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 赏
胡岩声的白马受了惊,撒腿朝前面山嘴嘴边的卡子狂奔而去。胡岩声索性模仿赛马手向终点冲刺的架势,双腿夹紧白马肚子,拱起屁股,拼命鞭策马屁股,白马仿佛插了翅膀腾空而起,眼看就要飞跃横亘在前路的人墙,一名把关的男子一个空翻拽住了白马的辔口,把胡岩声连人带马拉回到人墙前。胡岩声正要奋起反抗,被紧跟上来的杨云夔死死抱住。胡岩声懵了,惊谔地望着自己的二哥。
多境口子上的男男女女哦荷喧阗地大叫起来:“哦荷,‘羊头’回来了,‘羊头’回来了,还带来个‘羊尾巴’!”
胡岩声更加云里雾里。
杨云夔嘻嘻哈哈地拍打着胡岩声的肩膀:“咳,四弟,你好福气啊,碰上了侗族老乡嫁女,要唱三天三夜盘歌。”
新娘的老妈拍拍横在官道中央的那张大红八仙桌告诉胡岩声:“小客人,这桌子是娘屋里摆的,叫做拦门桌,要摆三天三夜,凡是路过此地的客人,都得唱拦轿歌,行拦门礼,唱赢了,我们才搬开拦门桌,放客人过去。”
年轻的女人们:“羊头,羊尾,快唱拦轿歌,不唱不放你们过去!”
胡岩声摸头不得脑:“羊头是谁?羊尾是谁?”
杨云夔:“哈哈,羊头是我,羊尾是你咧。”
胡岩声:“呵呵,我明白了,看来你在这里做巡检做得好,深得民心,老百姓亲昵地叫你做羊头!”
年轻的男人们:“羊头,羊尾,你们唱呀,唱赢了,行了拦门礼,敬你们吃鸡脑壳鸭脑壳!”
胡岩声急了:“大哥大姐,叫我唱歌,好比抓住和尚挽鬏鬏,我打倒回去,绕道去白水滩好啵?”
侗家的男女们围了个圈,把杨云夔和胡岩声挡在圈子里:“不行不行!”
杨云夔:“四弟,看来这拦门歌非唱不可了,耍赖就走不脱哟!”
杨云夔话音刚落,堂鼓点子响了,娘屋里的歌郎歌娘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大声喊唱起来:
“呗哦嗳嗳欧喔——
打起锣鼓闹歌台,
歌郎歌娘请出来。
过路客官听真着,
不唱山歌门不开!
“呗哦嗳嗳欧喔——
自从羊头镇山乡,
铜盆打水亮煌煌,
寨前引来朝阳水,
寨后引来水朝阳。
“呗哦嗳嗳欧喔——
今日羊头寨前过,
正遇男家接嫁娘,
女家请唱拦轿歌,
不唱莫想过乡场!”
“四弟,快唱呀,你不唱,我可要唱了。”杨云夔腼腆地笑了笑,润了润嗓门,用地道的便水侗腔唱道:
“呗哦嗳嗳欧喔——
碰见嫁娘夸嫁娘,
彭家满女美一方。
巧嘴会唱九九歌,
妙手能绣金凤凰。
呗哦嗳嗳欧喔——
去年烧的包谷酒,
今年路过都还香。
醉倒几多美少年,
百里挑一选新郎!
杨云夔唱完拦轿歌,赢得了乡民们的放肆喝彩:“唱得好,唱得好!该羊尾巴唱了,不唱,两个都没得鸡脑壳吃(意味着都不能够通过)!”
叫胡岩声唱歌,简直是看牛娃爬楠木——难(男)上加难(楠)。要是不唱,就过不了“多境”。胡岩声不得不一边挠后脑壳一边硬着喉咙唱道:
“呗哦嗳嗳欧喔——
百里挑一选新郎,
侗家蛟龙配凤凰。
喜酒里头加蜜糖,
百年合好甜又香。
呗哦嗳嗳欧喔——
枣子树上结桂籽,
早生贵子白又胖。
生女手巧胜织女,
生男得中状元郎!”
胡岩声不会唱侗族拦轿歌,唱的是镇竿土家族的采茶调,而且五音不全,但是对新郎新娘恭维得好,也获得了一片喝彩声。
歌郎歌娘们又你一句我一句地大声夸赞起来:
“呗哦嗳嗳欧喔——
高山流水哗哗淌,
山歌唱得溜溜响。
羊头长了翘尾巴,
吃了鸡头闯四方!”
