。为了遮人耳目,外公是带着我一道去的。那也是我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出门,我至今记得那一日是一个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的好日子。
    到了青石寨,外公就向人打问赵武林家住在哪里,别人问他哪个赵武林,外公就说是你们青石寨做道士的那个人。
    哦,哦,你是说他呀,他早就不做道士了,那人说,他现在在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劳动呢。你们是哪个寨子的,还敢请人做道场?
    没,没有呀,外公慌张地说,我是他家亲戚,多年没走动了,来看看他。
    那人虽然一脸狐疑,还是指着半山腰上一栋孤零零的低矮的茅屋说,就是那里,他刚才回去,在家呢。
    到了那栋茅屋前,我看到一个中年人正在屋檐下打水洗脸,我和外公就站在外面的坪场上,没有动。外公也没有叫他,就那样呆呆地看着他。中年人转过身来,我才看到他右边衣袖里面空荡荡的,原来他是个独臂汉子。
    中年汉子转过身来,看到我们爷孙俩也一下子呆住了。他和外公就那样呆呆在对视着。我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们两人都好像被施法了,定定的站着,一动也不动,我还看到那个中年男人的表情首先是惊愕,接着眼圈就红了,红得亮亮的,那是眼眶里有泪水在转动。
    外公的脸上虽然沉稳一些,很快他的眼眶也红了。一滴浊泪砰然砸落下地。
    良久,独臂的中年汉子扑嗵一声跪倒下去,他轻声地哽咽着说,师长,您还活着呀!
    外公双膝一软,也跪倒了下地,说,活着呢,活得憋屈死了。
    师长,使不得,使不得!中年汉子赶紧爬过来去搀扶外公。
    外公不起来,老泪纵横,说,我这不是给你一个人跪的,我是在给全师六千多弟兄谢罪,死去的和活下来的我都对不住呀!我说过要给兄弟们刻碑的,我没做到,老宋就躺在我家门口,那块碑倒几年了我没去扶一下,有几次我看到你在猫庄给人做道场,我老远就绕开了。我对不住兄弟们啊!
    中年汉子跪在外公身边,流着泪说,师长,这不怪你!
    就是弟兄们不怪我,我自己心里也不好受啊!外公说,我对不对弟兄们,他们都是被我送掉性命的,死后连块碑也没得。
    有师长这份心他们也值了,中年汉子说,师长,这页书不能翻了。
    两个人都起来后,外公才说明来意,问小赵做道士时剩不剩有硫磺?小赵也不问我外公要它做什么,就带着我外公进屋,在床脚翻找。最后终于在一个旮旯里找出来了鸡蛋大一坨黄黄的硬邦邦的东西。
    小赵问,够了不?要是不够我再去原来一道做道士的几家问问。
    我外公欣喜地说,够了够了。
    小赵还问了,我婶子还好吗?
    外公说,好,好。
    秀英呢?小赵又问。
    也好,也好。外公拍了拍我的头说,这就是秀英的孩子,叫太平。
    我早看出来了,嘿嘿。小赵使劲地掐了一下我脸上的肉,疼得我呀呀地叫喊起来。
    回来的路上外公一直似乎很兴奋,一路都在自言自语,叽叽咕咕的,直到走出了青石寨,来到一条寂静无人的峡谷里时,外公才把一路憋痒了的嗓子放开来。他吼出声了:
    一团长!
    报告师座,一团长阵亡了。
    一团副!
    报告师座。
    一团副也阵亡了。
    参谋长!
    到!
    我正式任命你为一团团长,带一团弟兄们守住西门。
    是!师座。
    二团长!
    到!
    给我带弟兄们人堵住北门,不准一个鬼子过小北桥。
    是!师座。
    三团长!
    报告师座,三团长阵亡了。
    三团副!
    到!
    你接替三团长,带弟兄们守住南门。
    是!师座。
    你的伤怎么样?
    没事,不是我伍大彪吹牛,这点小伤跟三五个鬼子拼刺刀没他们的赢头。
    我可丑话讲在前头,放一个鬼子进城来了我把你就地正法。
    是!师座。
    警卫营长!
