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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长篇小说《虎錞记》连载26
    第十章   漂  恋(2)

    舒老六毫不示弱,索性把撸子搁在船帮上,直起腰来大声吼叫:
    “喔荷——
    山上几多刺篷窠 ,
    水下到处有旋涡,
    皇后栽倒爱河里,
    老六也敢下水拖!

    “冲里的竹子比坳里的高,
    四乡的妹子你最娇,
    手臂白白似莲藕,
    脸貌红红像花苞!”

    那小红点儿又立马把山歌扔了过来:
    “喔荷——
    秧里头挑秧不一般青,
    打鱼的伢崽你最浑,
    脸上挂副乖乖嘴,
    胸口藏着锥子心……”
    歌声由对唱渐渐变成了合唱,灌满了妩水河。

    胡岩声悄悄地问舒老六:“老六哥,你爱上了对岸那个妹崽家?”
    “哪里哪里,你们读书人总以为对歌净是谈爱,不对不对,有时只是为了好玩咧。”
    “老六哥,你的山歌唱得这么好,讲老婆不用愁罗。”
    舒老六嘿嘿地笑了起来:“吴先生,光会唱歌没得用,还要手脚狠,我一个族人都没请,凭着好手脚刚刚到巴州‘抢’了个土家妹崽做婆娘,屁股比对岸那个妹崽还大,将来生起伢崽来呀保定像下猪崽似的。”
    舒老六正吹在兴头上,草鞋崖里传出一声声女人悲惨的嚎哭。他尕然停住了歌唱,扭头朝草鞋崖望去:“不好,出事了!”
    一条黑大汉划着一艘小船从草鞋崖小溪箭也似的射到河心,又飞快地朝白水滩驶去,船上横卧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女人,女人“哇哇”地大呼冤枉。这时从小溪里蹿出一个身着蓝底白花对襟衣的女子,沿着河岸飞快地追赶着小船:“龙宝,停住!龙宝,你给我停住!”
    舒老六猛然掉转了船头:“龙宝这个蠢家伙,真的干呆事了咧。我们也去追,救人要紧!”
    “快,人命关天!” 胡岩声不明就里,但也觉察到已经十万火急,一颗脔心提到了嗓子眼。
    “难怪龙宝上岸后,我这右眼皮就跳过不停呢!”舒老六一边划船,一边告诉说胡岩声,“龙宝是个油匠,他的婆娘这些天跟别的男人一起学养蚕技术,不晓得哪个孽障鬼跟他开玩笑,讲他婆娘有了相好的男人。上午龙宝在油坊喝了一肚子烧酒,醉醺醺地搭了我的渔船过河,讲回去要把婆娘沉到阎王潭去。我以为他讲的是酒话,也就不在意咧!”
    岸上那女子一边追一边喊,要龙宝把船停下来,眼看就要追上了,但那小船怎么也不肯靠岸。这时龙宝那船已经从油坊围堰的豁口“呼隆”一声汆入了白水滩的激流。出了青龙潭,滩重水迭,飞流直泻,光在岸上追,无疑是晒死的蛤蟆——干瞪眼!那女子连罩衣罩裤也来不及脱,纵身从高高的围堰上一跃而下,跳进了白水滩滔滔雪浪之中,奋力朝那小船游过去……
    舒老六撩起双桨:“吴先生,你坐稳。要下滩了!”
    胡岩声屁股坐到船舱的底部,双手紧紧地拽着船帮。
    “哗啦”一声,小渔船倒栽入豁口的瀑布中,下滩后船头猛然上翘,船屁股重重地挫进了水底,融满泡沫的河水铺天盖地朝胡岩声砸来,鼻孔、眼睛、嘴巴都灌满了河水,呛得他鼻涕眼泪直流。胡岩声刹那间头晕了,眼黑了,以为船散了架,闭上两眼,静静地等着河伯来招他去做水鬼。谁知“呼”地一下,小渔船又被水底涌起来的浪头托出了水面,一起一伏朝下游飞驰而去。
    舒老六一手把舵,一手握桨,小渔船驯服得就像他胯下奔驰的骏马。拍天雪浪伸出无数巨掌啪啪地猛抽着的胡岩声的脸颊、手臂和身子,他不再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有的只是征服激流的惬意。透过浪花,胡岩声远远地见到龙宝的小船颠颠簸簸、风驰电掣朝阎王潭驶去,那蓝衣女子在堆堆雪浪里时隐时浮、挥动双臂拼命追赶……
    龙宝见那女子跳进河里不要命地追赶自己,他也不要命地划船。龙宝的船快得像头顺流直下的水猪(河豚),那蓝衣女子活像紧咬不放的水猫。闯过一迭迭巨浪,拐过一爿爿滩湾,眼看就要拢近阎王潭,那女子突然一个眯公(潜水),潜游到小船底部,掀翻了小船。
    霎时,雷鸣般的流水声突然静止了,奔流的雪浪突然凝固了。前面那船底朝天逐流而下,除了白浪还是白浪,一个人影子也见不着了。胡岩声为那蓝衣女子、为那苦命的龙宝婆娘,长长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在心里大叫一声“完了!”
    好像过了几天、几月、几年,那蓝衣女子“哗”地把五花大绑着的龙宝婆娘托出水面,三划两湃救到了岸边。这时候,龙宝也从船底拱出了水面,趴在船底上喘了几口粗气,朝对岸游去。说时迟那时快,蓝衣女子猛虎一般朝龙宝扑去,三划两湃就揪住了龙宝的辫子,像拖死猪一样把龙宝拽到了他婆娘跟前。龙宝那条船,“轰隆”一声栽进了阎王潭,直挺挺地在潭中央旋转了几个圈儿,就被卷入了潭底,连泡沫也没有冒出几个来。
    那蓝衣女子把龙宝的脑壳按进水里,提将起来又按进水里,口里还骂过不停:“我叫你欺负女人,我叫你欺负女人!你们臭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我们女人就不能够有相好的男朋友?你老婆跟别的男人一起学养蚕,就是偷汉子了?就蚀了你的面子了?就要把她沉塘?”