新娘的兄弟姊妹把几十只鸡头鸭头筑进杨云夔和胡岩声的口中,接着又是大碗小碗的包谷酒灌进他们的口中,不吃也得吃。
杨云夔和胡岩声人不离鞍,吃了乡民们的酒食。乡民们终于放了过手,两人如同冲破笼子的小鸟继续朝白水滩飞去。
日头靠近西山的时候,杨云夔和胡岩声抵达了杨云夔的新家。
这是一栋四挂两进的吊脚木楼,上下两层,有房十二间。水杉树皮为瓦,楠木树板为壁,表面都刷涂了厚厚的光油,既光洁防水,又保持着木质原有的本色。堂屋两边的廊檐下挂着十几个不同色气不同样式不同大小的脸子壳(傩面具),有的狰狞有的可爱有的油头粉面有的妖冶怪气。屋后搭了长长的偏厦,西头做厨房,东头做猪圈。菜圃绕屋,编篱为墙。前院里还搭建了一座木仓屋,用来储藏五谷杂粮。篱前屋后,古木扶疏。东篱之侧,有莲池亩余,花光叶影,晖映其间。屋后数步,有石崖一座,高十来丈。登临石崖之巅,远可眺望重峦叠嶂的罗山百子峰,近可鸟瞰从波州蜿蜒流来的妩水河,地旷林疏,不能不使人生怀古忧今之慨……
到了柴门边,杨云夔让胡岩声走前,胡岩声牵着马先进了小院子。杨家的看门狗白毛佗一点也不欺生,见了胡岩声高兴得前蹿后蹦,“呜呜”地围着打转转。胡岩声把马拴在了谷仓的柱子上,白毛佗就直立起来亲昵地舔他白白的手掌,叼着他的长衫往堂屋里拖,像老朋友久别重逢一样亲热。
听到白毛佗的“呜呜”声,巴智玲、巴巧玲姐妹俩赶忙迎了出来,巴智玲手里还抱着半岁大的女儿凤佗。
杨云夔拉着胡岩声的手介绍说:“岩声,这位是内人巴智玲;这位是姨妹巴巧玲;这位是你的小侄女,大名杨雪凤,乳名叫凤佗。”
胡岩声行了个洋礼:“二嫂,小妹,还有小侄女儿,你们好,我叫胡……”
“我晓得你就是同盟会的大鼓动家胡——岩——声!姐夫时常夸你,我想,你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没等胡岩声自我介绍完,巴巧玲忽闪忽闪着黑亮的大眼睛,抢先说出了对方的姓名。她一直想见见这位年轻的传奇人物,不知多少次在心里模拟过胡岩声的相貌,她认定眼前这位高高瘦瘦文文静静的男子就是心中的那个偶像。
“正是,正是。” 胡岩声发现巴巧玲用一种火辣辣的崇拜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根,手脚好像没处放了。
巴巧玲咯咯地笑了起来:“难怪昨夜里灯草结灯花呢,原来今日有贵客来呀!”
“小妹,什么贵客呀?我是你姐夫的四弟,以后你叫我做四哥好啦。” 胡岩声端详了一眼巴巧玲,被她的美丽镇住了。
巴巧玲笑得更加肆无忌惮了,两腮深深地镌刻着两个迷人的酒窝窝:“我不叫你四哥,我要叫你岩声哥!你也莫见外,就叫我巧巧好啦,老爸和姐姐姐夫都叫我巧巧咧。”
巴巧玲身材高挑,体态匀称。小小的下巴,脸盘儿白里透红,娇媚得像五黄六月的白水桃。浓密乌黑的头发挽成云雀髻,发髻上簪有玉鸟、金花和月形银梳,额头上留有整齐的二檐子(刘海儿)。淡雅的微微弯曲的月牙眉下,嵌着两只水潭般明亮深邃的大眼睛,睫毛长长,神情矜持、坚定而又有几分狷傲和自信。鼻子玲珑直挺,秀气里透出几分高雅。润润的薄薄的红嘴唇,宛如带露的红枫叶。那衣架子更不必说了,当挺的挺,当凹的凹,宛如米开朗琪罗精心雕琢出来的女神像。
胡岩声九州四海东洋西洋哪里没到过,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少女。只瞅这一眼,浑身就像触了电一样,他不敢多看了,便苯手笨脚抱过小凤佗,用自己的大鼻头去亲小凤佗的小鼻头:“雪凤这名字多美呀?二嫂,有典故吧?”
小凤佗长得十分逗人,集中了夫妇俩身体最可爱的元素,胖乎乎的瓜子脸,又弯又细的柳叶眉,又大又亮的丹凤眼,长长的眼睫毛,小巧玲珑的鼻子,桃花瓣儿似的红嘴唇,活像玩具商店卖的洋娃娃,现在正蹒跚学步、呀呀学语。她觉得被这个叔叔搂得不舒服,咿咿呀呀挣着要下地。
“咳,你还真说准了,凤佗出生头天晚上,姐姐梦见天上飞来一只雪白的凤凰落在屋顶上。第二天正是大年初一,天老爷突然降了一场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小凤佗就呱呱坠地了!”巴巧玲抢在巴智玲的前头回答,然后夺过小凤佗,牵着她在草地上学走路。
白毛佗见一家人对初来乍到的年轻客人都很亲,它也很得色,前前后后绕着胡岩声的腿把子呜呜呜地打转转,那份亲近劲儿,主人见了怎么不心存嫉妒啊。胡岩声忍不住弯腰把白毛佗抱起来,轻轻地拍打着,白毛佗也直往他怀里钻。这小东西体态修长,四肢矫健,两耳直立,长长的嘴巴,乌黑的眼睛,嫣红的鼻头,浑身雪白,油光水亮,没有一丝杂色,俨然一个威风凛凛的小男子汉,一个家畜中的白袍小将军!
巴巧玲勾着腰逗着小凤佗学走路,眼睛却瞟着胡岩声:“岩声哥,白毛佗对你这般亲,怕莫你天生是我们家的人咧!”
巴智玲也好生奇怪:“这小东西真有死记心,前两天抓老鼠打翻了酱油瓶,我骂了它一句:‘二天不许你进堂屋!’不管巧巧怎么逗它,它老是可怜巴巴地蹲在门槛外边呜呜叫。今天马长牛角日出西了,居然拖着四弟进了堂屋咧!”
