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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长篇小书《虎錞记》14
    第五章   赈  灾

    大清早日光就很灼人,沅州府府学衙门公示栏中张贴着一张红榜,上面赫然写着:
    补授茑珩方沅州府正七品教授谕
    前沅州府正七品教授胡谦怂恿儿子散布变法谬论,已被朝廷削职为民。经辰沅永靖兵备道道员茑本立保荐,报吏部核准,兹提拔原八品训导茑珩方补沅州府正七品教授之缺。现予例行挂牌公示,如无异议者,即行实授。
          ——湖南巡抚俞濂汕
    从红榜下经过去上班报卯的府学职员们纷纷抬起头来观看,又都摇头叹息走了。热心肠的辛知事站在最里边,一字一句地唱读榜文给同僚听。读完后,离开之前还加上了一句:“唉——科考捐纳,不如找个好爸爸哟!”另一个职员长叹一声“这下我们可都要倒霉了啊……”

    烈日当空,金林小吃店里,邓拉子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喝闷酒。一身公差打扮的覃飞虎走了拢来:“拉子伙计,为婆娘的事情发愁是吧?”
    邓拉子诧异地“咦,覃、覃班头,你、你是神仙?怎么晓得我、我的心事?”
    覃飞虎:“嘿嘿,男人一个人喝闷酒,不是没有婆娘,就是婆娘太多,你讲是不是?”
    邓拉子:“唉,覃、覃老弟,你、你不晓得,我本、本来有个漂、漂亮老婆,被、被茑珩方霸、霸占了咧!”
    覃飞虎:“拉子伙计,茑珩方这么欺负你,做哪样你还跟他那么铁呢?”
    邓拉子:“咳,我哪比得你、你老弟呀?一身好、好武艺,沅、沅芷校经堂还、还没毕业,就、就被府衙号上做、做了皂、壮、快三、三班班头。老哥我没、没有一、一点点鸟本事,只好跟、跟他混、混口饭吃、吃呀。”
    覃飞虎:“告他个强占良家妇女罪呀?”
    邓拉子:“娘卖,人家有、有靠背,官越、越做越大了,怎么告、告得了嘛?”
    覃飞虎:“拉子伙计,我告诉你一个毛毛信,光绪力行新政时他干爸爸茑本立也附和了几句,现在朝廷追究起来,茑本立已经被革了职,你出气的时候到了咧!”
    邓拉子:“覃、覃班头,老、老子豁、豁出来了,龙标西、西路农村师范是、是茑珩方叫、叫我放火烧、烧的咧!”

    巴允仁把龙标火灾赈灾的大事交把了马蹶子,毕竟有些不放心,便骑了“四蹄飞雪”来到了龙标县。
    黄火大日头,龙标县东门车马店,这里是广仁堂兄弟在龙标的联络站。一个瘦骨零丁、贼眉鼠眼的汉子拎着一个包袱从墙头翻了下来。巴允仁一眼就看穿了那伙计不是规矩人,立马跨前一步伸出两个指头铁钳似的钳住了那人的手拐子。那人虽然瘦得像根洋火杆子,却是个人精,有几斤蛮力,而且狡诈之极,卖了个泥鳅脱夹术,竟然挣脱了巴允仁铁钳一般的指头,转身就跑。巴允仁知道今日遇见了懂得奇门遁甲的贼中高手,便运了运金针木穴定身功,伸出右手食指,喊了一声“着!”那贼人就如一尊呈奔跑架势的泥塑固定在弄子里。
    巴允仁从贼人身上取下包袱,打开一看,除了几笔广仁堂的银票之外,竟然还有马蹶子的广仁堂布票。巴允仁化解了定身功:“你这汉子,是哪路彩门(江湖黑话:魔术师)?竟然把我家兄弟的家什都变到了你的手中?”
    “小人叫做崴嘴子,沅州人氏,从小被盗贼拐到下江,昨日才回到湘西。只因为没了回家的盘缠,不得已才……”
    “崴嘴子,我看你有些功夫,就不要再做这偷鸡摸狗的事了,沅州协都司顾尚武的老爸需要招收一名护院武师,你不妨去顾老太爷家应聘试试看,只说是我巴允仁推荐的。”
    “谢堂主恩典!”
    巴允仁快步跨进车马店,高声叫唤:“马蹶子马蹶子!”
    车马店邢掌柜迎了上来:“堂主堂主,您来了。”
    “邢掌柜,看见马蹶子么?”
    “禀堂主,马蹶子的行李盘缠全都丢了,他出门去追贼古子了!”
    “哈哈,这伙计,贼古子从东溜了,他向西去追,南辕北辙,哪样追得上嘛。”
    “堂主,快进屋头喝口茶水。” 邢掌柜扭头吆喝:“茶房,给巴堂主上茶!”
    “邢掌柜,别忙别忙,呆会儿我再来喝,我追马蹶子去!”