    被提出水面的龙宝一边咕噜咕噜地吐水,一边舞脚搭手地大叫饶命!
    胡岩声坐在小渔船里一个劲地拍巴掌:“痛快,真痛快!”
    舒老六把小渔船弯到岸边,稳稳地停在了那蓝衣女子跟前。胡岩声定睛一看,三斤鲈鱼剩两斤——吃了一惊(斤)。那蓝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二哥的姨妹子巴巧玲。
    胡岩声站在小渔船上大声叫道:“巧巧,好一出《浪里白条淹李逵》哟!”
    巴巧玲也吃惊不小:“咦,岩声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哈哈,我搭乘舒大哥的这条渔船游青龙潭,把你这出戏从头看到了尾咧!”
    “巧巧小妹,你这出戏唱得胸口上挂钥匙——好开心啊!不过,这龙宝除了小气之外,还算是个好人。看在六哥我的面子上,饶了他这一回吧。”舒老六朝巴巧玲拱了拱手,然后用鄙夷的目光盯着龙宝,“龙宝啊龙宝,你太差火(差劲)了,欺负女人算什么好汉?你真是个哈宝啊,别人给你个棒槌,你就当起真(针)来了咧,丢我们广仁堂的丑啊!三耳对六面,你跟大家保证,以后不再欺负嫂子,我就替你求情,叫小妹放你的过手。”
    龙宝婆娘惊魂犹定,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向巴巧玲求情:“巧巧小妹,龙宝小气,说明他在乎我咧。饶了他这一回吧!”
    龙宝抱着婆娘打了个啵:“我当天发誓,以后再不干这样的呆事蠢事糊涂事了!”
    巴巧玲:“龙宝,看在你婆娘和老六哥的面子上,饶了你这一回。二天再犯,你莫想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龙宝挽着婆娘上了舒老六的渔船,舒老六撑着船回青龙潭去了。十里长滩,只留下胡岩声和巴巧玲的身影。
    日头已经偏西,半边被鸡笼山遮住了,半边露在山坳里。长长的卵石滩一大半藏进了鸡笼山紫灰色的阴影里,一小半袒卧在金红色的夕阳中。山影里的河水显得更蓝了,宛如一河流动的靛蓝色油彩,连浪花也染上了醉人的天蓝色。河风渐渐地大了起来,胡岩声和巴巧玲的衣服都打得浇湿,蹲在水里不怎么样,上了岸,河风吹来,便会觉得几分凉意。
    “人家换衣裤了,把眼睛闭上。偷看女人,小心眼睛长毒疔呐。”巴巧玲走上岸来,想趁着河滩上还有阳光,把衣裤脱下来,拧净水,晾晒到卵石上,等它干了再穿着回家去。
    胡岩声假假地用双手捂住眼睛,但从指缝间能够窥视巴巧玲的一举一动。
    巴巧玲站在夕阳里,勾着脑壳解开云雀髻,摆动脑壳甩干头发上的滴水。昂起头,叉开十指把长发拢到身后,乌黑油亮的青丝像匹长长的黑色瀑布从她的指缝里流泻下来,沿着身体的曲线一直跌落到大腿下边。她甩了甩长发,接着从领口到下摆逐一解开蓝底白花对襟衣的扣袢,细嫩丰腴雪白的肉体一点一点地裸露开来。只见她两手一伸,脱去了上衣,顺手一甩,便把对襟衣如渔翁撒网一般晾晒在了卵石上;然后松开裤带,腾空一跳,双脚一蹬,那花青色大统裙裤也便平平展展地晾晒在了卵石上,滚烫的卵石滩立马蒸腾起蒙蒙的水气来。巴巧玲款款地走到水边,望着自己赤条条的身躯左照右照。
    啊,多美的胴体!秀美的脸蛋,圆润的肩膊,匀称的手臂,隆起的胸脯,纤细的腰杆,浑圆的臀部,修长的双腿,裸露无余。肌肤白皙得透明,能够隐隐见到皮肤下嫣红的毛细血管。温煦的夕阳浸泡着她冰清玉洁的身子,把她通身染了一层淡淡的金红色,使得娇媚里更添了几分健美!最叫人销魂的还是那圆锥形的微微上翘的双乳,雪白雪白,两点乳头殷红殷红,随着身子的转动活泼酣畅地颤抖,活像两只震翮欲飞的白色红嘴雀,惊恐万状地望着眼前陌生的男子。
    胡岩声浑身热血奔涌,胀鼓鼓的,就要撑破血管。实在太美太美了,充满朝气和生命活力的美,美得不可抗拒,美得叫山河增色!他忍不住叫出声来:“啊,简直是中国的维纳斯!”
    “好喔,岩声哥,你成心偷看我的光胴胴,倒了瓤的西瓜——一肚子坏水。” 巴巧玲羞得脸颊通红,急忙跳下河蹲在了水里。
    “巧巧,我本没心偷看,只怪你长得太好看了咧!”
    “岩声哥,光让你占了便宜,我好亏啊。不行,快把你的衣裤扒下来,让我也看一看!”
    “巧巧,饶了我吧,我再也不偷看你了好吧?”胡岩声想不到一个黄花妹崽家这么大胆这么泼辣,只得甘拜下风,转过头去,把背对着巴巧玲。
    “哈哈,河边三尺无君子,河边光屁股男人还少?你身上又没有长朵鲜花,你以为我真的想看呀?我是怕你穿湿衣服得风湿病呢!”
    胡岩声不由得心头一热,想不到巧巧这野妹子竟然像母亲似的心疼自己:“那我脱掉长衫晒一晒,留条短裤要得啵?”
    “脱不脱短裤,那是你的自由,我哪里管得住?”