“是这小灵精耍乖巧,拉我做幌子,跟你们讲和了咧。”胡岩声松开手,白毛佗四脚一伸,从胡岩声怀中蹦下地来,亲昵地“呜呜”叫着,钻到巴智玲的胯下,用脑壳拱拱她的脚。然后又“呜呜”地叫着,蹿到巴巧玲跟前,娇纵地用颈梗蹭蹭她的裤脚。
“巧巧,你带白毛佗去白水滩咬几条鱼来,我去唤乌鸡,捡拾几个鸡蛋回来。” 巴智玲说罢,一手抱着凤佗,一手挎了个竹篮,咯咯咯地学着乌鸡叫朝着后山走去。后山上,几十上百只乌鸡像山羊一样满山满坳跑,到处啄活食,听到女主人的叫唤,乌鸡们就咯咯咯地奔回家来,蹲在篱笆墙上。
巴巧玲朝白毛佗打了个响指,白毛佗心领神会,摇着尾巴欢蹦乱跳地往前奔窜,巴巧玲喜颠颠地紧随其后来到了河边。白毛佗回头望了望巴巧玲,做了个漂亮的入水动作潜进了水底,不一会就衔了条巴掌大的铜鱼游回岸边。巴巧玲弯腰摘了根水草,把白毛佗嘴里的铜鱼串了起来,拍拍白毛佗的脑壳以示表扬。白毛佗转身又潜入了水底……
见到胡岩声,巴巧玲这个野妹崽心子砰砰地跳了起来,仿佛胸口里突然钻进了一只蹦达不止的野兔子,脸盘儿也火辣辣地发起烧来,胀得绯红。巴巧玲发觉自己喜欢上了这位瘦瘦高高气质儒雅的传奇人物,但是没有表露出来,严严实实地埋在心里头。她想,古人发明“一见钟情”这个成语真是讲死火了,自己现在正是这样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白毛佗叼着胡岩声的长衫进堂屋的情景,胡岩声行洋礼的神态,胡岩声脸红到耳朵根手脚没处放的窘像,胡岩声弯腰把白毛佗抱起来的样子……老是萦绕在眼前,挥之不去。
白毛佗叼着鱼一次又一次游回岸边,巴巧玲手指勾着的水草上鱼在一条一条增加,有铜鱼有鲈鱼有鲤鱼有鲫鱼还有团鱼……
日头快要落山了,巴巧玲吹着口哨提着沉甸甸的鱼串子往家走,白毛佗摇着尾巴欢蹦乱跳地跟在后边……
天黑了,堂屋里灯火通明,正中的饭桌上备好了什锦鱼宴,有烧烤鲫鱼水煮团鱼红烧鲤鱼火焙条子鱼等等。
巴巧玲端着一大钵子菜从厨房出来:“最后一道乌鸡炖鲈鱼做好了,男人们上桌吧!”
杨云夔、胡岩声和老家人杨应龙围着饭桌坐了下来。
巴智玲把巴巧玲拉到身边坐下来,用衣角轻轻地替巴巧玲揩去额头的汗水,打趣地:“嘿,云夔,我家又出了怪事一桩,巧巧从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今天怎么突然勤快起来,亲手做了十多样鱼,怕莫是白水滩头水倒流了啊!”
杨云夔偏着脑壳看巴巧玲,好像不认识似的:“巧巧,你有这么高超的橱艺,平日怎么不露一手呢?”
“姐姐,姐夫,我这什锦鱼是专门做把岩声哥吃的,你们俩是陪客,知道不知道?”巴巧玲夹了一筷子铜鱼放进胡岩声的饭碗里,“岩声哥,你尝尝。小妹我的手艺马马虎虎,切莫见笑。”
胡岩声喝了口鱼汤,赞叹不已;“嗯,真鲜呀!”
杨云夔羡慕极了:“四弟,吃啊,敞开肚皮吃啊。巧巧做的什锦鱼可稀罕呀,我们也是托你的口福呢。”
巴智玲:“会者不难,难者不会。喜欢吃,以后叫巧巧天天帮你做什锦鱼吃,也乐得我从厨房里解放出来咧。”。
胡岩声:“这味道当真是额头上顶扁担——没挑的。不过,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哪能叫巧巧天天做呀?”
巴巧玲:“岩声哥,真的好吃?不是客套话?”
胡岩声:“嗯,真的好吃!”
巴巧玲:“好,我天天做把你吃,吃得你撒鱼尿,拉鱼屎!”
日高一竿,波州场头花桥的板壁上贴着通缉胡乱党的布告,上面画着胡乱党的画像。
一位肩挑货郎担的小贩路过,在告示前站住了。一位背着背篓的农妇也来看告示,显然她不识字,问旁边的货郎,货郎比画着回答她,两人都摇了摇头走了。
一位手摇团扇的乡绅看告示,也摇了摇头走了。
一群来赶场的侗族村民围拢来看告示,有人指指点点。
花鼻子挤进人群看告示。花鼻子刻骨铭心地惦着那三千两赏银,到处打听胡乱党的下落。今日游荡到波州,见布告上面画着胡乱党的画像,似曾相识,不免心头一怔:“娘卖,是他!就是他!”那画像,花鼻子怎么看怎么像前日在九八冲见到的那个骑白马的秀才,双手搓来搓去,口水咽得呱呱响。他眼前出现了幻觉,布告上胡乱党的画像变成了那日骑白马的青年男子听笑胖爷讲故事的笑脸。花鼻子揉揉眼睛,晃动脑壳,白马青年的笑脸变回了布告上胡乱党的画像。花鼻子又揉揉眼睛,晃动脑壳,布告上胡乱党的画像又变成了白马青年的笑脸……
这时候,一胖一瘦两个中年汉子抱着酒葫芦走进花桥里头,蛤蟆似的蹲在桥板上,脚跟前放了一堆用荷叶包着的五香花生米,“一点大发,双喜临门,三星高照,四季发财……”一边划拳一边对饮。喝着喝着,两人不再划拳,干脆一把花生米一口酒碰起“杯”来,连连气壮山河地喊“喝!喝!”声音震得瓦片沙沙响,水酒碰得满桥板都是。
花鼻子闻到酒香,喉咙就痒了起来,偏起脑壳,眼睛炯炯有神地瞅着酒葫芦,五个手指优雅地抹着一起一伏的喉结骨,两腿不由自主地朝喝得半醉半醒半生半死的两个汉子移动。
胖子首先向花鼻子打招呼,口齿有些模糊:“伙计,过来,过来,喝一口!”
