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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长篇小书《虎錞记》16
    第六章   播  火

    急景流年,一晃又到了沅芷校经堂建校后的第十八个春秋。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农历丙午)7月20日,同盟会的骨干分子胡岩声潜回沅州府的消息,仿佛突如其来的黑旋风,刮得府城的中枢神经骤然紧张起来。知府叶祖桐跟沅州协统领吴经颐紧急会商之后,二人立即调兵遣将蹲哨设卡挨户排查缉拿胡乱党。
    五更时候,一个虎背熊腰公差打扮的青年从黑洞洞的城门走出来,沿阶而下来到沅州府城西门码头,站在滑溜溜的最底下的台阶上。这时天还没有大亮,还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见他睁着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透过灰暗的河雾注视着水面,一点蛛丝马迹也不放过。
    河边的湿气很重,地上瓦上城墙上到处都湿漉漉的,在空中信手一抓,也能够捏得出水来。码头人家纷纷燃起灯火,打开门面,远远近近只听得乒乒乓乓拆卸铺板的声音,随后便传来了劈柴生火、推磨打豆腐、蒸料榨米粉、和面做包点的声音……台阶上黑影憧憧,早起的市民三三两两担着水桶下台阶,趁早挑担洁净水;那些放预钓、放竹老虎钓、扳罾拾簖的打鱼人却早早地收了钓、提着水滴滴的鱼篓子上台阶,赶在早市拿活鱼卖个好价钱。
    河面上传来一阵阵粗犷的渔歌声:
    “唉乃哟荷——
    小河流水浪打浪,
    江上渔火捕鱼忙。
    哥撒网来妹摇橹,
    网网打的是晨光……”

    “唉乃哟荷——
    哥有意来妹有心,
    不怕龙潭旋涡深。
    虾兵螃将藏潭底,
    我家自有擒龙人。”
    ……
    循着渔歌声,朦朦胧胧看得到七八个黑影驾着四艘乌棚小渔船,在河面上围成一个圈。那是本城几家赶早的渔船,船帮子上站满了鸬鹚,每艘大约二十几只,鸬鹚们咕咯咕咯亢奋地叫个不停,还不时地扇动着翅膀。每艘船头上都挑着一铁篓子熊熊燃烧的松明火,在黛绿色的河面上漾起一路路碎金屑银般恍亮的涟漪……这些渔船当地叫做公婆船,同船打鱼的通常是两口子,女的撑船,男的调摆鸬鹚。男女渔民一边摇船一边你唱我和,到了深水处他们把鸬鹚赶下了水,然后“邦邦邦”地敲着船帮,高低有声,从不同的方向朝河心围拢去。圈子越来越小,鱼儿们见了渔火,精神兴奋起来,此起彼伏跃出水面,飞来蹦去,鳞光闪闪,俨然鱼们的节日大联欢。这可忙坏了鸬鹚们,接二连三汆出水面飞到主人的船上,嘴里都衔着巴掌大的鳜鱼鲇鱼铜鱼鲤鱼鲫鱼鲈鱼,白花花的鱼尾巴在亮晃晃的火光中拼死地摆动着。船主掐着一个一个鸬鹚的脖子,让它们把叼来的鱼们全都吐在船舱里头,再重新把鸬鹚赶进水中去……
    天蒙蒙亮了,我们才看清楚那年轻公差就是覃飞虎,因为身怀绝技,沅芷校经堂毕业之后,即被沅州府录用为东捕厅皂、壮、快三班班头。成年后的覃飞虎虽然谈不上英俊,但方面大耳,河目海口,肢体粗犷,身高背阔,全身肌肉又鼓囊又硬棒,活像一头斗牛。妹崽家见了他,没有不被他那男子汉的阳刚之气所征服的。覃班头无心欣赏晓雾中的渔火船歌,心中只想着官府正在悄悄撒下天罗地网,等着那条同盟会大鱼的到来……
    河雾变浓了变紫了,在靛蓝色的河面上翻滚流荡,覃飞虎隐约见到一艘敞棚船撕破河雾,从下游慢慢划拢西门码头,拢近面前他才看清楚这是一艘渡船,船上坐着的全是菜农小贩篾匠布匠桶匠之类做小买卖的乡民,他们想早早地从对岸进城,在市场上抢占个好摊位。
    约莫过了三刻,旭日从东边的城头冒了出来,宛如一盏大红灯笼飘浮在流动的云霞里,吐出万道金光,把河雾染成了浅淡的金红色。这时才有上下游来的商船拢岸,一艘,两艘,三艘……商船越来越多,已经停泊了二十多艘商船,卖米的卖油的卖布的卖水果杂货的耍青龙(蛇)的吹号筒广(一种用空心号筒木做的土吹管乐器)的弹贝巴的打渔鼓的拉牛腿琴的读书的赶考的过路的挑脚的抬轿的走亲访友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各色人等,纷纷上岸朝城里走去……商船一落锚,就有三五成群的小贩手中挎着篮子或者簸箕,篮子簸箕里面装了印盒粑蒿菜粑油麻叶子粑橘子柚子鸡爪糖麻饼柿饼米面油条醋萝卜扁担糕烧板栗烤红苕火焙鱼红烧猪肘子甜酒冲鸡蛋等等,追着下船的人们叫卖。覃飞虎猎隼一般的眼睛,仔细梭巡了每一艘停靠码头的商船,就是不见那个省抚秘密督拿的同盟会大角色的影子。
    日头丈把高了,金红色的河雾渐渐蜕变成了乳白色,贴在蓝幽幽的河面上不肯散去,这时码头边已经停靠了五六十艘大大小小的商船,看起来好象漂浮在云雾里头。其中一艘极不打眼的旧商船的船头上,站着一位特别打眼的二十出头的青年。那小青年瘦长条子,眉清目秀,短髭如绒,一头溜溜光的西洋短发,鼻梁上架了副金边眼镜,身着挺刮的银灰色洋布西装西裤,脖子上系了一条红底暗花的领带,脚登亮锃锃的黑色牛皮鞋,右手提着一个胀鼓鼓的咖啡色东洋提包,一副玩世不恭的神情。覃飞虎心头一震:是他!是四弟胡岩声!虽然一别八年,长高了,抽条了,仍然十分挂相。他的那套装束,跟头戴瓜皮帽后脑勺拖一条“驴尾巴”身着长袍马褂的满清内地男性臣民是那么格格不入。加上他身材颀长,即使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也一眼能把他认出来。幸得这时候还早,雾气重,码头上的人也不是太多,下船的只顾上岸,卖早点的只顾揽客,没有人特别注意他。
    胡岩声一走下船舱,覃飞虎立马迎了上去,一手搂住胡岩声的脖子(帮他遮掩没有辫子的头发),一手拽住胡岩声的胳膊就走:“张郎中,家父病急,请快快随我到寒舍去!”