    胡岩声把湿长衫脱了,晾晒在卵石上,仍然把背对着巴巧玲:“巧巧,你的水性怎么这样棒嘛?”
    “我是属水的咧!”
    “十二属相中哪有这一属呀?”
    “老爸说我是从妩水河里捡来的,特别喜欢水,不泡到水里头我就会哇哇大哭。不到周岁,他就把我一个人丢进水池里,然后是塘坝里,再后来是妩水河里。起先也呛过几口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就变成了一只水猫。”
    “哪有这样漂亮的水猫呀?巧巧,你是美人鱼!”
    “你坏,你是个四十天孵不出鸡崽来的大坏蛋!” 巴巧玲假装胀气地说,“岩声哥,亏你是个读书人,一点也不懂礼貌,老是背对着人家讲话。再不转过身子来,我不理你了!”
    胡岩声转过身子来,但是紧闭着双眼:“巧巧,是你自己不准我偷看你,捉鬼放鬼都是你,叫我哪样办嘛。”
    “书呆子,睁开眼睛来,我又不是母老虎,怕我吃了你?”
    胡岩声仍然紧闭着双眼:“我不敢看你,怕你扒我的短裤子。”
    “书呆子,把眼睛睁开来吧,我保证不扒你的短裤子。我蹲在水里,你想看也看不清什么。”
    胡岩声睁开了眼睛:“老话讲,近处怕鬼,远处怕水。巧巧,我看你一点也不怕远处的水嘛。”
    “哪儿的水我都不怕!地是我的爹,水是我的娘,一天不下水,心里就发慌。下到河里,我就会忘记尘世间的一切烦恼,获得无穷无尽的快乐和自由。”
    “啧呦,你个细妹崽家有什么烦恼?”
    “有什么烦恼?才叫多咧!”
    “啧呦,是蚕虫不结茧子,还是嫁衣裳没得人做呀?”
    “喔,只兴你民主共和,就不准人家共和民主?只许你深明大义,就不准人家忧国忧民?”
    “巧巧,你真是奇女子,我胡岩声又多了个知音!” 胡岩声用大哥哥的口吻说,他真想抱着巴巧玲狠狠地亲一口,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跨进杨家院门的那一天,他就悄悄地喜欢上了她,只是把自己的心思深深地藏在了心里头而已。这是因为担心自己从事着危险的事业,不应当把危险转嫁给他心爱的人。
    巴巧玲问:“岩声哥,你会水吗?”
    “不会。巧巧,你教我学游泳好啵?”
    “要得,不会水你怎么做革命党呀?万一清军把你追到水边,那不只好乖乖地让他们捉去砍脑壳?”
    “我只要有你百分之一的本事,我就心满意足了。”
    “岩声哥,只要两个月,我包管你泅水、湃水(自由泳)、扒水、踩水、打眯拱、翻排(仰泳),样样都学得会。” 巴巧玲说,“天快黑了,今天教不成了。从明天起,吃过午饭你就来,我在这里等你。先瞒着姐姐姐夫,莫急让他们晓得。”
    日头落坡了,鸡笼山的阴影笼罩了整个白水滩。
    巴巧玲从水里站立起来:“岩声哥,我上岸穿衣服了,把眼睛闭上!”
    胡岩声假假地闭上眼睛。
    卵石滩本就滚烫滚烫的,加上河风很大,巴巧玲和胡岩声的衣服都已经干了。巴巧玲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蓝底白花对襟衣和花青色大统裙裤,然后把白长衫递把胡岩声:“好,可以睁开眼睛了,把长衫穿好,回家吃晚饭去!”

    太阳渐渐西沉,把大山的阴影拉得又黑又长。浓浓的山影就像黑夜抖开的翅膀,飞快地掠空而过,吞没了山谷,吞没了树林,吞没了蜿蜒的灰色砾石小路,四周的一切都变成了黑魃魃的剪影,不得不由你联想起传说中的山妖树怪。远远地从大山深处飘来几声狼嗥,凄厉而又冗长……
    上了河岸,两人一前一后朝家里走。路上没有人,只有河风吹得草木“呜呜”地响。
    胡岩声:“巧巧,你一个人常常在这山旮旯里走夜路,万一碰到熊娘外婆抱了你去做童养媳,你不怕?”
    巴巧玲:“世界上哪里有熊娘外婆?我还真想见识见识咧!”
    “也不怕猫公(老虎)出来找夜宵?”
    “怕只怕你这个两只脚的大猫公!”
    “我要真是一头猫公呢?”
    “我就打呀?”
    胡岩声装做老虎张口吃人的样子:“你就不怕我啊呜一口把你吃了?”
    “岩声哥,你有那么大的胆子?”
    “我的胆子晒干了也有三百斤,你信不信?”
    巴巧玲猛地转过身来拉着胡岩声的双手:“你真的敢吃我吗,岩声哥?”
    胡岩声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怔住了,本能地缩回了两手,脸红到了耳朵根根:“……”
    “岩声哥,我的手臂上长了挫栗刺?挨不得?”
    胡岩声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不不不,我,我,我……”
    “我看呀,你只有三百斤的拱嘴二两重的胆子。岩声哥,你不敢吃我,我可要吃你了!” 巴巧玲伸出两臂紧紧地箍着胡岩声颈梗,把薄薄的嘴唇贴到胡岩声厚厚的嘴上,打了一个又长又亮的叫啵。
    “巧巧,你……” 这是胡岩声有生以来接受到的第一个异性之吻,滥觞于两人嘴唇间的青春之潮漫天涌来,瞬间就把这位大后生淹没。
    “岩声哥,你讲你胆子大,敢不敢跟我打个啵?”
    “噢,噢……” 胡岩声四肢上长草——慌(荒)了手脚, 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打个啵又有好为难?亏你还是革命党呢!”
    “做革命党就一定敢打啵么?”
    巴巧玲背过身去,假装生了气:“你不是说我是你的知音么?你不打啵,我不做你的知音了!”