    到!
    带上你的弟兄从东门出城抢占紫金岭,务必坚守到第二天天亮。
    保证完成任务!师座。只要还有一个兄弟活着就不让他娘的小日本上前一步。
    赵武林。
    有!
    走,上城墙去。
    是!
    给我拿挺轻机枪,多拿几个弹匣。
    好嘞。
    …………
    师长,我没……没当孬种,我……我干掉了他……娘的……五……五个……小……小……日本。
    呵呵呵呵,我讲你石老二呀,你一个鸦片鬼死得值了!
    师……师……长,你……你记……记得给……给……我立块碑,记……记得刻……刻上我……干……干了五……五个……狗……日……的……日……本……兵……
    石老二呀——
    外公撕心裂肺般地对着山谷喊了一嗓子,突然就蹲下地噢噢地放声大哭起来。
    群山震荡。山谷里一片嗡嗡的回音。
    收住了眼泪后,外公神色黯然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眼茫然地盯着高远、深邃的天空。良久,他从怀里摸出那粒他随身携带着的黄亮的子弹,开始在他的手心里颠簸起来。随着这粒子弹从他的右掌心跳到左掌心,又从左掌心跳到右掌心,外公的脸色越来越凝重起来,但他的一双浑浊了的眼睛却愈来愈明亮了,熠熠闪光。
    外公在手心里掂着那粒子弹,再一次问我,太平,你说一粒子弹到底有多重?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外公第几次问我了。
    晓得我不会回答他的,外公轻轻地摇了摇头,收起了这粒子弹。
    外公对着那粒子弹说,今天刚好满十年呀,十年,咋就那么快呀,想起来还像昨晚上发生的事呢。
    之后,我们一路上就走得异常地沉闷。
    到了猫庄,天色尚早,外公带着我回了一趟我自己的家, 我父母正好刚刚从地里收工回家,他们让我外公进屋去坐,外公不坐,却突然对我母亲说,今晚就把太平放这里,不带回乌古湖了。我父母也没多想,说就让他跟我们睡吧。停顿了半天,看到我父亲把我带进了屋,外公对我母亲突然又说,秀英,我要是走了的话,你把你娘接过来跟你们一起住吧。记住,她胃不好,炒菜时不要放那么多辣椒。
    我母亲一下子楞住了,接着鼻子一酸,说,爹,你身体好好的,讲这些做什么呀!
    外公平静地对我母亲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嘛!

    9
    第二天,也就是1955年5月6日这天凌晨,我外公终于用他自制的那把看上去十分粗笨和别扭的瓦特尔手枪完成他的夙愿,让那粒他捂了整整十年的带着他温热的体温的黄亮的子弹穿透了他那干瘪了的胸膛。
    从青石寨回来的当天晚上,外公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他像一个科学工作者进入试验室一样,开始研磨、烘焙那些硝土、硫磺和桑木碳,然后按比例地配制出了火药和火泡。原料齐全,配制火药这事就太简单了,外公几乎一试即成。当外公抓起他面前的那些像药粉一样的黑色的东西投到一块红红的碳火上时,立即听到“嘭”的一声,碳火就冒出了一股浓烈的青烟,同时整个房间里也弥漫起了一股浓烈的硝烟味。
    外公肯定是使劲地嗅了一阵这种他多年没有味到过熟悉的气味,脸上浮出了自我陶醉的满意的笑容。
    然后就是制造火泡。这个活技术含量要高一些,硝土硫磺木碳的比例也跟火药不同,但也难不了我外公,他用一张红纸做底板,用浆糊围了个小圆圈,在里面装上火泡药,一个火泡就出来了。火泡的质量当然要好,但关键是枪机要有力,才能扣着火泡,外公反复试验了几次就大功告成了。他在打造枪机的时候早就考虑到了它的力度问题。
    一切都准备就绪后,外公肯定是去了一趟我外婆睡的房间里。他看到我外婆已经睡着了,而且正打着轻微的鼾声,我外婆早就习惯了他一个人半夜里捣鼓什么,或者是一个人沉默地坐着什么也不捣鼓。外公在我外婆的床前默默地坐了一小会儿,然后绝决地起身回了他的那间“工作室”。
    几分钟后,在一片嘹亮的鸡啼声遮掩下,从我外公的房间里传来了一声一点也不张扬的沉闷的枪声。