    覃飞虎拽着胡岩声拾级而上,来到西门口。胡岩声看见城门口贴了张布告,上面好像画得有自己的模拟画像,便扯长颈梗去看,被覃飞虎猛然一推,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门洞之内。
    两人钻过西门进得城来,覃飞虎扭转头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舌头伸得老长,轻轻叫了声“好险!”连忙把奇装异服的胡岩声拽入了环城街。胡岩声一脸茫然,覃飞虎急得直跺脚:“还不快走!”
    芷江县县丞茑珩方带领一群捕快手持哨棍马叶子(马刀),沿着城垣从南门飞快赶到了西门码头,两只眼睛在城门和码头上梭来梭去。
    按章程,芷江县只能管怀化、便水二巡司和怀化、罗旧、便水、晃州四驿站,无权干预府城公务。然而,茑珩方为了抢功领赏,一听到缉拿胡岩声的毛毛信,立马领着县衙捕快倾巢出动。茑县丞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梭巡上岸的人群,一边大声命令:“娘卖,毛来富、梁幸予,跟我一起上船搜查胡岩声,其余的给我把守住各个路口!”
    “喳!”众捕快把西门码头围了个水泄不通。

    覃飞虎拽着胡岩声沿着环城街朝城北走去。这是条匠人街,胡岩声的眼球被这条久违的街道吸引住了,就像乡下伢崽见到西洋景一样。他东瞧瞧西望望,看细软的青青黄黄的篾条从篾匠的指缝里流出来,左摆弄右摆弄就变成了精致而又散发着清香的斗笠饭盒烘笼;看铁匠一手持铁钳夹着烧得通红通亮的铁块,一手抡铁槌丁当丁当地敲打,一会儿就变成了雪亮的宝剑镰刀锅子铲子;看木匠用刨子凿子刨刨凿凿,一架透空雕花木床或者木柜木椅就摆在了顾客的面前;看染匠把一匹匹白布丢进染缸中用木棍搅来搅去,再捞起来放进清洗池里钭来钭去,一匹匹图案精美色泽艳丽韵味无穷的蜡染花布就挂在了店铺里……店铺里的伙计店外的路人也都扯长脖子争睹稀奇怪物一样,瞅着这个没有辫子奇装异服的年轻人,身后还不时有人呸几口:“呸,呸,假洋鬼子!假洋鬼子!”
    覃飞虎把胡岩声拽到背静处小声叱责:“我的天爷爷,你这贵崽崽怎么这副打扮回来了,还怕密探认你不出是吧?”
    胡岩声用五个指头梳了梳西式短发,得意极了:“嘻嘻,我脑门上又没写字,哪个晓得我是鬼老二呀?”
    覃飞虎的嘴巴都气歪了:“呦,还用写什么字?你这西洋短发,你这西装革履,一看不就是胡乱党么?”
    “呦,三哥,都八年不见了,怎么横眉竖眼的,笑脸也没开一个?”
    覃飞虎鼻子尖还冒着冷汗:“你呀你呀,我一颗脔心都骇打落了,还笑得起来?”
    胡岩声神采飞扬地甩了甩西式短发:“三哥,当年你不是说‘做人要做龙,莫做包谷虫’么?想不到你个猛张飞今日也做起包谷虫来了?”
    覃飞虎板起面孔,鼓着眼睛,恨不得揍胡岩声几拳头:“咳咳,谨慎一点就是包谷虫?张飞都晓得放严颜,粗中有细。你呀你呀,还像三岁毛伢崽一样,做事猫弹狗跳的。今日要是没得我这个包谷虫,午时三刻只怕你的脑壳就挂在西门雉堞上了咧!”
    胡岩声凑近覃飞虎的耳朵,挤眉弄眼地:“三哥,你怎么晓得我回国而且是今天拢岸呢?我想给三位哥哥一个意外的惊喜咧!”
     “还惊喜呢!你人在常德,捉拿你的六百里加急宪牌早已到了沅州府,岑巡抚还通谕各府、州、县严密缉拿、就地斩绝你这个乱党大脑壳咧!得幸你命大,叶太尊和童通判把拿你的差使交把了我,我先把你拽离了码头。来捉你的芷江县县丞只迟到了一步,你晓得不晓得?”
    胡岩声嘻嘻哈哈地朝覃飞虎作了个长揖:“多谢三哥搭救!”
    覃飞虎赶紧用手捂住胡岩声的嘴巴:“吁——我的亡魂伯伯,怎么不拿面铜锣到北正街上去打呢?”
    胡岩声满不在乎,还嘻嘻哈哈笑过不停,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齿:“三哥,怕水呛捉不到鳖,怕火烫打不了铁。既然做了革命党,还管它那么多?”
    “喔?你是马路上捡寿桃——还有理(礼)了噜?”
    胡岩声神气得更加上劲:“梁中书献生辰纲——好大的理(礼)咧。这也怕,那也怕,革命还搞得成器?三哥,我问你,你到底叫做覃飞虎还是覃飞鼠?”
    覃飞虎眼珠子瞪得擂钵大,白的多黑的少,好凶好凶,一副要吃人的样子:“好,我是覃飞鼠,你英雄,你伟大!狗屁,狗熊,尾大不掉,对革命不负责任!一拢岸嘴巴就喳喳哇哇没放空,两颗眼珠子到处打野眼,怕官府抓不住你不是?不看在八年没见的份上,我真的要把你拧成柴禾箍子咧!”