瘦子朝花鼻子举起了酒葫芦,手有些打颤:“酒这东西真好,比婆娘都贴人,一醉解千愁哇!”
花鼻子实在敌不住了,凑拢去,接过瘦子手中的酒葫芦,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往嘴里头灌,然后看都不看抓起花生米一把一把往嘴里头塞。
胖子已经拿不稳酒葫芦了,双手把酒葫芦从桥板上推到花鼻子面前:“伙计,莫、莫做客,就当、当喝自己家的,放、放肆喝,喝、喝完那壶,还有我、我这壶!”
“啧啧,好酒,好酒!老伙计,你们波州的酒硬是好喝些!” 花鼻子端起胖子的酒葫芦,又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往嘴里头灌。两葫芦酒下肚,花鼻子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布告上胡乱党的画像在云雾里飘了起来。
瘦子也晕晕忽忽起来:“不、不瞒伙计你说,我、我们这酒、酒钱来、来得容易,你只、只管放肆地喝!”
花鼻子像猎狗嗅到了野味的臊气:“敢、敢问二位老伙计,你、你们这酒钱是哪里来的?”
胖子:“哈哈,就、就是布告上的那、那位伙计送、送把我们的,出手才、才叫大方!”
花鼻子顿时酒醒了一大半:“真的?你们见过胡乱党?”
瘦子:“唉,哪个哄你伙计不、不成?大前天,我们在、在这里歇凉,他们一共两个人,胡乱党骑白马,另、另外那个骑、骑黑马,从桥头过路,问、问我们去晃州厅哪、哪样走,出手就送、送把我们十两银子打酒喝,你讲、讲那伙计大方不大方!”
花鼻子故意用激将法,想最大限度地打探到胡乱党的消息:“老伙计,我不信!他还讲了什么?”。
瘦子拍着胸脯:“娘偷人的就、就哄你伙计,胡乱党还、还说,后天他、他一个人要打转身回沅州府城,到、到时候要来跟我们伙计俩一口闷(音:mēn,喝光)咧!”
花鼻子喜癫了,差点忘记自己姓甚谁名,拱起屁股就走出花桥:“嘿嘿,你们俩从胡乱党身上刮得十两银子打酒喝,就不晓得天光早夜了。莫骇倒你们,老子捉得胡乱党,就可以捞它三千龙洋!唉——我一个人哪样斗得过高高大大的胡乱党?弄不好倒被他扯成了碎片!嘿,还是报告茑县丞去!”
月照东墙,芷江县衙,县丞茑珩方端坐在大堂正中,众衙役伺立在侧。
茑珩方把收缴上来的小册子《孙逸仙》、《猛回头》、《警世钟》、《革命军》等等掀得一地:“一群没卵用的废物,养着你们做哪样?胡乱党跳得这么凶,四路散发这些逆书,你们就是一根毳毛也逮不着!”
麻脸捕头梁幸予:“茑老爷,那胡乱党真他妈的神出鬼没,底下的线人来报告胡乱党在哪里哪里现了身,等我领着兄弟们赶到那里又他妈的扑了空!狗日的哪里都有他的影子,就他妈的逮不着他的人!”
众衙役附和:“是啊,是啊,茑老爷,胡乱党他妈的太难对付了!”
茑珩方:“老爷我告诉你们一个毛毛信,巡抚大人又把捉拿胡乱党的赏金加到了五千龙洋。要是让童通判他们占了先,你们这帮牛卵日的都给老子滚回家去抱毛伢崽!”
众衙役不住地点头哈腰。
癞疠头捕快毛来富领着花鼻子屁颠屁颠地进了大堂:“茑老爷,我的线人花鼻子有重大情报。”
花鼻子撩起“烂帐篷”打了一个千:“禀报茑老爷,胡乱党藏在晃州厅,明日他会偷偷回府城。只要在便水小关设下埋伏,捉住胡乱党十个指头抓田螺——十拿九稳!”
梁幸予大喜:“茑老爷,从晃州厅到府城的官道上,便水是个咽喉,小关又是便水最为险要的哨口。只要在小关设下暗哨,保管胡乱党插翅难逃!”
茑珩方鼻子哼哼的,连眼皮也不抬一下:“狗卵日的花鼻子,世上哪有这等巧事,官府满世界搜拿都没有看见人影子,偏偏就让你碰着了?叫本老爷怎么相信你的话?”
花鼻子指天发誓,把胸口拍得嘭嘭响:“茑老爷茑县丞,要是我撒了半句假话,就让野猫叼了黑虎咬了!”
茑珩方掸了掸手指头:“娘卖,发誓有卵用?老爷我自己就不晓得发过好多毒誓,从来不作数。狗卵日的花鼻子,公事公办,拿点现成的东西做抵押!”