    “好,我打,我打。”胡岩声抱着巴巧玲亲了一口。
    这也是巴巧玲有生以来接受到的第一个异性之吻,但是她觉得隔鞋搔痒——不够瘾:“不算,要攒劲,要比我打的还响!”
    胡岩声只好像巴巧玲一样,打了她一个又长又亮的叫啵。
    情窦初开的巴巧玲醉了,微微闭上眼睛,把烧得滚烫的脸紧紧贴着胡岩声的脸,用力地抱着胡岩声,浑身震颤起来。他也用力地抱着她,把他厚厚的嘴唇使劲地贴到她薄薄的嘴上不肯移开,像座山一样一动不动。天啦,人生这第一次热烈拥吻的感觉竟是如此温馨如此美妙,好像浑身的血液都在激动不安哔哔剥剥地燃烧,把整个世界全融化了,天地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今夜月黑头,天上只有稀疏的星星在诡谲地朝他们眨着眼睛。四周静悄悄的,只有河风吹得草木“呜呜”地响。
    两个人热烈地拥吻了不知多久多久。
    巴巧玲:“岩声哥,你愿意永远这样拥抱我吗?”
    “愿意。不过……”
    “不过什么?”
    “我是个革命党,脑壳别在裤带上。我怕连累你!”
    “我也加入你们革命党,那就谁也不连累谁了!”
    “革命党是要血里滚火中爬的呀,巧巧,你想过没有?”
    “想过了。做哪样事情都有危险,喝水还噎死人呢!岩声哥,让我来分担你的危险,也分享你快乐吧。你怎么不说话呀?”
    “做顺民毕竟危险小得多啊……”胡岩声还没有把后半句说出口,白毛佗 “呜呜”地钻到了他们的胯下,一边摆着尾巴,一边用它毛茸茸的脖子蹭他们两人的裤腿。胡岩声如同见到了救兵:“白毛佗来喊我们吃夜饭了,二哥二嫂难得等,我们回去吧。”。
    巴巧玲自己也觉得唐突得可笑,终于松开了双手,她猜不透岩声哥到底怎么想的,是担心她这个女儿身遭受不起革命那份罪呢,还是不想跟自己谈婚论嫁?凭感觉,她相信岩声是爱自己的,也许正是为了爱,他才这样支支吾吾。她不想逼他表态,她想留下一段时间,让他深思熟虑后作出自己的决断。

    第二天用过午饭,胡岩声准时来到白水滩,巴巧玲已经在岸边一块高耸的大石头上等着他了。
    “你先看看我怎么游。”巴巧玲说罢,脱光罩衣罩裤,塞进胡岩声怀里,然后站到高高的悬崖边上,向空中一跃,划了一个优美的圆弧,双手朝前,两脚朝后,栽进悬崖底脚的旋涡塘中。许久许久,她才像水猫样的从旋涡中探出头来,用力湃了几下水,游到了河中央,她便侧过身来,斜斜地伸展双手双脚浮游在浪花上面,这种姿势叫做“鲤鱼下滩”。只见巴巧玲像块小白手帕似的,随着波浪一起一伏地飞快向下游飘去,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白浪之中了……
    岸上的胡岩声急了,搂起巴巧玲的衣裤傍着河岸往下追,气喘吁吁追了两三里,到了一湾死水塘边才停下了脚步。他看见巴巧玲换成了“翻排”的姿势,仰面朝天,悠闲自得地平躺在绿森森的水面上,嘴里不时向空中吐着水柱儿,隆起的胸脯富有弹性地起伏着,雪白修长的双腿有节奏地拍打着河水,溅起细碎的水花儿,那水花儿在日头的照耀下,显现出一道小小的彩虹,宛若峨眉山上看到的佛光,美极了。
    “岩声哥下水来呀。”
    “我是只旱鸭子,你不知道?”
    “你想不想变成水鸭子?”
    “想!”
    “想就脱光衣裤跳下来,有我在,淹不死你!”
    胡岩声把巴巧玲的罩衣罩裤卷成一卷,放在岸边的青草上。咬了咬牙,连衣裤都不脱就闭着双眼扑进水中,咕噜咕噜直往下沉。
    巴巧玲湃水过来,托着胡岩声朝岸边游去:“啧呦,不脱衣裤就往下跳,怎么这样冒失?这死水塘有两个屋深,我不在这里,你今天就到东海龙王那里报到去了!”
    上了岸,胡岩声抹掉被河水呛出来的鼻涕眼泪:“师傅在上,现在可以教徒弟学游泳了啵?”
    巴巧玲哈哈大笑起来,满河笑声飞溅:“得先行拜师礼!”
    胡岩声恭恭敬敬地匍匐在水中,拜了三拜。
    “徒弟伢崽,该不该听师傅的话?”
    “当然该呀。”
    “好,你先把衣裤都脱下来,晒到河滩上,干了好穿。”
    胡岩声把长衫脱了,晾在鹅卵石上,穿条短裤走下水来。巴巧玲不由分说扒了他的湿短裤,撒网一样甩上岸,摊在鹅卵石上。
    胡岩声全身精光,脸盘红到了耳根,双手连忙捂住下身。
    “捂什么捂,有什么希奇的,我不看那地方就是了。” 巴巧玲觉得好玩又好笑,哪个不晓得那儿长着什么?公开的秘密,人为什么硬要遮掩那地方?
    巴巧玲拉着胡岩声的双手把他带到水流齐腰身的地方,然后托着胡岩声的下巴,踏着滑溜溜的鹅卵石把他拖来拖去:“先从狗刨式学起,脚往后蹬,手用力往两边划……”
    几只红的黄的绿的蜻蜓环绕着他俩飞来飞去,一时落在巴巧玲的肩头,一时停在胡岩声的鼻尖上……水里巴掌大的鳊鱼儿鲫鱼儿一点也不怕人,小嘴里鼓出一串串气泡,在他俩的腋下胯间穿来梭去……
    巴巧玲试着松开手,胡岩声惯性地朝前游了两湃水,当他意识到她不再扶自己,一慌神就往下沉。好在水不深,被流水冲了几步就站住了:“嘿,我太笨了!”