    胡岩声心里想,阔别八年,乍回老家,我心里头高兴咧!我想喊,我想吼,我想唱,我想把积淀八年的思念都迸发出来!何况自己作为一个革命者是第一次经历遭通缉的考验,觉得很刺激很兴奋也很好玩,他想跟官府斗智斗勇,锤炼锤炼自己,年轻人呐,就是这样怪,沉闷久了就想刺激就想冒险!你这个做哥哥的怎么就不能够理解呢?才二十几岁的人,怎么这般老气横秋了呢?亏你还有个猛张飞的外号咧,怎么这般怕起死来了呢?于是故意把嘴巴撅起,眼睛闭起,装做聋子不怕打炸雷的样子。
    覃飞虎又好气又好笑:“咦,怎么不做声了?没听见我问你,耳朵打蚊子去了?”
    “三哥,做声也不行,闭嘴也不行,你叫我怎么办?” 胡岩声顶了一句,又把把嘴巴撅得像撮箕。
    “怎么办?四弟呀四弟,你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用我来教你?你说话声音细小些不行?眼睛不东张西望不行?尾巴大了夹起来不行?你是什么人?乱党大脑壳!多少人为了赏银瞪大眼睛要捉你?阎罗殿里到处是鬼,你看不见他,他却看得见你!”
    胡岩声觉得覃飞虎的话蛮在理,眨巴眨巴眼睛,搔头抓耳老实多了:“三哥,小弟遵命还不行吗?”
    覃飞虎不知哪来的那么大的火气,伸手拧住胡岩声的耳朵拖起就走:“四弟,我是个属炮筒子的,一点就着。光光为我个人,三哥比你更不怕死。我们加入了同盟会,肩上担着救国救民的使命,做事就得讲策略!都扛着脑壳把给官府砍了,谁去唤醒芸芸众生创建民主共和国呀?”
    胡岩声嘴里应着,两只眼睛仍然在贪婪地东张西望:“三哥,狠官不打笑脸人,小弟讲话细声细气就是了,求求你手下留情好不好?”
    覃飞虎把声音压得很低,语气也缓和了很多,就是不肯松松手:“哪个跟你嬉皮笑脸?还不赶快跟我回去换了衣服接上假辫子,再去看望令尊和毛山长,省得两位尊长老欠你!万一在半路出了什么意外,我怎么对得起两个老老子?”
    提到父亲和老师,胡岩声眼圈就红了:“三哥,我投降我投降,你的手放轻一点要得啵?其实我也欠得他们上紧咧,我欠了他们一笔今生今世难以偿还的孝心债啊!”

    覃飞虎晓得城里哪些地方有暗哨,哪些地方没得暗哨,他拽着胡岩声的耳朵从环城街拐进求仁巷跨入停骖里,前面五十步的拐角处就是沅芷校经堂,远远地看得见由创办人前知府朱菽彝亲笔题写的警示碑矗立在院墙当头。警示碑上赫然镌刻着“至此文官落轿,武员下马”十个大字。
    胡岩声眼睛里滚动着泪花:“三哥,离开书院八年了,心里蛮欠沅芷校经堂的,也不晓得它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了,让我进去看看好吧?”
    “四弟,不是我不让你进去,童通判早派了捕快密探守在书院内,就等你自投罗网呢!” 覃飞虎生怕节外生枝,用了暗劲捏紧了胡岩声的手腕,横过书院路拐进了槐荫坊。
    “哎哟,三哥,你莫这样凶火好不?落在你武林高手手心里,我还犟得脱?” 胡岩声疼得直告饶。
    “你这鬼崽崽太亡魂了,不凶火点,你哪会长记性?”
    “不让我看望毛山长啦?”
    “毛山长在家中等你,先到我的住处换了装束,再去不迟。”
    胡岩声无奈,只好深情地瞥了瞥沅芷校经堂,乖乖地跟随覃飞虎紧挨着火役局的墙根脚,梭进了葆元巷。

    胡岩声跟随覃飞虎从葆元巷再越过北正街插进学宫坪折入青云街绕道翰林第再经老人巷,七弯八拐地走进了黄土坡覃飞虎蜗居的小院子。因为天色尚早,一路都没有碰到什么熟人。两人一钻进覃飞虎的单身寓所,覃飞虎就随手关了房门,插上了门杠。这是一个收拾得很精致的小巢,两丈见方,一张床一架书柜一张书案,纤尘不染。书案摆放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书柜里整齐地码着许多书,多为兵法、棋谱、武术以及激进的政治书籍,为了掩人耳目,那些政治书籍外面都装订了艳情小说一类封面,如《砚脂斋手抄本石头记》、《刘生觅莲记》、《闹花丛》、《载花船》、《株林野史》、《杏花天》等等。跟覃飞虎同事的都是些贪图蝇头小利,惯于敲诈勒索的班头捕役,都把他这个不嫖不赌不贪财的怪人视为异类,一般不跟他来往。
    覃飞虎指着胡岩声的提包急不可耐地问:“四弟,你这里头装着什么东西?我一直替你捏着一把汗咧!”
    “哈哈,全是一些宝贝咧!”胡岩声打开胀鼓鼓的咖啡色东洋提包,西里哗啦地倒出一堆小册子,其中有孙中山的《孙文论三民主义》,陈天华的《国民必读》、《猛回头》、《警世钟》和《狮子吼》,邹容的《革命军》,章太炎的《驳康有为论政见书》以及《孙逸仙》、《黄帝魂》、《扬州日记》和《嘉定三屠》等等。
    “啧啧,我就晓得你兜的是这些宣传革命的书籍!是的,这些宝贝对沅州民众的觉醒来说,的确跟饥食寒衣一样重要一样紧迫,但是可以邮寄,可以给车马店托运呀,怎么能随身携带呢?万一被官兵截住了,你这脑壳不是搬了家么?”
    “三哥,事情都过去了,以后我小心就是了。”
    “算你命大,躲过了这一劫。下次怕难得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三哥,总部要我把这些小册子都翻印几百上千册,分发到新军、会徒和学生中去。”
    “四弟,挨刀我们兄弟一起挨,官府在四路搜捕你,你现在的任务是隐蔽起来做起义的组织工作,翻印的事情就交把我好了。”
    胡岩声把小册子各拣了一本交给覃飞虎。覃飞虎把这些书籍装进一个小箱子中,藏进山墙的夹缝里,然后取出剃头刀,把胡岩声按在凳子上。
    “四弟,你还记得茑珩方吗?” 覃飞虎先把胡岩声的前额刮成光溜溜的月亮门,再替他系接了一条假辫子。
    “不就是那个的茑学监么,人怕伤心,树怕剥皮,我怎么忘得了他呀?”