花鼻子三下五作二脱下了套在身上的“烂帐篷”,双手恭恭敬敬地捧给茑珩方:“好的好的,就拿我这件蓝长衫做抵押好了。”
茑珩方捂着鼻子,飞起一脚把那顶“烂帐篷”踢出了门外:“娘卖,哪个要你的破长衫!”
众衙役笑得前仰后合。
花鼻子热屁眼插冰棒——凉了半截,盘算了好久,小心赔笑道:“茑老爷茑县丞,用我老妈做抵押,要是捉不到胡乱党,您老就把我老妈捉来,要得啵?”
茑珩方裂开撮箕嘴巴阴阴地笑了,露出两颗黄板牙:“娘卖,老鸡婆一只,抱着困觉吧梗身子骨,杀来吃吧没有一点肉,本老爷拿做什么用?就这样吧,你暂时在大狱里蹲几天。捉到了胡乱党就放你出去,捉不到就卸去你一样零件,怎么样?”
花鼻子骇得脸色寡白,冷汗淋淋,呆若木鸡。
毛来富拍了拍花鼻子的光膀子:“你小子看看,咱们茑老爷做事是不是天公地道呀?既然捉住胡乱党十拿九稳,你狗日的就先到县衙大牢蹲两天,再出来领赏钱吧。走走走!”
茑珩方瞅着万般委屈的花鼻子被毛来富推出大堂,哈哈大笑起来:“看来这小子的情报子鸡婆生蛋——假不了,此事谁也不许声张,五千龙洋绝不能落到别个的腰包里去!梁幸予,毛来富,你们二人一早随我到小关走一趟!”
梁幸予,毛来富:“喳!”
小关这地方滩险流急,削壁千仞,拔岸而起。古人在妩河右侧凿石为栈,栈道宽仅三尺,或上或下或迂或直,如羊肠盘旋于半壁之上。峭壁之下雪浪如烟,舟楫如叶,拍岸水声像雷霆一样在石壁间回响,行路人胆子再大,也不敢低头看一眼河谷。这条栈道是湘沅通往云贵的必经之路,栈道中途有一处稍稍坦旷的山梁,约丈二见方。五代马殷割据政权看中了此地独一无二的地理位置,在此处砌石门为卡,始名小关。
中午时分,茑珩方在毛来富和梁幸予的掺扶下,爬上小关,气喘吁吁地鼓掌大叫:“啧呦,好地方,好地方!”
毛来富没有转过弯子来,一脸傻笑:“茑老爷,这廊场岩鹰不落脚,野兔不拉屎,好哪样啊?”
茑珩方咳了一啪浓痰,坐在小关的废墟上喘了一会才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蠢猪眼里一蒲刺。老爷我说你们蠢得做猪叫,你们还不肯承认。这样的地形地势沅州府里独一无二,你们未必看不出来?”
梁幸予必恭必敬地弯下腰来:“禀告县丞大人,小的们眼里一蒲刺,看不出来,看不出来。讨教大人,这地方好在哪里?”
茑珩方没有直接回答,故弄玄虚地反问:“梁捕快,毛捕快,我给你们指出一条生财之路,你们干不干?”
毛来富和梁幸予一副儿子孝敬老子的样子:“哪样生财之路,恭请县丞大人点拨点拨。”
茑珩方:“这廊场是不是湘沅通往云贵的必经之路?湘沅跟云贵之间跑生意做买卖的是不是非经过此地不可?”
毛来富和梁幸予不住地点头:“是的,是的。”
茑珩方:“梁捕快,毛捕快,捉到胡乱党之后,你们俩就留在这廊场拦卡子,守着鸡笼门捉鸡,抽那些过往商贩的税金。一个月孝敬老爷我一百两银子,剩余的你们俩二一添作五平半分。怎么样?”
毛来富:“高,高,县丞大人就是高明,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主意!”
梁幸予:“娘卖,要不怎么茑老爷能够当官,你我只配拿哨棍做捕快呢?”
日头渐渐西沉,茑珩方、毛来富、梁幸予为了五千圆赏银,傍壁而立,守株待兔,把守了大半天,过路的不是脚夫,就是抬轿子做小买卖的,硬是不见胡乱党的影子。自带的干粮吃光啖尽,三人已经饥肠辘辘。
毛来富怯怯地:“县丞大人,从早拦到夜,我的肚皮都贴到背脊上了。”
茑珩方:“只有你毛捕快晓得饿是啵。我也是牛粪里头刨曲蟮——急(鸡)等着吃食咧。”
梁幸予把张麻脸凑近顶头上司,一副讨好卖乖的相:“县丞大人,小的们饿饿不要紧,饿伤了您老大人可不行哟。”
茑珩方:“好的,收了家伙,到便水场上打餐油伙去!”
三人正想收了卡子到便水场上去饱餐一顿,梁捕快眼睛尖,忽然指着山下蚂蚁大的一人一骑说:“县丞大人,来了来了!”
茑珩方顺着梁幸予的指头望下看,山下官道果然有一个人骑着一匹马而且是一匹白马沿着盘山栈道朝小关爬上来。茑珩方高兴得蹦了起来:“哈哈,狗日的胡岩声,老子今天总算拦住你了,五千龙洋就要到手了!梁幸予,毛来富,快,快拉好绊马绳!”