    洪江大码头上,上下船的客人熙来攘往。许多小贩在人群里穿梭叫卖,马蹶子脱下礼帽,捏在手中,挨到一个老头身边,拍拍老头的肩膀:“老伙计,发发慈悲,随便给三个两个,买些吃的填填肚皮。”
    老头把脸别到一边:“大官人,老汉我就卖点针头线脑,自家的口都糊不了,那有富余铜子给你?”
    “给不给?”
    “不给!皇天白日,你敢打抢?”
    马蹶子眉毛一竖,拳头一轮:“你这老驴,不晓得爷爷我是哪个吧,老子就是小关马蹶子!”
    老头顿时噤若寒蝉,在对襟衣里抠了半天,摸出两个铜子战战兢兢地交把马蹶子。
    马蹶子又把礼帽伸向别的小贩和上下船的客人,听到马蹶子的大名,人们躲的躲,闪的闪,没有一个人敢跟他打照面。
    突然一只手夺去了马蹶子手中的礼帽。马蹶子恼羞成怒抡起拳头,大骂一声“娘卖!”转过身来一看,顿时哑了呆了拳头停在空中不动了。原来是巴堂主站在他的身后!
    巴允仁怒容满面:“马蹶子,这倒好,我叫你来赈济火灾灾民,你却到这大码头上强讨恶要来了,我广仁堂的丑都被你丢尽了!”
    马蹶子脑门上汗珠直冒:“嘿嘿,大哥大哥,我的银两行囊都被贼古子拎了,实在饿慌了,迫不得已哟。”
    “我不是你的大哥,你也不是我的老弟!你讲你该当何罪?”
    “大哥大哥,要打要罚,随你,只要不把我撵出广仁堂就行!”
    “我看你是旧病复发了,不仅该打三百大板,还当逐出堂门!念你实属无奈,我还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灾情怎么样,你调查了么?”
    “咳,惨呐,大哥,不仅西路农村师范成了灰烬,三百零二户市民家过了火。火是人放的,不晓得是哪个天杀的做的这种绝灭烟火的事?”
    “真相大白了,火是茑珩方唆使邓拉子放的。马蹶子,把每家过火户都要安置好,漏了一个,就不要再来见我!”
    “大哥大哥,我手中已无分文,怎么安置法呀?”
    巴允仁亮出背后的行囊,“你瞧,这是什么?”
    “啊,大哥大哥,想必贼古子被你捉住了?”
    “算我来得正是时候,不然怎么向张老板温老板这些捐款人交代!马贤弟,锦陵辰溪发了大水,我得赶去救灾,你把这里的事情办熨帖了,也赶快来!”
    马蹶子把行囊挎到肩上,不好意思笑了笑:“嗯,完了事,我就来!”
    巴允仁朝卖针头线脑的老头挤了挤眼:“马贤弟,还不去向老人家赔罪?!”
    马蹶子从行囊里抠出了一锭银子,塞到老头怀里:“老人家,对不住,让你受惊了!”
    “这么多银两我不要,还我那两个铜子就行了。”老头说。
    “老伙计,你收还是不收?” 马蹶子把拳头捏得咯咯响。
    “你这伙计,我收,我收还不行吗?”老头见马蹶子横眉竖眼的样子,只得把银子收下。