    “刚才就是他领人封锁了西门码头,带领芷江县的所有捕快全力搜捕你咧!”
    “诶,我出国前就听说了,戊戌政变那年叶知府不是革了他的八品训导么?民谣都唱‘二知府,二知府,干爹倒了卖屁股’,怎么他又做官了?”
    “是的,这家伙的确夹了几年尾巴。谁知慈禧七十万寿,大赦戊戌维新人士,茑本立又借着平反昭雪的机会,为茑珩方谋了个芷江县典史的差使。因为他捕杀私盐贩子有功,现在又官复原品,做了八品县丞。”
    “哼,真他妈的‘今来县丞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啊!”胡岩声对着镜子,习惯地用五个指头梳了梳西式短发,发觉自己的头发又回到儿时的模样,拖着一条屈辱的驴尾巴,无可奈何地做了一个鬼脸。
    “四弟,茑珩方把捉拿你当成升官发财的天赐良机,可要当心啊!”
     “人在世上炼,刀在石上磨。能够回到家乡点把火,死也闭眼了!”
    “你又来宝气了不是?老梢公行船也要避开旋涡塘,闹革命是要有胆量,但是也要讲策略呀。” 覃飞虎取出一套官家阔少的长袍马褂瓜皮帽软底皮靴递把胡岩声,“抚院已经传下话来,不论死的活的,逮住你就赏龙洋三千。官府那些饿鬼们会舍死亡命来争抢你这块肥肉,千万大意不得啊!”
    “哈哈,有这号行市?想不到我这颈梗上的三斤半也抵得龙洋三千。满清捕杀革命党,财神爷开票号——财大气粗得很呐!”
    “四弟,我先到令尊府上摸摸水探探路,回头再领你去看望伯父,我回来之前千万莫出门。”
    胡岩声拿腔拿调地作了一个揖:“三哥,小弟谨记了。”
    “鬼崽崽,尖嘴挂油瓶——光晓得油嘴滑舌。” 覃飞虎走出了房门又回过头来叮嘱,“四弟,谨慎不是怯弱,你给我规规矩矩蹲在这斗室里,记住了吗?”


    胡岩声好久没捣鼓长袍马褂瓜皮帽这些牢什子了,好不别扭,连走路也不晓得怎么甩手了,一下抬抬腿,一下伸伸手,来回在斗室里打转转,焦急地等待覃飞虎回来带他去看望八年不见的老父亲。只听得房门哐当一响,冲进一个二十六七的汉子来。
    胡岩声扭头一看,那人中等身材,相貌堂堂,脑门高旷,略有些秃顶。他冲上前去,抱住来人惊喜地叫道:“大哥,你这个新军管带怎么走得脱身?”
    来人正是黑虎四兄弟中的老大陈雨庭:“四弟,我也得到了捉拿你的密令,放心不下,请了假连夜从锦陵赶来的。”
    “大哥,我一到日本就去成城士官学校找你,不巧得很,你已经毕业回国了!”
    “唉,都怪通信不畅,我要晓得你要去日本,怎么我也要等上几天啊!”陈雨庭放低声音,“四弟,现在千万不要回家,沅州协统领吴经颐已经派重兵包围了令尊府邸,就等你去钻他们的笼子了!”
    “常言道:父母养子牙齿长,子养父母牙齿落。而我牙齿长成就流亡八年,未曾在双亲膝前侍奉一汤一饭。家慈已故,家严孤身一人,说什么我也得去见老父亲一面!”
    胡岩声欲举步出门,陈雨庭急忙拦腰把他抱住:“八年都过了,就赶这一时?明明是去送死也不忍一忍?四弟,这不是胆大胆小的问题,要晓得你的命不是你个人的,万一你被官府捉了砍了脑壳,胡老伯哪样受得了?黄兴交把你的任务怎么去完成?你想过没有?”
    胡岩声发了犟脾气:“近在咫尺,也不能回家看孤苦伶仃的老父亲一眼,我还算人么?!”
    陈雨庭使劲抱住胡岩声不松手:“四弟,听我一句话,你今天去见胡老伯,不仅父子不能团圆,还会白白丢了性命,这绝不是尽人子之孝,反而会害了老伯!日后,我一定安排一个安全的处所让你们父子相见。”
    这时覃飞虎也打转身回来了,用力把胡岩声按到板凳上:“四弟,去不得,去不得!吴经颐那家伙已经把你家围得水泄不通了!此时去看胡老伯,等于送肉上砧板!”
    胡岩声拼命挣扎:“我不管那么多,我要见老父亲!要革命的人多,少我一个没什么!”
    陈雨庭和覃飞虎一个抱着胸背部,一个抱着双腿,才把他制住。
    从不发火的陈雨庭也发火了:“四弟,你不是带了同盟会的重要使命回来的吗?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对得住孙、黄两位革命领袖吗?”
    “父亲啊,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 胡岩声嚎啕大哭起来,“三哥,你给我一支笔吧,我留几句话把我老爸。”
    覃飞虎取来笔和纸,摊在桌子上。
    胡岩声含着泪水,挥笔刷刷写下了于谦的《立春日感怀》:
    “关河底事空留客,岁月无情不贷人。一寸丹心图报国,两行清泪为思亲。”
    胡岩声紧紧拽着陈雨庭、覃飞虎两人的手,“那就请大哥、三哥把这首于谦的诗交把我老爸,替小弟向家严问安了。我这次回国,是带了同盟会的重要任务来的,等二哥来了,我们一起开个会,好吗?”
    覃飞虎瞟了门外一眼,说:“你看,沅州人是说不得的,你一提到二哥,二哥真的就来了!”
    这时一位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身板犹如钢筋铁骨一般的青年汉子,气喘吁吁地闯进屋来。胡岩声连忙搂住来人:“二哥,我们四兄弟都到齐了,正好开个会。”
    来人是二哥杨云夔,他二话没讲就拽着胡岩声要往外走:“四弟,现在有什么会好开?城里戒严了,三弟这里也很不安全,马上跟我一道去便水巡司,住到我家里,那就万无一失了!”