    那一枪是我外公顶在胸膛上打的。由于他在枪膛里填了太多的火药,不仅那粒子弹顺利地穿透了他的胸膛,而且巨大的爆炸力把那只枪的枪膛也炸裂了。
    外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其实我外婆并没有睡着。外公来她房里的时候,凝望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她就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外公一离开,她就尾随着他,目睹了外公开枪自杀的全过程。我外婆当时完全有时间制止我外公,但她没有这样做。我外婆后来回忆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只是呆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外公进房后直到开枪一直都没回头,他是面对着几百里外的沅州城所在的南方扣动枪机的,因此他就没能看到背后站着我外婆。

    事隔多年后,我才知道外公在那天晚上给我外婆留下了一张“阅后付炬”的遗嘱,其大意是:他死后立即处理好他自制的手枪,清洗掉他身上及屋内的血迹,换上他准备好的寿衣;对外只称他是心脏病发作死的,包括女儿和女婿也必须隐瞒;丧事从简,不得超过三日下葬;以上坟方便为由,在宋副官的墓旁买两块坟地,把他葬在他的旁边,他们老哥们可以在一起了,你自己后来也有个地儿。我外婆看完之后,没有丝毫耽搁,以最快的速度和最麻利的手脚不折不扣地完成了外公最后一次嘱托。
    忙完后,我外婆这才点燃了长明灯,把一挂鞭炮在堂屋里放了。她这是要给乌古湖的其它几家人递信。然后我外婆才伏在外公的尸身上哥哥长哥哥短地铆足了嗓子哭嚎起来。
    那天晚上我是和父母睡在猫庄的,乌古湖人没有听到的我外公自杀的那一声沉闷的枪响,我在睡梦中听到了,而且听得异常真切。我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坐在床上对着父母大叫一声:我外公死了!
    我父母一下子也惊醒起来了。最先是我母亲的惊叫声,她没听清楚我说的是什么,一下子坐起来对我父亲喊,哑巴开口了,我儿子讲话了。
    我父亲也说,我也听到了!
    我母亲搂着我,异常兴奋地问我,儿子,你刚才讲什么?
    我又大声地说了一句:我外公死了!
    但是我的脸上立即就挨了我母亲火辣辣的一耳巴,从此又是好几年没再开口说话。
    乱讲!我母亲低声地训斥我,你外公好好的,怎么会死!
    我父亲也帮我母亲说话,骂我说,白眼狼,外公天天带你,你还咒他。
    我父亲和母亲又睡了下去,但我母亲的心里终究是不安宁,她想到了哑巴开口说话一般是很灵的,又想到了傍晚时我外公说的那种断头话,蒙在被子里嘤嘤地哭泣起来。哭了一阵,就叫起了我父亲,带上我,打着火把往乌古湖赶去。当我们走到那片坟地时,就听到外公家里传来了鞭炮声。再走近一些,我外婆的哭嚎声也清晰了起来。
    我母亲一下子就瘫软了下去。
    三日后,我外公下葬了。他的墓地就在那个宋副官墓地的旁边。下葬的那天我也披麻戴孝地去了,我看到几天前我和外公去青石寨路过时还倒坍着的宋副官的墓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扶正了,碑前还有燃烧过的香纸,而且那块墓碑上灰暗的“抗日英雄宋连生之墓”几个大字也用红漆重新描过,在一片炽热的阳光照耀下血红血红的。
    但我外公的墓地只是一个土堆,没有碑,更没有字。
    我外公死的那年仅才五十八岁,离我们猫庄人认为的满六十岁才算是一个老人还差两年,因此他就没有资格立碑……




    2006年8月25日写于广州石井
                                                     10月25日改于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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