    “不,你一点也不笨,学得快。这几天,你天天坚持到河边来跟我学,包你一个礼拜变成水鸭子!”
    巴巧玲重新托起胡岩声的下巴,胡岩声又脚往后蹬,手往两边划了起来……一个尽心尽意地教,一个虚心实意地学。渐渐地胡岩声离开巴巧玲的双手也浮得起来了,甚至朝前游得十几湃水了,他才叫高兴咧。他想,不久的将来,他胡岩声也将成为妩水河中水族的一员了。
    不知不觉日头又要落山了,妩河一半笼罩在山坡的阴影里泛着青光,一半被夕阳烧得红彤彤的。山脚的村落里冒起了炊烟,家家户户都烧夜火了。两人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岸上,穿上干衣服往回走。这时他们才看清楚斜对岸有座碾坊,大石碾盘在轰隆轰隆转着圈。夕阳照在芭茅搭盖的碾坊上,照进了碾坊内,把个碾坊照得金碧辉煌,仿佛燃烧起来一样。一位穿红衣服的村姑一边扫着碾槽,一边望着他俩灿烂地傻笑……
    望着此情此景,胡岩声突然想起了元代诗人刘因的一首七绝,他略改了几字,脱口吟诵起来:
    中流戏水乱明霞,
    醉袖迎风受落花。
    怪见村姑倚门望,
    鹊声先我到山家。

    就这样,胡岩声天天准时来到白水滩,跟巴巧玲学习游泳,学了七八天,直到陈雨庭和覃飞虎带信来叫他去天后宫跟老父亲见面。巴巧玲真是个好师傅,把祖传的和她自己摸索出来的玩水技术,系统地整理成一种速成游泳教学法,很快地灌输给了胡岩声。胡岩声不仅学会了狗刨式,还学会了湃水、蛙泳和翻排。

    “明天就要漂流去见你老父亲了,今天再教我一下午游泳好啵?”胡岩声从回忆里回到了现实中。
    巴巧玲把胡岩声带到头天她跳水的那块大石头上:“今天师傅教你打眯公,这玩意儿可有用咧,被恶浪卷走淹不死你,被敌人追急了你可以藏到水里去……嘿,好处讲不完。学会打眯公,才能变成一条鱼一只水猫咧。”
    胡岩声再也不用师傅教怎样脱衣裤了,见巴巧玲把衣服脱了,他也脱了个精光。
    “像我一样,眯着眼睛,不能闭眼睛,也不要睁得太大;双手伸过头顶,手掌并拢 ;两脚站直了,攒劲吸口气,屁股翘起来,蹬腿,跳!”
    “呼咙”一声,胡岩声晕忽忽地汆到了水底,呛了好几口水,又被浮力托出了水面。
    巴巧玲一直伴随在胡岩声左右:“怎么老闭着眼睛嘛,我不是交代你眯着眼睛么?”
    “不习惯,水刺眼睛得很。”
    “不习惯也要习惯,刚开始水是有点刺眼睛,久而久之就不刺眼睛了。开始练的时候,眼睛微微地睁着,慢慢地睁大眼睛,直到能够自然地睁开。好,再来一次,憋口气,眯着眼,潜到水底去!”
    两人浮出水面后,巴巧玲伸出大拇指说:“睁开眼睛了,大有进步!”
    胡岩声乐不可支:“嘿嘿,还不是师傅教授有方嘛。”
    “不要得意忘形,打眯公的学问多得很,还没学到皮毛呢!我现在教你怎样在水里呼吸空气。”
    “溶解在水里的空气也能够吸?”
    “这是祖传绝技,不是一家人是不传授的。不过你除外,因为你是乱党分子嘛。”
    “求求好师傅,快快教把徒弟伢子!”
    “用手掐着鼻头,捏得扁扁的,贴到水底的石头上或者水草上,轻轻地深呼吸,就能够呼吸吸附在石头或者水草上的空气了。千万不可用劲,不然会把水呛进肺里去的!好,潜到水底下,学着我做!”
    一个时辰过去了,胡岩声不仅学会了在水底吸气,还学会了长久躲在水里用芦苇杆杆呼吸水面上的空气,学会了在水底寻找目标等等。他觉得自己成了一条真正的鱼,一条真正的能够在水中自由自在游来游去的鱼。
    徒弟在水中自由了,师傅可以放手了。巴巧玲最喜欢的是跳水,是在空中扭动和翻转她那美丽的胴体,空中那一跃,不知道有多惬意!她再次爬到那高高的悬崖上,腾空一跃,划了一个优美的圆弧,在空中连续翻滚了几个跟斗扎进旋涡塘中。
    巴巧玲浮出水面时,双手捧着一块柚子大小的洁白光滑的钟形石英石。
    “岩声哥,你看怪不怪?这白色的石头上有一头黑色的老虎呢,快来看呀!” 巴巧玲朝胡岩声挥舞着手中的钟形白石头。
    胡岩声连湃带泅地游向巴巧玲:“真的吗?把我看看,把我看看!”
    “岩声哥,看你急得孙猴子火烧屁股似的,石头又不是水鸭子,飞不掉的。我先问你,那个问题想好了么?人家等着你个树蔸脑回话咧!” 他们俩的事情,胡岩声还没拿出准信,巴巧玲的心还悬在半天云里咧。表面上她像没事儿似的,其实她再也憋不住了。
    “想好了,想好了。”胡岩声张开双臂说,“巧巧,你真的是属水的,你的身子、你的心都是水做的,清亮透明!我不娶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巴巧玲把钟形白石头藏到身后:“好,你不想后悔一辈子,就对着天地大声喊:巧巧,我爱你——”
    胡岩声对着日头大声呼唤:“巧巧,我爱你——”
    巴巧玲娇嗔地:“喊轻了,不想答理你!”