    陈雨庭:“四弟,去吧,二弟如今是便水巡检司巡检,藏到他那儿比较安全。”
    胡岩声不肯走:“诸位兄长,我传达了总部的指示再走好不好?”
    杨云夔急得大声嚷了起来:“三弟这里是东捕厅的公寓,万一童通判或者哪个捕役来找三弟,不仅捉你就像坛子里抓乌龟,还连带把三弟也给暴露了!”
    陈雨庭用力推,也没法把胡岩声推出门:“二弟讲得对,三尺城门五尺汉,人到关口须低头啊,我们四弟兄约个时间都去便水聚会,那时再说不迟!”
    杨云夔连连跺脚:“我沿着城墙走了一遭,四座城门都有重兵把守,现在只有水东门的水窦还开着,呆会只怕连水窦也没得爬的了!你再不动,我就扛着你走!”
    覃飞虎也劝胡岩声:“四弟,情况危急,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跟二哥赶快走吧。出了城后先去黄甲街看望毛山长,他在家中等着你呢?”
    “好,我走,我走!” 胡岩声边往外走边回头说,“大哥,三哥,你们一定要早些来便水哟!”

    河西黄甲街毛家宅院,清月濡窗阶。五丈见方的前院里,毛村麓在三株老椿木树下心神不宁地踱来踱去,好像在焦急地等待哪位贵客到来。
    旭日从妩河东岸绿森森的山峦中爬上了天空,把猩红色光芒涂抹在毛家树上阁楼的楼顶上,亮丽得晃人眼目。一只喜鹊从河对岸飞来,落在毛宅的椿木树梢,敛着翅膀翘起尾巴对着王家堂屋“喳喳”地叫。毛村麓偏起脑壳望着喜鹊:“吉祥鸟儿呀你叫唤什么啊?是不是昨晚覃飞虎说的那位同盟会代表真的回来了?”
    尽管夏日的阳光一早就很强烈,但在毛村麓的眼里,这个世道黑洞洞的,看不到一点光明,看不到一线希望。他是清朝末年寥若晨星的留美学者之一,学成归国二十年来,他不仅要与乡人国人敝帚自珍、妄自尊大的治学观点抗争,要与腐朽、顽固的旧教育体制抗争,还要与朝廷的高压、赃官的贪婪曲意周旋,心力铰悴,艰辛备偿。朱太守把高扬改革大旗的沅芷校经堂交把他,他仿佛势单力薄地驾着一艘独木舟在恶浪翻滚的风暴洋中颠簸行进,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他迷惘他彷徨他苦闷他忧伤他心里头稀糟稀糟的。
    前天,退隐左副都御使陈璧臣,伙同前甘肃学正莫家笙、辰沅永靖道道员茑本立等回籍士绅宿吏来到校经堂,劝说他搅伙成立“行一会”。 鼓吹“家一则亲和,教一则德化,国一则社稷安”,士绅要跟朝廷一体,殉君死国。说什么只要保住了国教、保住了皇统、保住了大清江山,沅州府的教育就有希望。完全放他妈的狗屁!他二话没讲,就拒绝了。他们却把沅芷校经堂总教习汪希圣拉下了水,汪希圣作为发起人签了名,并且内定为了行一会副会长。
    也是前天,陈璧臣一伙走了之后,康党胡连生也溜进沅芷校经堂来劝他加入“保皇会”,鼓吹中国的惟一出路是君主立宪,君主专制不可行,共和制也不符合中国的国情。胡连生,晃州人氏,也是沅芷校经堂的学生,比胡岩声高三届,与胡岩声的名字仅一音之差,但两人的政治观点大相径庭。胡连生始终是康有为的忠实门徒,戊戌变法失败后逃往加拿大,后转道日本。在国外积极协助康有为组织“保救大清光绪皇帝会(简称保皇会)”,招募“保皇军”。鼓吹君主立宪,与同盟会大唱对台戏。经常跟胡岩声笔战、舌战,是保皇会中与胡岩声旗鼓相当的演说家。几乎与胡岩声同时回国,他回国的目的是破坏同盟会的革命活动,拍慈禧太后假宪政的马屁,为预备立宪制造“人气”。
    毛村麓觉得胡连生也是一派胡言,“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你想想慈禧太后这些个专制暴君和满清贵族,会放弃他们的特权,真正实行议会立宪制吗?毛村麓对满清皇室完全丧失了信心,不是看在师生份上,他简直要把胡连生轰出书院,不过他还是把这位过去的高才生礼礼信信地送出了书院大门。
    晨曦染院墙,毛村麓望了一会儿喜鹊,苦涩地摆了摆脑壳,像在自言自语,又向在全世界发问:“唉——教育的出路在哪里?中国的出路在哪里啊?”

    毛村麓今日要迎接一位贵客,那贵客不是别人,就是自己曾经亏欠过的得意门生胡岩声。虽然胡岩声被开除学籍完全是茑珩方一人所为,他没能够阻止得了,但是至少没有尽到一院之长保护学生的职责。然而,那胡岩声体谅他的难处,一直尊崇他为恩师,不管漂泊到什么地方,总没有同他中断过联系。他晓得自己的学生在日本参加了同盟会,成了革命党。毛村麓对孙中山、黄兴景仰已久,朦胧中觉得他们代表着光明,是中华民族的希望。他今天要亲耳聆听一位同盟会出生入死的干将,如何评价他们的领袖孙中山和黄兴,听这位自己最信得过的学生摆一摆他们为之献身、不怕砍脑壳也要干到底的主义和理想!要是能说服自己,感动自己,他打算泼了自己的老命,跟他们一起干!

    日影入门扉,毛村麓反剪双手绕着三株老椿木树打转转,好像踱过了一千年一万年(其实不到个把时辰)。 “莫是船在路上抛了锚?莫是上岸被密探逮住了?莫是……”他正在为胡岩声的安全攥紧了一颗脔心,远远地听见两串脚板声从黄甲街口由轻到重,由急到缓,一路响了过来。这两串脚板声与众不同,有着轻捷、豪迈、机警的节律,他判定是胡岩声和他的兄弟的脚步声。毛村麓的耳朵很尖,别人要用眼睛才能辨别的东西,他用耳朵也能够听得真真切切,这是他教书育人近二十年用耳朵“观察”学生锻炼出来的。
    两串脚板声终于在大门外停住了,毛村麓听到了两串微微宛如河风的呼吸声。他不等来人敲门,就飞快地敞开了大门,果然是自己的得意门生胡岩声和杨云夔。虽然胡岩声离开沅州府时还只是嫩笋荷尖一样的小伙子,现在已经长成门高树大的男子汉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把胡岩声揽在怀里,拥进了小院,眼睛放射出只有孩子才有的惊喜光芒:“两位学弟(他一直把门生以同窗相称,认为教书也是一种学习),你俩衣裤怎么都浇湿的?”