    烈日当空,沅州府府学衙门,茑珩方大摇大摆往里走,被叶祖桐堵在了大门口:“茑珩方,你来做哪样?”
    茑珩方指着公示栏中张贴着的红榜:“诶,叶太尊,下官来上班呀?俞巡抚不是提拔我茑珩方做了沅州府正七品教授么?”
    叶祖桐一把撕了公示栏中的红榜:“二知府,那是隔年的皇历了,你干爸爸茑本立被朝廷贬回原籍,昨日就到我这儿报了到,难道你还不晓得?”
    茑珩方顿时像霜打蔫了的茄子秧,前脚跨进门槛又缩了回来:“叶太尊,我、我还不晓得咧。”
    茑珩方想一溜了事,却又被叶祖桐拦住了:“慢着,茑珩方你看,这是学生告发你搜刮钱财的举报材料,这是邓拉子告你唆使他火烧西路师范、强占他老婆的诉状!你的八品训导开缺了,快快把官服脱下来!”
    茑珩方舍不得脱掉八品官服,一脸猥琐、无奈和恐惧。
    叶祖桐的眼睛死死盯着茑珩方的眼睛:“茑珩方,本府跟你干爸爸共事多年,不想把事情做绝了,不然火烧西路师范完全可以问你一个死罪!还不把官服脱下来?!”
    茑珩方很不情愿地一件一件卸了顶戴、礼服、朝带、官靴,赤着脚,打着光胴胴,只留了条裤衩,缩头缩脑钻进了一个小巷子。街上的百姓可乐了,追着他的屁股喊:“喂——二知府,二知府,干爹倒了卖屁股……”

    烈日当空,沅州府城涌进了许多饥民,四街七十八巷随处可见衣不蔽体、骨瘦如柴的男人女人,拖娘背崽向店铺向路人乞讨:“老爷太太,行行好吧!”一般粗布短打的小门小户或丢一个铜板或抓一把粗粮放进叫花子的口袋里破碗里,或者干脆满满地盛一碗米饭送到叫花子的嘴边,抬头望望没有一丝云的晴空:“天作孽哟,又不晓得要饿死几多人哟!”而那些豪门富户特别是那些官府人家的主人则常常拿着竹篙子门杠子驱赶叫花子们。
    益同发粮行铺面门口,提着口袋、把箩(一种带把的竹容器)来买米的市民挤破门槛,自然来这里来乞讨的叫花子也比别的地方多。大屁股堂客禾堂坪和凉粉堂客螺蛳壳也在买米的人中间,禾堂坪抬头望了望墙壁上的粮价牌:“梁老板,你心也太黑了,粮米又涨价了?”
    柜台里头的梁老板耸了耸眼镜:“禾堂坪,你嫌贵,就到别家去买吧,看看还有那家粮行不是一天一个价!”
    螺蛳壳拽了拽禾堂坪的衣角:“唉,算了,买不起大米,我们就买几升包谷熬粥喝,总不能让老人孩子都饿死吧?”
    一位斯斯文文的七十老翁,身穿肮脏得已经看不清颜色的破旧长衫,背着背篓,敲着渔鼓,拖着三个几岁大的小孩走进粮行,唱道:“进得门来抬头望,不觉到了大粮行。主家老爷供在上,粮米生意销四方。早就听得世人讲,益同粮油第一强。大米面条白如霜,茶油麻油喷喷香。我今来到贵府上,还望主东来赐赏。包谷随便送几把,角角票子把几张……”
    买米人中有人认得渔鼓老人,抠出一个铜板放进他的渔鼓里:“他是洞下场的私塾涂老先生,儿子媳妇都饿死了,不然哪里会出来要饭哟!”
    听得这么一说,有人往老人背篓里放了把大米,有人往老人背篓里放了个红苕。
    梁老板往柜台上也扔了个铜板:“去去去,老不死的又来了,人家还做不做生意?”
    渔鼓老人好似嫌那钱脏,用打渔鼓的两片竹板一夹,咚的一声把那铜板丢进了渔鼓中,转身往外走:“粮价一天一个涨,买卖做人第一桩。别人吃米你吃屎,说话屙痢打标枪!”
    买米人哄堂大笑。
    禾堂坪和螺蛳壳买了包谷出来。禾堂坪往一位老年妇人乞丐的破碗里抓了一把包谷,螺蛳壳往一个小叫花子的布兜里抓了两把包谷,禾堂坪见了又在老妇人的破碗里添了一把包谷:“唉,多走几家吧,大家伙匀着吃吧,说不定我哪天也要出门讨吃去了咧!”