日头渐渐没入西山,西边的天幕由明转暗,一钩新月隐约可见,茑珩方、毛来富、梁幸予三人忍着饥肠,凝神屏息埋伏在小关石门背后的蓬窝里,大气不敢出。哚哚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七弯八绕地上山来了。茑珩方把眼睛瞪得铜钱大,一看,那马是一匹风烛残年瘦骨嶙峋的老白马,身上驮着做熟食的简易铁皮炉灶。那人也不是胡岩声,是一个年过半百须发已经灰白的老人,肩上背着褡裢,看样子是个做小吃的行脚小贩。小贩怜惜那老马,上山舍不得骑,牵着马悠哉游哉走拢石门。
茑珩方、毛来富、梁幸予手持哨棍马叶子,呼地从蓬窝里立起身来:“甚么人?!”
小贩骇得作揖打拱,浑身筛糠:“禀告军爷,小的是便水场上的游麻子。”
茑珩方心想抓不到胡乱党,先填饱肚子也好:“喂,老伙计,卖什么好吃的呀?”
小贩点头哈腰:“军爷,小民卖的是正宗便水游麻子扁担糕,还剩三十几块,正好够你们吃上一顿。只要保本,一手便宜卖给各位军爷。”
茑珩方听说是名满偏沅的游麻子扁担糕,唾沫长流:“娘卖,懒人有懒福,贼人有贼禄。狗日的全部给老爷我端上来。”
“遵命,遵命。” 游麻子用桐油树叶把扁担糕分包成三份,必恭必敬地捧给茑珩方和两位捕快。
茑珩方一边抓起扁担糕往撮箕嘴里筑,一边指着布告上胡岩声的画像问:“狗日的游麻子,你见过此人么?”
游麻子的尿脬眼睛有些放亮:“见过见过,在波州场上见过。骑一匹白马,散场的时候还在花桥上跟乡党喝酒,还买了我的扁担糕下酒,出手就是十个铜板咧!”
茑珩方追着问:“你听到他们狗日的讲了什么话没有?”
游麻子涎着脸连连点头:“听了听了,他讲要赶路去府城,那两个乡党却拖着不让走,硬要留他歇在波州。他说好,反正一个漂洋过海的流浪客,哪里困了哪里歇咧!”
茑珩方恨恨地:“娘卖,难怪老子们把守了一整天,没见到他的一根毳毛毛咧!”
游麻子的尿脬眼意味深长地眨了眨:“三位大人辛苦了,想必那胡乱党今天不会来了。便水场上的堂班铺(妓院)有名得很呐,吃饱了去消消胯裆的火气好了。明早再来,包准你们十拿九稳!”
梁幸予包口包嘴地:“嗯,狗日的游麻子,你这个主意,斗篷烂了边——顶好顶好!”
毛来富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啧啧称赞:“好吃好吃,游麻子扁担糕真他妈的名不虚传呐!”
茑珩方吃光扁担糕,天色已经麻麻黑,见游麻子木桩似的站着不动,抹抹嘴皮拍拍肚皮:“诶,老伙计,你怎么还不走啊?”
游麻子小心地陪着笑脸:“老爷,您还没有付钱呢!”
茑珩方朝天大笑起来:“哈哈,老伙计,你狗日的这么大把年纪,官家的规矩真的一点也不懂得?老爷我吃乡党的东西,哪时候付过钱?”
游麻子给茑珩方磕了一个响头:“老爷,我给您老作揖了。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六张嘴要吃饭咧!”
毛来富笑得肚皮打颤,故意把根哨棍戳得砰砰响:“妈那个巴子,要钱?你老狗日的活腻了不是?你晓得这位老爷是哪个吗?他是茑县丞茑大人,在沅州府打个屁也吹得火燃,娘卖,吃你几块扁担糕,算是看得起你咧。”
游麻子带着哭腔哀求:“三位大人,就是太尊老爷(知府)、父台老爷(县令)吃了,我也必得要钱哩。”
还是梁幸予的脾气好,脸上的大麻子稍稍有些发红:“老伙计,地方上几个人,路上不见桥上见。茑老爷带领我等执行公务,嘴巴上抹石灰——走到哪里白吃到哪里,从来没有哪个敢要钱。三十块扁担糕,就算你慰劳官家一顿伙食吧。”
游麻子是个死脑筋,不吃这一套,还是木桩似的站着不动:“军爷,小民也是和尚揪辫子——没得法(发)哟,大人不把钱,明天我一家老小就得喝西北风了哟……”
“娘卖,隔年的皇历——哪来这么多废话(画)?” 茑珩方发起官威来,“无良刁民胆敢妨碍公务?给老爷我重责三十杀威棒!”
毛捕快和梁捕快一顿乱棍殴来,把游麻子的锅灶砸得稀烂,游麻子只得抱着脑袋牵着老马恨恨而逃。身背后,茑珩方、毛来富、梁幸予笑得山响。
梁幸予呵欠连天:“县丞大人,天就要煞黑了,胡乱党今天保定不回府城了,这岗哨……”
游麻子扁担糕厚实,十块扁担糕当得两海碗饭,毛来富松了松裤带,嘿嘿地傻笑:“县丞大人,人生在世图的不就是上下两巴的快活么,眼下上巴饱了,下巴还饿着咧,这岗哨……”
“娘卖,马槽子还用得你们傻驴子插嘴?波州的水牛婆,便水的班子婆(妓女),老爷我到了这风水宝地,还不晓得早早去快活快活?走!” 茑珩方把手一挥,毛来富和梁幸予簇拥着茑珩方朝便水街上走去。
三人披着月光,走到便水街上。便水是沅州府城到晃州厅之间最大的水码头,一字长街,两边店铺林立,吊脚骑楼接瓦连椽。便水兴赶百日场,白天各路客商人挤人货攘货,好不闹热;到了晚上却灯火阑珊市声俱寂路无行人,满耳朵只听到野外哗哗的流水声高低起伏的蛙鼓虫鸣,以及那青楼妓院的笙歌嬉闹之声。路过了好几家班子铺,茑珩方见出出进进的都是些水手小贩,觉得有跌身价,自然不屑一顾。于是他睁大眼睛,搜寻乡人,打听上等妓院。三人行至街半,看见一个黑影在弄子里头小溲。
茑珩方问:“喂,那撒尿的伙计,聋了?老爷我叫你咧!”