    杨云夔笑了笑:“山长,全城被封锁了,我们是从水东门水窦里爬出来的,弄了一身污泥,到柳树坪过渡时干脆洗了个大澡!”
    毛村麓摸摸两人膀子:“我叫内人上街给你们各买一套衣服换换,别着凉了。”
    胡岩声摇了摇头:“恩师,不用,不用,大热天,干得快咧。您老看,我这长衫不是半湿半干了么?”
    杨云夔:“山长,春捂秋冻,少病少痛。我俩都是棒小伙子,还怕打湿这点衣服?岩声有大事情相告,您老不用劳神费心了。”
    毛村麓:“好,那就请两位到后院的去非楼上小坐,我已经吩咐内人在那上面预备了茶水。”
    胡岩声和杨云夔手扶着山长跟肩而行:“好啊,那上面可以眺望沅芷校经堂,等拜见了师母,我们就去。”
    “啊哈,贱内已经在去非楼上等着你们呢,走吧。” 毛村麓左手挽着杨云夔,右手挽着胡岩声,乐呵呵朝去非楼走去。
    后院有一株三人合抱的古樟树上,去非楼就搭建在这棵树上,在城市里显得格外别致。这是毛村麓青少年时代的杰作,仿照芷江北乡山民的树屋,梁用枝编,栏以藤引,在枝杈间密镶了杂木楼板,树冠上覆以水杉树皮做楼顶,四周空透,北可眺明山叠翠妩河拖蓝,东可望府城街闾谯楼月朗,南可览龙津春浪景刹星辉,西可瞰农田村舍山野闲云。阁楼又以紫藤缠绕而成的旋梯连接地面,近之使人顿生反朴归真之慨。
    杨云夔、胡岩声跟随山长爬上阁楼,但见师母戴春华已经在藤几上煮好了茶水摆好了早点。
    杨云夔、胡岩声赶紧向师母叩行半跪礼:“师母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你们行此大礼就见外了。”戴春华俯身扶起两位弟子,“呦,岩声,八年不见了,都成大人了!孩子,你回转沅州好久了?可把你先生稀欠死了哟,晓得你回沅州,昨晚一夜都困不着咧!”
    胡岩声说:“师母,学生今早才拢岸咧。”
    “岩声,你先生八年没有开过笑脸,你看你看,见了你像毛伢崽过年一样高兴咧。好好,请用茶,你们师生难得一见,该有好多话要讲,我就不搅扰你们了。” 戴春华沏了三杯茶,告辞下了阁楼。
    在这阁楼上朝东北方向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妩河斜对岸沅芷校经堂的屋宇和高耸的钟楼,师生三人端了茶杯,也不坐到藤椅子上,都倚着藤栏杆深情地眺望着沅芷校经堂。
    沅芷校经堂的錞钟声响了,如波浪一样从妩河对岸一阵一阵飘荡而来,随之而来的是朗朗的读书声,一声声一句句,清晰入耳。几多个日日夜夜啊,魂牵梦绕的钟声,阔别八年的游子又听到了你的高歌你的沉吟。钟声所到之处,无论是河水、堤岸,还是树木、房屋,似乎都闪耀着一种灵异的光芒,都倾注了一种不屈的精神,都涌动着一种催人奋进以有涯之生作无涯求索的力量。胡岩声凝望着被朝霞映照得金碧辉煌的钟楼,激动不已,思绪万千,他觉得錞钟之声是一条历尽沧桑的长河,自己是一叶漂泊的小船,他从这条母亲河启航,在海外流徙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里水路之后,又跟母亲河蓦然相逢,錞钟声用她月华般的波涛托起游子的小船,穿越八年的历史积淀回到了当年的书院当年的课堂当年的师生情谊之中。
    山长苍老而又温润的手轻轻地搭在胡岩声的肩头上:“岩声,你在想哪样?”
    胡岩声眼里闪着泪光:“恩师,我在回忆当年您创作的《砺志》诗咧。至今我还记得您的诗中有这么两句:‘枝头母鸟哺雏鸟,院中錞声伴书声。’我们书院是湘沅新学的摇篮,边地自强的火种,我虽然身在异国,但无时不心系着她,现在情况还好吗?”
    毛村麓一脸无奈:“朱太守一走,我们书院的黄金时代就结束了,哪里谈得上好哟!”
    胡岩声凝视着山长布满褶皱的脸庞:“恩师,我今天听那錞钟声,怎么听怎么不如以前那么明亮,好像在呜咽,这是怎么回事啊?”
    毛村麓满脸愁云:“咳,那錞钟有三千岁的寿年了,有了灵性,国难当头,校运不济,它怎么高歌得起来嘛!”
    胡岩声的眼眶红了:“恩师,如今朝政越来越烂,赃官越来越贪,国家越来越穷。办学的难处可想而知,您的双鬓添了好多白发啊。”
     “每年从年头到年尾,我就是为筹集先生的干脩、学生的柴米油盐钱奔波,那些做官的还要来剐唐僧肉。这样下去,真不知道我们的錞钟还响得几天啊?!” 毛村麓恨不得一口气把压抑在胸中八年的怨气和愤懑都倾倒出来,“唉——我年轻的时候以为不管什么事情,只要认准了,矢志不移地去干,就能够做到。我想错了。我毛村麓抱着教育救国的满腔热忱,奋斗了二十年,不仅谈不上救国救民,竟然还把朱太守创办的沅芷校经堂弄成了现在这种稀烂的场伙。惭愧呀!痛心呀!”
    杨云夔的心里也像有条蛇在咬:“恩师,黑老鸹永远孵不出白天鹅,要想培养经天纬地的人才,要想救亡图存,万万不能指望腐败透顶的满清政府。只有实行社会革命,才能实现您老人家的理想啊!”