    烈日当空,沅州府城达官要员住的东紫巷,豪宅巨厦鳞次栉比。老远老远传来了渔鼓老人的渔鼓道情声:“两脚忙忙走得快,一走走到贵人街。如若舍得几个钱,荣华富贵传万代……”听得渔鼓声,豪宅巨厦纷纷关上了大门。
    渔鼓老人拖着三个孙子从东正街拐了进来,他勾着身子,走得越来越吃力,歌声也越来越嘶哑,越来越衰微:“我今初到贵府来,主东就把阵图摆。萝卜顶子缩进屋,朱漆大门关得快……”
    渔鼓老人走着走着突然倒下了,歌声也嘎然而止,老人拉着较大的女孩子:“玉珍孙儿,爷爷不、不行了,你是姐姐,要把弟弟妹妹拉、拉扯大哟……”
    孩子们抱着爷爷嚎啕大哭:“爷爷!爷爷……”
    爷爷仍然睁着眼睛,但是再也没有回答他们。
    路人见了,无不掩面而泣:“作孽啊作孽啊!”

    月城街口,地保兼补锅匠洪叫叫正在替街坊补锅,七八个婆娘围着他,其中有禾堂坪、螺蛳壳和水豆腐堂客乃桃嫂,她们拿的拿着破锅子,端的端着洋铁盆,提的提着搪瓷缸,敲的敲,打的打,如同一个女子打击乐队,好不闹热。
    洪叫叫打先补的是禾堂坪焚猪潲的大铁锅,他一手拉风箱,一手把火炉里烧融了的钢水倒在一块湿布坨子上;然后一手飞快握着湿布坨子把钢水敷到锅内的破损处,另一手飞快握着一只湿布锤子,反方向堵住钢水,钢水迅速冷却固化,平整地粘接在锅子上;再用铁刷子刷干净补疤上的铁刺。
    禾堂坪伸手要取走锅子,洪叫叫粗糙瘦劲的大手摁住禾堂坪肥嫩细软的小手:“莫急莫急,提桶水来!”
    螺蛳壳早就提了一桶水候在旁边了,戏弄地:“试试禾堂坪的水么?”
    洪叫叫一手摁住禾堂坪的手舍不得放,一手将桶里的水倾倒进锅子里头:“白天漏水,我洪叫叫不要你禾堂坪一文钱,夜里漏水我可管不了那么多哟。”
    禾堂坪用力抽出手来,抠了两枚制钱丢进洪叫叫的工具箱里,大大方方地:“洪叫叫,夜里漏不漏水,三人两啪屎——哪有你的份?”
    洪叫叫终于把摁住禾堂坪手的手收了回来:“禾堂坪被我‘补’了,接着‘补’哪个?”
    螺蛳壳:“洪叫叫你这背时鬼,有本事找个婆娘‘补’,嘴皮子占点便宜抵哪样用?来,给我补!”
    洪叫叫接过螺蛳壳的搪瓷锅,看了又看:“螺蛳壳,这搪瓷锅跟你人一样贵气,‘补’起来只怕费劲火!”
    螺蛳壳:“我多给你两个钱还不行?”
    洪叫叫:“试试看,你得忍着点!”
    众人大笑。洪叫叫正要补搪瓷锅,一个邻居气喘吁吁地奔来,分开众人:“洪地保,又倒了一个,在东紫巷,快去收尸吧!”
    洪叫叫连忙丢了手头的工具,立起身来,给众人作了个罗圈揖:“众事主,对不住了,收尸救火,都是我地保的职责,推不脱。锅子改日再来补!”

    东紫巷,孩子们抱着渔鼓老人嚎啕大哭:“爷爷!爷爷……”
    洪叫叫拉着收尸专用的板车,打狗匠兼收尸佬汤和尚扛了床竹席子匆匆跑来。
    洪叫叫跑到跟前:“唉——穷人的命就这么贱哟!”
    汤和尚把竹席子往地上一摊:“咳,昨日拖走了七个,今天半日就拖了十一个了,我打不成狗了哟!”
    洪叫叫跟汤和尚一起把老人抬到竹席子上:“唉,我也补不成锅了咧!”
    两人把竹席子一卷,放到板车上,拖着渔鼓老人出东门外去了……