那黑影侧过身来,抖了抖下身,也不答腔。
茑珩方再问:“喂,撒尿的伙计,便水的堂班铺哪家名气最大?”
那黑影扎紧裤腰带,用手指了指斜对门的八字墙窨子屋。
三人喜出望外,几冲几冲地朝斜对门的八字墙深宅大院走去。那撒尿的汉子对着他们的背影,一面拍打下面那家伙,一面放在心里骂道:“狗卵日的恶吏,平日里火炉塘里刨红苕——专拣软的捏,嘿嘿,今夜里我游麻子叫你们尝尝桃子骨头的味道!”
梁捕快毛捕快叩了叩铺首铜门环,恶声恶气大声喊门:“老板,开门开门!”
院子里传来了女人柔软的声音:“哪位,有什么事情呀?”
茑珩方心痒痒的,模仿院内女人柔声细气的声音:“过路差官,讨口茶水解渴。”
“请进,三位客官。”开门的是位半老妇人,却生得秀气玲珑,面如桃花,身段子还跟妹崽家差不多,当挺的地方挺,当凹的地方凹。
茑珩方随着妇人走进堂屋。这堂屋好不气派,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当门一架镂雕的八仙过海折叠紫檀屏风,绕过屏风,但见靠山墙正中搁着一座特大镂雕龙凤呈祥罗汉榻,两旁整整齐齐搁着四把太师椅。茑珩方心想,这下碰到了一个府城里也寻不着的上等妓院了,一定要尽兴快活一通宵,他把衣服一解,大大咧咧地躺倒在罗汉榻上,二郎腿翘上了天。毛捕快、梁捕快把辫子盘在头顶上,也一屁股坐到两旁的太师椅上。
半老妇人朝东厢房里叫了一声:“琴儿,给远路客官上茶。”
“三位客官请用茶。” 东厢房里走出一位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少妇,脚踏镂花木屐,走在木地板上的的哚哚响,清脆悦耳,仿佛漏滴之声。那少妇款款走到茑珩方、毛捕快、梁捕快面前,给各人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太婆茶。
少妇妖桃脸月牙眉杏子眼,两片嘴唇宛若两瓣带露的樱桃花,皮肤嫩得犹如刚刚出罾的水豆腐,轻轻一戳都会冒出水来。梳一头高高的云盘鬏,脸上略施粉黛,说起话来两腮现出两个酒窝窝。身着侗家贵夫人才穿的袒胸高腰紫地黄花的真丝长裙,薄如蝉翼,白嫩的胴体隐约可见。淡淡的肉香,叫人心旌摇荡。
想不到这山旮旯里竟有如此国色天香的佳丽,茑珩方两眼发直出气不赢,嘴角一挂涎口水怕有三尺长,双手握住那少妇端茶的纤纤玉指,声音有些打颤:“啧呦啧呦,小娘子,你这手指头嫩得像葱白样的哟!”
少妇不做声,挣脱手指,扭身的的哚哚回东厢房去了。
半老妇人见三位客人喝完了茶水还赖着不走,婉言逐客:“客官,时辰不早了,我们家就要关门歇息了,请上路吧。”
茑珩方抹了抹涎口水,死皮赖脸地:“我等住在府城,今夜里不回去了。”
半老妇人指了指大门:“我家素来不留宿过路客人,请客官自重。请吧——”
茑珩方伸了伸懒腰,他想一语戳穿半老妇人的谎言:“你狗日的梳头婆(鸨母),猪鼻子插大葱——装什么相(象)?老爷我相中了刚才那位小娘子,饿鬼等不到七月半,快快叫你家小娘子来伺候老爷我!”
半老妇人来了火,显得很不客气:“客官,你这话,是开玩笑还是当真?”
茑珩方变了脸色:“娘卖,开玩笑又怎样?当真又怎样?我就不信,你恶婆娘撒尿比我茑老爷撒得还高?”
半老妇人唤来一位女仆:“印娘,你去里屋把老太爷请出来!”
“是!”女仆应声而去。
一位鹤发童颜的老汉从内室缓缓走出,手里端着个翡翠鼻烟壶:“哪来的呼驴喝雉之辈,飞鹰斗狗之徒,深更半夜赖着不走了?”
茑珩方翻了翻白眼,口气好恶:“呦,七姑爷八舅爷,狗日的哪个敢撵我茑老爷?老爷我芷江县县丞茑珩方是也,灶王爷哪家的锅台不能上?今夜里就是要歇宿你家姑娘床上!”
老汉勃然大怒:“大胆狂徒,你也不看看我家是什么廊场,容得你等玷辱?看来狗咬张铁匠——你是活得不耐烦了。来人,把这三条恶狗给我捆起来!”
从后院冲出七八个彪形大汉,七手八脚用指头粗的棕索子把茑珩方、毛捕快、梁捕快五花大绑起来。
茑珩方破口大骂起来:“老不死的,你活厌了不是?老子是朝廷命官,你狗日的竟敢私设公堂绑你茑老爷?!”