    老山长老泪纵横:“身在黑处望亮处,二位学弟,现在我要向你们讨教,我这个年过五十尚不知天命的老人,下一步怎么走才对呀?”
    胡岩声把一本铅印小册子双手捧给毛村麓:“恩师,我这次回国,特地给您带来了拯救教育、拯救中国的一济良方。”
    “喔,《孙文论三民主义》!”毛村麓双眼放亮,一目十行地翻阅,“朝闻道,夕死可矣。伟大,伟大呀!岩声,画上的杨梅哪比得亲口尝的鲜,我要求加入你们的同盟会,你们要不要我这个老棒棒?”
    胡岩声闻言大喜:“要,怎么不要呢?我就是受命来沅州府播撒革命火种,发展同盟会员的。您这样的老前辈大学者主动加入我们的组织,孙、黄两位先生不晓得有几多高兴咧!”
     毛村麓孩子似的笑了:“嘿,我这颗流浪了几十年的心终于找到家了!”
    胡岩声掏出一本小册子:“恩师,这是中国同盟会总章,您仔细读一读,如果赞成,我们就签定盟书。”
    毛村麓如饥似渴地读完同盟会总章,陡然觉得腰板硬了粗了,成了顶天立地的中国人:“赞成,赞成,我举双手赞成!拿盟书来,我签字画押!”
    杨云夔:“恩师深明大义,行一会、保皇党来拉拢您,都被您挡了驾,倒是要冒死参加同盟会啊。”
    毛村麓开怀大笑起来:“道不同不与谋嘛。用我们沅州人的话呀,这叫做鱼找鱼虾找虾,四脚乌龟找王八哟。”
    胡岩声把盟书恭恭敬敬地铺在藤几上,杨云夔礼礼信信地替山长磨墨,毛村麓取下挂在藤壁上的毛笔,郑郑重重地在盟书上签了字,并且咬破指头摁了手印:
    中国同盟会盟书
    联盟人湖南省沅州府芷江县人毛村麓,当天发誓: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矢信矢忠,有始有卒。如或渝此,任众处罚。
    黄帝纪元四千六百零四年七月二十日
                            中国同盟会会员:毛村麓
    介    绍    人:胡岩声
    毛村麓签了盟书,随口咏道:“行年五十,正失意怅万丈。忽闻道,三民主义。志又青云,壮心随年长。予世间,长留清响。神往共和,锄专制斩魔王。观九州,风云激荡。天惊石破,得归革命党。愿中华,扶摇直上。”
    杨云夔和胡岩声鼓起掌来:“好词!好词!”
    “咳,心里头高兴,脱口而出,谈不上好。” 毛村麓话锋一转,“岩声,这些天风声很紧,官府昨天就派了密探在校经堂外打转转,这城边上也不能久留。你还是先到乡下藏一段时间,我在黄潭桥有个李姓亲戚……”
    杨云夔调侃地:“山长,不用费心,岩声住到白水滩我的家中去最好不过了,那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廊场。岩声做哪样都猫弹狗跳的,需要面壁养养性子!”
    毛村麓:“那也好,我人老体弱帮不到岩声什么忙,短缺个什么尽管讲,莫怕不好开口!”
    杨云夔摸了摸脑壳:“我们别的都不缺,就是少了脚力,岩声一介文弱书生,只怕一天走不到白水滩。”
    毛村麓一派如释重负的样子:“怎么不早讲呢?我女婿恰好送了我们老两口子一黑一白两匹河东马,我们俩成天窝在街上,留着也没什么用场,还要好草好料伺候它们,划不来,正好送把两位学弟代步。”
    杨云夔:“谢谢山长,学生夺爱了啊!”
    “云夔学弟,还讲哪样客气呀?你做了巴堂主的东床快婿,也就是我的表妹夫了,我又加入了同盟会,真正的一家人了!”毛村麓把杨云夔和胡岩声送到大门口,又叫家人把那两匹膘肥体壮的纯种河东马牵到门外。
    杨云夔和胡岩声骑上马匹,向西边便水巡检司飞驰而去。眨眼工夫,二人的背影驶出了黄甲街,消失在五里牌,毛村麓心上的石头落了地。

    师生分手之后,毛村麓回到了沅芷校经堂,老远就听到生员们的朗朗读书声。沅芷校经堂的生员锐减,兴盛时期多达五六百人,现在不足百人。毛村麓逐个教室检视,有的班级师生们在认真地讨论问题,有的班级学生们在整齐地朗读课文,看着这些力求上进的孩子,毛村麓鼻子有些发酸:孩子们,你们哪里晓得,下个月就没有伙食费了,怎样才能让你们饿不着肚子啊?他踽踽独行,登上了钟楼,细细端详挂在穹顶的紫红钲亮的錞钟。朱太守离任后,由他继任山长至今。作为山长的他心里也没有底,这錞钟究竟还能响多久?他环视一周,用目光亲切地抚摩着沅芷校经堂的经堂馆舍,睹物思人,心中不免倒海翻江起来。
    创业容易守业难,时世不济难上难。沅芷校经堂创办十八年来,社稷累卵,生民倒悬。沅芷校经堂也饱经风雨,摇摇欲坠。天道迁异,人理无常。
    朱菽彝离任后,毛村麓和总教习汪希圣精诚合作了十几年,把个风雨飘摇的沅芷校经堂硬是支撑到了丙午年。不曾料到甲午海战之后,目睹许多同学和同事被杀或者阵亡,汪希圣精神受到了强烈刺激,陷入了空前的苦恼,开始怀疑起几千年的封建古国,能不能引进西方文明来。戊戌政变之后,他对变法维新彻底失望。他不是从专制制度上找原因,而是把变法失败归咎于西方政体与中国文化传统的“激烈冲突”。转而尊孔读经,从故纸堆中寻求解脱,政治上渐渐地倾向维护皇权、反对革命的清廷一边。退隐左副都御使陈璧臣、前甘肃学正莫家笙、辰沅永靖道道员茑本立来到校经堂劝说他加入“行一会”,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并且当了副会长。也许,这位当年的契友将是自己最危险的敌人,沅芷校经堂的錞钟能不能继续敲响下去,能不能让古老的錞钟声汇入反对封建专制创建民主共和的壮歌之中,很可能要看他俩的斗争到底谁胜谁负了!