    胡岩声把双手卷成喇叭筒,对着河谷又大声喊了一遍:“巧巧,我爱你——”
    山呼水应:“巧巧,我爱你——”
    巴巧玲把胡岩声紧紧地搂在怀里也大声呼唤:“岩声哥,我爱你——”
    河里鱼儿跃出了水面,天上的云朵停止了飘荡。
    “巧巧,把我看看,什么好宝贝?”
    巴巧玲给胡岩声打了个又长又亮的叫啵,把那块奇石递给胡岩声,“岩声哥,你看这石头怪不怪?”
    胡岩声惊奇地跳了起来:“啧呦,这白石头跟真武庙里的錞钟像死火咧,上面还嵌着头黑色的老虎,皇帝老儿祭祖宗——太妙(庙)太妙(庙)了!”
    巴巧玲显得很兴奋:“历朝历代没落的时候,我们沅州府都有黑虎神现世的传说,这不会是巧合吧?”
    “嘿,往回(以前)都只是传说,这回黑虎神可真正地显灵了啊。铜山西崩,洛钟东应,天意啊。我看这大清王朝冬瓜皮做帽子——顶不得几天了!”
    巴巧玲:“我老爸才叫相信天命,把这浑然天成的宝贝送给他,你们同盟会争取他就成功了一半!”
    胡岩声把那石头抱在胸前:“先送把我好啵?让我去见未来的泰山老大人做见面礼好不好?”
    “不怕丑,谁答应做你的老婆了?” 巴巧玲做了个鬼脸,“黑虎錞石归你了,看我老爸肯不肯收你这见面礼?”
    “不管他老人家肯不肯收下这见面礼,你我都是棒打不散的鸳鸯了!” 胡岩声埋下脑壳甜蜜地吻了吻巴巧玲,“巧巧,除了老妈,我的世界从来没有走进来过其他异性,你是走进我心中的第一个女人,也是最后一个女人。”
    “岩声哥,你也是第一次叫我心动的男人,一个茶壶一个盖,天生跟你分不开似的。”
    “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就像这块黑虎錞石藏在水底深处几千年几万年,被你一个眯公就摸了起来。你也好像在我的心灵深处也躲藏了几千年几万年,一朝相遇,我就再也忘不了你这对山泉一样明亮的大眼睛。睁着眼睛看见的是你这对大眼睛,闭着眼睛看见的也是你这对大眼睛。”
    “岩声哥,我晓得是什么原因。”
    “巧巧,什么原因?你说!”
    “几千年几万年前,天上掌管婚配的星宿就把我们两个捏在一起了!”

    拂晓,有云无风。巴巧玲特意准备了几个风干了的猪尿脬,把两人的换洗衣服、途中的干粮分别筑进尿脬里,用牛皮筋扎得邦邦紧;还灌了一小葫芦包谷烧酒,又把黑虎錞石套进一个麻布袋子,统统系在自己的腰间。再把胡岩声喊醒,两人囫囵吃了早饭,匆匆来到耸立在白水滩边的那块大石头上。
    胡岩声站在崖顶上回首打了一望,只见妩河像一条蓝色巨蟒从西北的千山万壑之中蹿了出来,一路不知牵引出几多小青蛇似的溪流加入了它的怀抱,侧身翻过白水滩,又一个翻身跃入阎王潭,再腾越而起作边风万马之声,劈开悬崖峭壁往东南滚滚而去。此时,天上一轮朝阳冉冉升起,水中一轮湿漉漉的红日也在浮动,把雪白的浪花染成了满河剔透的胭脂。
    今天胡岩声就要与未婚妻巴巧玲一道跨着这条巨蟒作一次远征,去完成策动广仁堂丙午暴动的伟业,这是他俩献身共和的一支序曲,他心中突然涌动起一种对这条伟大母亲河的从未有过的崇敬之情。唐代香严闲禅师李忱一首大气磅礴的山水诗,油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激情澎湃地咏道:
    “千岩万壑不辞劳,
    远看方知出处高,
    溪涧岂能留得住,
    终归大海作波涛。”
    胡岩声、巴巧玲两人手牵着手,同时向空中一跃,双双划了一个优美的圆弧,跳进妩河之中。宛如一对展开翅膀的大雁,轻轻地落在满河翻滚的胭脂里,朝下游飘流而去……
    下了白水滩,出了阎王潭,妩河水一直在大山中间千回百折滚滚奔流,一路上陡壁夹岸,险峰萦还,涛声咆哮,雪浪漫卷。一路上跌水连着险滩,险滩连着跌水,漩涡连着急流,急流连着漩涡,很少有平缓的河段。漂流不怕水急,就怕水不急,就怕死水塘、漩涡塘。死水塘、漩涡塘的水就像水怪的魔爪扯住人的腿脚不放,那些会水却又做了水鬼的人一大半是在死水塘、漩涡塘里淹死的。漂流不怕水深,就怕水不深。特别是那种水流湍急的浅滩最危险,浅滩上藏着许多锋利得像刀剑一样的砾石和暗礁,碰上了就叫你穿膛破肚缺肢断腿。水中有路,有生路,有死路,有高速阳关道,有小径独木桥。水深流急的地方就是生路就是高速阳关道,浅滩漩涡就是死路就是小径独木桥。水性好的人就像那武功高超之人,会借对方的力量制服对方,还要认得水路。虽然水似流山,浪如堆雪,但是都挡不住巴巧玲一对鹞子眼。横直能够挽着胡岩声走那水深流急的高速阳关道,避开那些浅滩漩涡小径独木桥。