“嘿嘿,什么卵命官。哪个裤裆没扎紧,打脱出来你他妈的一个八品县丞!”老汉一边悠闲地吸鼻烟一边说,“告诉你小子,老夫姓孙名文谦,镇竿镇田总兵的老丈人也。刚才给你们端茶水的是小女孙玉琴,田总兵之妻二品诰命夫人也,这几天回娘家为我拜寿。我家诚心把你等当客人相待,想不到你等竟起了如此歹意!”
茑珩方七魂早已骇走了六魄,扑通一声跪在地板上:“孙老太爷,我不是人,是畜生!”
孙文谦:“你自各讲讲,该当何罪?”
茑珩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磕头求饶,地瓜脑壳变成了捅漏了的尿罐子:“孙老太爷,奴才冤枉啊,都是街上刁民唆使,才走错了廊场啊!大人不记小人过,孙老太爷饶了奴才这一回吧!”
“呵呵,你还冤枉?你茑衙内糟践的良家妇女还少么?怪只怪你的二老头作痒,割了它才不冤枉你!” 孙文谦将翡翠鼻烟壶朝漏尿罐子砸去,茑珩方骇得打尿颤,下面也漏了水,湿了一裤裆。
毛捕快、梁捕快大气不敢出,打着帮腔陪着笑,装做与己无关,挂到壁上的样子:“唉唉,不冤枉,不冤枉……”
孙文谦用眼睛余光瞟了一眼毛捕快和梁捕快:“大胆奴才,还不给老夫跪下!你们两个为虎作伥,也莫想逃脱惩处!”
孙老太爷一声断喝,毛捕快、梁捕快才晓得事情坏了,也扑通一声齐刷刷地跪在地上:“孙老太爷饶命,我等小马禁卒,有眼无珠,听由上官驱谴,望孙老太爷饶命!”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孙文谦扭头交代管家,“今夜里把这三个狗东西关进柴房里,泼几桶冷水紧紧索子。明天请张劁猪匠来把他们劁了,免得他们去糟践别的女人!”
天才麻麻亮,孙文谦家的猪圈里,茑珩方、毛来富和梁幸予被张劁猪匠赤裸裸地捆在杀凳上,还没有施行割礼,就吓得杀猪似的厉声尖叫。
张劁猪匠磨快了劁猪刀一瘸一拐走拢来,扳开茑珩方的胯腿:“狗日的茑县丞,平日你好不威风,今日怎么这样不值价?”
茑珩方:“张爷爷,放我一马好不好?” “嘿嘿,你狗日的忘了?头年大年三十,老子到江西街帮人杀年猪,从你家门口过,你放出那条红方疮斑狗咬我作乐,把老子一条好脚咬瘸了。还放你一马?好笑!” 张劁猪匠手起刀落,齐錾錾地连兜兜剜了茑珩方的二老头,扔给蹲在一旁等着美味佳肴的孙家看门狗。
毛来富和梁幸予虽然可恶,毕竟是受人使唤的衙役,张劁猪匠下手不是太狠,只是剔掉了那根淫筋便收了手。
割礼施完以后,张劁猪匠不慌不忙地从一个竹筒倒出一些粉粉涂在他们三人胯间,一下子就止住了各人的污血。他又不慌不忙地替茑珩方、毛捕快和梁捕快松了绑,三人趴在杀凳上长声饿气地呻吟不止。
孙管家带了几个家丁来到猪圈:“狗日的茑珩方,趁我家老太爷还没有改变主意,你等赶快滚!等老太爷起了床,你等的狗命保得住保不住那就难说了。”
日头出来的时候,茑珩方、毛来富和梁幸予忍着巨痛,捂住重灾区从孙家后院看家狗门洞里爬了出孙家大院。他们相互掺扶着来到昨日拴马的地方,把马匹牵了出来。他们再也没了设卡捉人的兴致,因为胯伤骑不得马了,一个个俯在马背上哭爹叫娘,有气无力地拍着马屁股缓缓朝沅州府走去。
日高三竿,三匹马驮着茑珩方、毛来富和梁幸予上了小关关口,身后响起了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会儿到了耳边。茑珩方抬起头来一看,心头不由一震:那匹雪白的高头大马上坐着一位高个子青年男子。那青年眉清目秀,短髭如绒,头戴金雀银顶瓜皮帽,身穿青绸蓝边长衫,手持黄缘白绸绣像纨扇,也低头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是他,朝廷悬赏五千龙洋捉拿的胡岩声!
胡岩声伸手用白绸绣像纨扇撩了撩垂在茑珩方脸上的辫子,拱了拱手:“县丞大人,快来抓我呀。怎么啦?还不动手啊?我可是白花花五千龙洋啊!”
此时的茑珩方下身痛得几乎虚脱,莫说捉人,就是呻吟也没了气力,除了恶狠狠地瞪了胡岩声几眼,丝毫没有办法。
胡岩声伸手勒住茑珩方的马头,把一本《猛回头》插在马匹的头套上:“县丞大人,拜托你到县衙大堂上宣讲宣讲这本逆书。我先走一步了,哈哈哈……”
胡岩声仰天大笑,拍马朝沅州府城奔驰而去……
茑珩方艰难地扭转脑壳,眼睁睁地瞅着胡岩声扬长而去,气得眼珠子差点暴了出来,有气无力地长叹道:“煮熟了的鸭子又飞了,娘卖,五千龙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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