    芷江县主簿、学生江明山满头大汗脚慌手忙地爬上钟楼:“毛山长,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毛村麓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明山,别急,有话慢慢讲。”
    江明山喘了一口气:“茑珩方那家伙正集合全县衙役,要来沅芷校经堂搜查咧!”
    一听到茑珩方这几个字,毛村麓火气不打一处来:“茑珩方要来搜就来搜好了,看他搜得出什么名堂来!”
    “我生怕胡岩声回到书院来,那就正撞上他的刀口咧!”
    “呵呵,戊戌年胡岩声被开除了学籍,跟老夫青蛤蟆翻白——胀了一肚子气呢,他哪里会来书院看我呀?”
    “岩声不来就好,我就放万心了!”江明山施礼后转身下了钟楼。

    芷江县县丞茑珩方带领一群捕快手持哨棍马叶子闯进书院,他亲自搜查讲堂和宿舍,命令捕快们分头搜查读荷轩、庭院、礼殿、藏书楼和钟楼等。
    茑珩方瞪着一对布满血丝的小眼睛,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一间一间屋子过细地搜索,用手抬(音:tāi)起一张一张惊诧莫名的小脸过细地瞅,没有一个是胡乱党。他仍旧不死心,又倒过来搜索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胡乱党。茑珩方窝了一肚子火朝礼殿方向走去。行至集贤讲堂门口,只见毛来富、梁幸予带领着捕快们往回走来。
    毛来富:“回禀茑大人,读荷轩、庭院都搜查了,没见到胡乱党!”
    茑珩方:“娘卖,礼殿、藏书楼搜过了么?”
    梁幸予:“回禀茑大人,搜过了,角角落落都搜过了,没见到胡乱党!”
    茑珩方从鼻眼里哼出一声:“他妈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狗日的胡乱党总得要来这破庙烧香敬菩萨的!”
    毛村麓走下钟楼,飞奔来到集贤讲堂,不禁怒火中烧:“茑珩方,你不再是沅芷校经堂的学监了,怎么私闯府学圣殿?”
    茑珩方:“老子捉拿朝廷钦犯,你狗日的毛村麓长了几个脑壳,也敢阻拦?”
    毛村麓喝道:“叼羊用不着你野猪嘴,滚,滚!”
    茑珩方一屁股坐到“明阳讲学处”的碑刻上,把玩着手里的哨棍:“今天老子就是赖在这府学圣殿不走了,倒要看看是你狗日的几本破书硬还是老子哨棍硬!”
    一个长脸捕快从书院大门外溜了进来,俯在茑珩方耳边轻轻说道:“禀告茑大人,胡乱党捉住了!”
    “娘卖,谁捉住的?”
    “东捕厅的瘟疤子!”
    “狗日的,又被他们抢了头功。撤!” 茑珩方一声吆喝,众捕快喔荷喧天出了书院。
    毛村麓脑袋都大了,心里暗暗叫苦:“才躲过雷公,又遭遇火闪。岩声呐岩声,您是怎么搞的嘛!”

    沅州府城北部的小北街,是一条干净整洁的小巷,这儿北去文庙西往府衙南到热闹的北正街都不太远,却未染半点尘嚣。小街两旁的人行道每十来步就有一棵高大得非两三人合抱不到的龙柳,龙柳的枝枝杈杈上寄生着形形色色的其他树种,树的枝杈间栖息着形形色色的雀鸟,成天唧唧啾啾快乐地歌唱不止。步入小街,恍如钻进了用鸟语和浓荫编织而成的隧道。
    小北街南端往东拐就是达官显贵们的住宅区,拐角处,有一座很不起眼的窨子屋,曲檐翘角的四合萧墙把整个院落封闭成了一个方方的“桶”。这座有些斑驳的窨子屋跟东紫巷一溜眼儿道府州县地方官员的豪宅比起来,显得颇有些寒碜僻陋。它却是一位显赫的退隐京官的府邸,它的主人就是陈雨庭的父亲——归隐山城的正三品左副都御使陈璧臣。
    陈璧臣本来不叫陈璧臣,他的名和字都是中了进士、入选翰林院编修后自己取的。名璧臣,完璧无暇之臣也。字笃道,笃守孔孟道统也。他委实无愧于自己的名和字。同治十一年他被授予督察院正三品左副都御使之职,成为当朝风宪之臣,执掌检核各级官吏之责。他把魏征作为自己的榜样,以维护封建正统为己任,为君王纠过正德,不惜抗命死节。其舌端如斧,笔端如钺,不知参倒了多少权臣贵胄。光绪皇帝亲政之后,受改革派的煽惑,准备变法维新,他认为违反了大清祖制,有悖于孔孟之道,当廷顶撞光绪皇帝,力陈变法之弊。他更是看不惯那些“见风使舵”惟皇命是从的帝党,谁提出改革主张他就参劾谁,甚至当着皇上的面破口大骂康有为和翁同和,于是惹恼了年轻气盛的爱新觉罗载湉,被降职为掌印督察御使,念其年迈,仍留住督察院听宣。二十二年,光绪帝下诏初行律法改革,严禁各省使用非刑。他长跪午门三日,逼皇上收回成命,未能感化圣心,一气之下奏请辞官,归隐原籍。虎死威风在,上有慈禧太后的垂询,下有地方后党的拥戴,在辰沅一隅仍是一位呼风唤雨的大人物,就连历任镇竿镇总兵和辰沅永靖道道台也得敬畏他三分。
    陈璧臣还是晚清著名的收藏家和文物鉴赏家,对历代文物钻研颇深,搜罗极富。居京都三十多年,别无嗜好,闲暇时就喜欢逛琉璃厂。只要见到古董佳品,不惜重金购回家中。其好古之名无人不晓,各地古董商投其所好,罗致奇珍异宝送到陈府,不获重利也必然能发一笔小财。左副都御使在朝臣之中品秩虽不算高,却身处凤池,有监察各级官员的大权,因此无论京官还是地方官吏无不使出浑身解数讨好陈璧臣。但是这位湘西土包子却像石头一样硬扎,凡有送礼者一概璧谢。陈璧臣不愧为风宪典范,三十年居庙堂之高,始终两袖清风,归隐原籍时除了带回两马车金石书画秦砖汉瓦彩陶青瓷刀钱古币之外,别无长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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