    艳阳高照,天好蓝好蓝,山好绿好绿,水好清好清。河水纯净极了,埋头看得见白的黑的红的黄的蓝的绿的鹅卵石快速地向后流去……雪浪小山似地推拥着巴巧玲和胡岩声,扑到他们的身上立刻化作了细碎的泡末,顺着头脸胸颈往下流,复归于河流。胡岩声仿佛一个还没有学会走路的顽童,被巴巧玲牵着双手在山道上奔跑,虽然路途弯弯曲曲崎岖不平,却没有惊,也没有险,一路上只有荡气回肠的快乐和充满刺激的紧张。胡岩声的感觉美妙极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婴儿,躺在摇篮里面,一堆堆雪浪就像母亲充满柔情的手指,温柔、细腻而又小心翼翼地从头到脚抚摩着自己。就连那“哗哗”轰响的水流声,也仿佛是妈妈当年唱的“小摇船,摇啊摇,摇到奶奶河,摇到外婆桥……”

    在大堆小堆雪浪的簇拥下,巴巧玲和胡岩声不知漂过了多少山谷,多少跌水,多少险滩,中午时分飘流到了窑湾塘,进入妩河盆地的北端,水才平缓下来。已经漂了七八十里水路,行程过了一大半,只有五六里就到沅州府城了,再过三十几里就要到终点巴州了。高度刺激、高度紧张了两三个时辰,也该小憩小憩了。巴巧玲松开了一直拽着胡岩声的手,两人都翻着排,水蓝莹莹的,身子白花花的,优哉游哉,随波逐流往下漂。窑湾塘是一湾深水潭,风平浪静,波平如镜,蓝天白云凝固在水面上,巴巧玲和胡岩声都不知道自己是躺在水面上呢还是躺在白云里,伸伸手随时就可以撕下一块白云放进嘴里咀嚼。巴巧玲解开干粮包袱,放在羊脂玉一般的胸口上,胸口四周分不清是河水还是蓝天白云,这样的餐桌多么有诗意啊!那些干粮净是巴巧玲昨晚亲手卤制的鳊鱼螃蟹鸡翅鸭腿鹅肝猪耳朵之类,都是胡岩声喜欢吃的。
    巴巧玲把那一小葫芦包谷烧酒递把胡岩声,又拈了一条卤鹅翅膀给他:“吃啊,月毛毛,还要我嘴对嘴地喂你么?喝点小酒,驱驱湿气!”
    “啊,就着妩水喝烧酒,沾着白云尝卤鹅。快哉,妙哉!”胡岩声左手掐着葫芦喝酒,右手在羊脂玉肉餐桌上抓菜来吃,“巧巧,你也喝点酒。”
    巴巧玲灌了口酒:“岩声哥,我懂得我老爸的心思,他把我当儿子看,想招上门郎。”
    “喔,把我嫁到你家去?”
    “对啦,我老妈过世得早,是我老爸又当爸又当妈,一把屎一把尿把我们姐妹俩盘大的,我撇不开我老爸,不晓得你愿不愿做倒插门女婿,这可会辱没胡家的门庭哟?”
    “倒插门就倒插门,男女生来就是平等的,这有什么不光彩的?男尊女卑是中国的劣习陋俗,我们闹革命正是要荡涤这些封建礼教。不过,我担心我这个亡命天涯的乱党分子,上不能奉养双亲,下不能照护家小,你爸是不是看得上我呀?”
    “何必被窝里放屁——自各臭自各啊。我也有一双手,谁叫你照护呀?我老爸就是喜欢你这样的血性男儿,不信,你自各问他去?”
    “啊哟,戴斗篷打啵——差得老远呢。还不晓得他愿意不愿意跟同盟会合作,怎么好去讲:我这个胡乱党,做你的上门女婿好啵?”
    “那就把你这个革命宣传家吃奶的劲火都使出来,说服你老丈人呐。要是我们一家都成了革命党,你这个上门女婿不就十拿九稳了么?” 巴巧玲忍不住唧咕唧咕地笑了起来。
    ……
    两颗同样年轻同样鲜活同样不羁的魂灵,漂流于蓝天白云山水浪花之间。虽然 他们刚刚结识不久,有黑虎錞石作证,这一刻他们等待了几千年几万年。前世经过了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磨难,才修来了今生风雨同舟、甘苦共尝。为了解除四万万同胞的苦难,这辈子他们铁定了要去赴汤蹈火,为民主共和献身。如果说人生是一部巨著,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入虎穴趋龙潭,他们将携手执笔,逐字逐句逐段逐节逐章逐篇地写下去,直到为两人划上完美的句号。他们并不求这部人生巨著要写得多么多么长多么多么远,而只期望那个句号画得圆,画得响亮,画得无愧于祖国和人民!