    沅州府出现了大饥荒,几位捐款的大事主都自顾不暇了,毛村麓自家的祖产也变卖殆尽,书院财源枯竭,先生们因为常年拿不到束脩,生活无着,纷纷另谋生路。家庭困难的生员也纷纷退学,很少有新的生员入学,只有官家富户的子弟还能坚持在校攻读,沅芷校经堂陷入了绝境。
    沅芷校经堂山长书斋,毛村麓正在为师生们的油盐柴米发呆。屋外传来雀跃的欢呼声:“老山长来啦!老山长来啦!” 毛村麓又惊又喜,猛然把房门打开,师生们簇拥着朱菽彝站立在门前。
    毛村麓把朱菽彝让进山长书斋,手忙脚乱地沏茶:“叔一兄,回沅州府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啊?书院说什么也应该开个欢迎会呀!”
    朱菽彝接过茶杯:“咳,到贵州公干,临时绕道来看看,就不惊动大家伙了。”
    毛村麓:“那些年,嫂夫人留在沅州做质吃了不少苦头,接去永州后过得还好吗?”
    朱菽彝:“一家人在一起过总比做牛郎织女强啊。村麓兄,你一家老小都好吗?”
    毛村麓:“好,好得很。”
     “你看你看,又不说老实话了呢。这些年来为了书院的生存,你家的老宅和田产都典当光了,你以为我不知道?” 朱菽彝把一张银票塞给毛村麓,“拿着,这是我半年的薪俸,捐做生徒们的伙食费吧。”
    毛村麓坚辞不受,把银票还把朱菽彝:“书院的困境,老骡转磨道——没有头也没有尾。叔一兄,你想一个人扛,能扛得起吗?你那一大家子人还吃饭不吃饭?”
    朱菽彝生起气来,把银票又塞把毛村麓:“村麓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晓得你的难处。蛇大窿大,沅芷校经堂这么大个摊子,今年又遇到大饥荒,你不收,难道叫学生们一边喝西北风一边听课?”
    “叔一兄,你放心吧,巴允仁、温天佑都答应下半年还捐一些钱粮。叫花子吃生红苕——揩一节啃一节,沅芷校经堂的日子还混得下去。”
    “你别骗我了,村麓兄,巴允仁、温天佑他们为了赈灾,什么都泼出去了,哪里还有钱粮捐?”
    “叔一兄,你这四品官做得清苦,家里债台高筑,你这银票我不能收!”
    “虱多不痒,账多不愁,我自信这辈子能够还清这一身账的。硬是不肯收,你不把我当作沅州佬了不是?你看不起我这个走下坡路的芝麻官了不是?”
    见朱菽彝上了火,毛村麓不得不收下了朱菽彝捐出的半年薪俸。

    烈日当空,沅州府城四街七十八巷的叫花子更多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拉胡琴的唱大鼓的有吹号筒桄的有打莲花落的有耍青龙的还有用蜡烛油描绘出烂肠烂肚烂脚杆的,目的都是为了获取城里人的同情,给施舍一口饭吃。
    大来喜粉坊的生意分外红火,不仅榨出来的米粉连连涨价,就连榨粉水也卖得起价钱,自然也招徕了不少叫花子。
    “……一架磨子当头放,淘米池子安两旁。四脚牲口走的忙,桎木榨子在中央。”一个颈根盘着条青蛇(耍青龙)的十一二岁男童站在店铺唱赞诗,戚土佬手里拿着晾粉杖撵也撵不走。
     “先过篓来后过缸,榨出粉丝细又长,盘在筐里霜霜白,晒在架上白霜霜。马车拉来牛车装,顾客多多生意忙。银子滚滚进腰包,票子装了几大箱。肥了粉坊阔老板,瘦了几多种田郎。青龙来把米粉尝,保你年年大兴旺!” 耍青龙的孩子在铺子里跟戚土佬兜圈子,转到粉架边,抓起米粉大把大把往嘴巴里筑。戚土佬伤心之极,也不怕青蛇咬了,拽住耍青龙的孩子往外拖:“你这小贼,捉了你送官去!”
    “哈哈,送官?噢——我坐牢了,我有牢饭吃了!”耍青龙的孩子兴奋得跳了起来,一边玩蛇一边蹦蹦跳跳地跟着戚土佬往黄土坡大牢方向走去。