    两人边吃食边聊天,不知不觉漂到了柳树坪。忽然身后响起了一串雄浑粗犷的大合唱号子声:
    “哦荷荷呃呕哟荷荷——
    活水流来两岸平(呃呕哟荷荷——),
    姐谢情郎的的(音:dídí)亲(呃呕哟荷荷——)。
    郎抱姐来姐蹬腿(呃呕哟荷荷——),
    篙篙撑进任浅深(呃呕哟荷荷——)。
    郎做排来姐做水(呃呕哟荷荷——),
    中流击水自在行(呃呕哟荷荷——)。”
    ……
    两人扭头一望,原来身后驶来一溜蜈蚣排。所谓蜈蚣排就是由十多挂木排联结而成的连环排。这些排来路远,漂得更远,多来自晃州、玉屏、镇远的大山林,漂往沅江洞庭甚至入长江下武汉,打一转往往几个月。排上搭得有杉木皮三角棚屋,备有床板草席锅碗瓢盆,排客们白天吃喝拉撒都在排上,只有夜间停靠大码头时隔三岔五上窑子寻欢作乐一番。二十来个赤身裸体乌漆墨黑的放排汉子挺立在排边上,下身只围着一条毛巾,一边你唱我和,一边齐心合力划着桨,把那蜈蚣排划得飞快。
    两人都袒胸露腹,光着膀子和屁股蛋蛋,衣裤都被细麻绳吊在腰间。原来险滩急流极其善于替人剥衣扒裤,要不是巴巧玲事先用细麻绳把腰杆扎得邦紧,两人衣裤早就在下白水滩那会儿被水卷走了。胡岩声和巴巧玲相视一笑,连忙把衣裤穿整齐。等蜈蚣排划向前面,他们俩双双揪住蜈蚣排的屁股,借着排的动力往前飘流。排客们只对他们笑着点了点头,又自顾自地唱他们的号子划他们的桨去了……

    日头当顶,赭红色的西门谯楼耸入蓝天,团团白云如匆匆过客,贴着城头列队飘往远方。西城门敞开着,透过门洞可以看见城内的街市,蝼蚁似的行人从门洞中出出进进。西门水码头,上百级台阶堆垛似地从河边堆码到高高的城垣上。年深月久,每块石阶都磨出了深深的脚印塘。肩着重担盘着辫子打着赤膊光着的脚板的挑夫,打着包头背着背篓提着篮子的小贩,戴着瓜皮礼帽身着长袍马褂手挎行箧足蹬撒鞋的远路客商踏着台阶上上下下。
    流翠拖蓝的妩河水从明山脚下缓缓流来,由北到南纵贯盆地。水上渔舟如叶,木排成行;两岸白芷若云,翠柳如烟;林稀竹疏处,青瓦柴扉,鸡犬相闻。小河流到盆地中部拐了个大弯,从古城北门口绕过西门,往南流到一带丘陵下便掉头朝东流去。码头边,三三两两穿红着绿披金戴银的少妇小姑们,一边捣衣洗菜,一边聊着家长里短,远远近近的捣衣声在两岸建筑间回响,颤起满江明明灭灭的波光,在城垣和吊脚楼浓重的阴影里画出一圈圈灵动亮丽的精美图案。成群结队光着屁股的男孩子们,欢呼雀跃地爬上停泊在岸边的木排竹筏和船只,你追我赶跳进河中扎猛子打水仗……
    胡岩声和巴巧玲揪在蜈蚣排尾巴上,飞快漂过柳树坪,下了北门滩,来到了西门码头。包谷酒一样清澈的河水从浅浅深深的河床上淌过,把一路上白的黑的红的黄的紫的五彩并呈的鹅卵石调和在如诗如梦的蓝色调子里。
    码头最底下的台阶上,一位挑担水桶的少妇勾腰打水,转身往上走。蜈蚣排上黑鲇鱼一样赤条条的排古佬们一边划浆撑篙,一边扯起喉咙嚎唱:“喔嗬嗳嗳哟嗬——西门码头百丈高,可怜妹妹把水挑。郎若变得长流水,流进妹家灶前绕!”
    另一位洗衣的小姑听到号子声打了个野眼,一盲槌捶着了自己的手指头。排古佬们又嚎唱道:“喔嗬嗳嗳哟嗬——妹妹洗衣洗得勤,盲槌捶着手指筋。捶是捶着妹的肉,痛是痛着郎的心……”
    号子声船歌声此起彼伏,跟他们的身子一样无遮无拦,一样粗野放荡。河岸上捣衣洗菜的少妇小姑们装做不理睬放排汉子的神态,只顾着交头接耳交换各自的小道新闻……
    妩河水上的蜈蚣排成天川流不息,揪在蜈蚣排尾巴上的胡岩声和巴巧玲,并未引起上上下下西门码头的人们的注意,却被城垣上紧靠着码头的阙茂盛柴炭行中的一双猎隼般的眼睛盯住了,那人是一群黑影中的一个,铺面里比较暗,看不清他的面相,只能看出他身材高大,长手长脚,背有些弓。

    凭借蜈蚣排的力量,胡岩声和巴巧玲飞快地漂过西门码头,穿过龙津桥,拐过景新寺,淌过七里桥,朝岩桥方向漂去……
    河岸上,一双又长又大穿着草鞋的脚板在疾走,好像在跟蜈蚣排在竞赛……

    大舸中流下,青山两岸移。借得风涛便,飘流百里回。在蜈蚣排的拖带下,日头偏西的时候胡岩声和巴巧玲就拢了巴州土家寨。胡岩声和巴巧玲谢了排客,便朝岸边游过去。经过这次漂流,果不其然,胡岩声泅水、湃水、扒水、踩水、打眯公、翻排什么都精熟了。他成了一只真正的水鸭子,一忽儿扑水,一忽儿潜水,一忽儿翻跟头,在水中玩各种花样,轻松自如,随心所欲,那架势以为自己真的成了浪里白条张顺,得意之极。
    “岩声哥,快上岸来。” 巴巧玲在卵石滩上招呼他,“看你不会水的时候怕水,学会了水比我还欠水咧!”
    “巧巧,水里真好玩,难怪你离不开这条妩水河哟!”胡岩声很不情愿地上了岸。
    “快换了衣裤,你先携带黑虎錞石单独去见你未来的老丈人。我砸一些老爸最喜欢吃的抢杆子,等天傍黑后再回家,要是老丈人不买帐,也好留下回旋的余地。”
    抢杆子是一种吃小鱼小虾的河鱼,喜欢在急水滩上栖息,长不大,一般两指宽三四寸长,头尖身子长,从头到尾一根脊骨,没有细刺,肉质细嫩清香且有韧性,不论鲜炒干焙,都蛮有嚼头。巴巧玲把两人的湿衣湿裤晾晒在河滩上,然后举起一个大鹅卵石朝水中的一块大石头砸去。弯腰翻开那石头,就见两三条二指宽的抢杆子被震晕后翻了白,她顺手扯了一根狗尾巴草,把那几条鱼串了起来。
    胡岩声换了干衣裤,搂紧着巴巧玲打了个长长的叫啵,一个人忐忑不安地朝依山傍水的巴氏土家寨子走去。
    河岸上的榆树林里,两只猎隼般的眼睛注视着胡岩声和巴巧玲的一举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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