    沅州府城黄土坡大牢内,人满为患,不仅牢房爆满,就连放风坪也站满了犯人,他们多是些孤儿寡母,像耍青龙的孩子一样故意偷点针头线脑、小菜零食,被主家捉了送进来的。一个老太婆牵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钻进大门,被守门狱卒兰瘦子拦住了:“哎哎,老婆子,这里是牢房,闯进来做什么?”
    老太婆一个劲地磕头作揖:“军爷,我晓得是牢房,我一大家子人都快饿死光了,我的大孙子偷了茑官家的狗食,被你们捉到这里来了。我把小孙子也一起送来,求求军爷把他收下,给碗牢饭吃,老妇我饿死也闭眼了!”
    兰瘦子横眉竖眼把老太婆往外推:“去去去,这里是大牢,不是救济站!”
    此时牢头傅胖子也正往外走:“怎么了?”
    兰瘦子:“头,这老婆子大孙子偷了茑珩方家的狗食,被捉了进来,天晓得她又把小孙子也送来了。唉!”
    老太婆又对着傅胖子一个劲地磕头作揖:“军爷发发善心吧,求求您把他收下吧。”
    傅胖子左摸右摸摸出两个铜板:“老人家,求我也是空的,这里也没饭吃了。我给您老两个铜板,去把您大孙子也领回家去吧。”
    老太婆生怕真叫她把大孙子也带走,接过铜板急忙牵着小孙子哭哭啼啼地走了。
    傅胖子同情地摆摆脑壳,正要走出去,大来喜粉坊戚土佬拽着耍青龙孩子的胳膊、万佳和钱庄萧员外拎着渔鼓老人大孙女的耳朵、益同发粮行梁老板扯着一个老太婆的胸襟迎面闯了进来。
    傅胖子:“哎,怎么了?怎么了?”
    戚土佬指着耍青龙的孩子:“这贼伢崽偷我的米粉吃,送到你们大牢关起来!”
    萧员外指着渔鼓老人的大孙女:“这贼女娃偷我的牛皮糖吃,送到你们大牢关起来!”
    梁老板指着老太婆:“这贼婆子偷我的糠饼吃,送到你们大牢关起来!”
    傅胖子:“真他妈的青酒红人面,白银黑人心呐,你们这些有钱人的心是铁石做的?偷吃一口粉条、牛皮糖、糠饼,也把人家送到大牢里来?走走走,这里不收犯人了!”
    耍青龙的孩子、渔鼓老人的大孙女和老太婆一口同腔:“老爷老爷,不是他们捉我们来的,是我们自愿来的,就是想进来混口牢饭吃。”
    戚土佬、萧员外和梁老板见状悄悄地溜了。
    傅胖子:“我实话实说了吧,这里也没有米下锅了,前日一人一天三两粗粮,昨日一人一天二两粗粮,今日只有稀粥喝了。”
    耍青龙的孩子、渔鼓老人的大孙女和老太婆:“老爷,放我们进去吧,喝稀粥也行,只要吊住这条性命就行!”
    耍青龙的孩子、渔鼓老人的大孙女和老太婆要往里冲,傅胖子和兰瘦子把他们往外推,两方僵持不下。司狱司龙司狱匆匆来到了大牢门口。
    傅胖子像见到了救星:“龙司狱,不得了不得了,您来了,我正要找您来救命咧!”
    龙司狱:“牢里的问题牢里解决,找本官有哪样用?本官又没有九转还魂丹,怎么救得了你的命?”
    傅胖子抱怨:“司狱大人,我一个没入流的牢头有什么法子解决牢里的问题?你看,牢里断了粮,犯人也没处塞了,那些豪门大户还不断捉了人来,撵也撵不走,劝也劝不回,粮台再不拨口粮来,黄土坡大牢就会压垮台了!”
    龙司狱:“广西天地会造反了,前线要剿匪,后方要赈灾,粮台哪来的口粮拨呀?昨夜府台衙门开了会,议决打开黄土坡大牢牢门,把所有盗窃犯放了!快,快把牢门打开!”
    “得令!”傅胖子和兰瘦子高兴得要死,立马把牢门开得大大的。奇怪的是,大牢内没有一个人走出来,耍青龙的孩子、渔鼓老人的大孙女和老太婆却趁机钻进了大牢的犯人中。
    龙司狱交代傅胖子和兰瘦子:“你俩赶快去集合大牢的所有弟兄,包括厨子、门丁、清洁工。等候我的命令撵犯人!”
    “喳!”傅胖子和兰瘦子应声走了。
    龙司狱走到放风坪里的犯人群中,双手卷做喇叭筒:“各位乡亲,官府解除了对你们的拘押,你们自由了,家里还有人的请回家去,家里没有人的可以投亲靠友嘛。走吧!走吧!”
    犯人们:“司狱大人,我们都是些老弱病残,我们不出去,出去做强盗也抢东西不到手,我们会饿死的!”
    龙司狱无奈,蹲下来问一个躺在地上枕着双手望天的半大男童:“小朋友,告诉我,你家住在哪县哪都哪保哪甲?我通知你们保长甲长来接你好啵?”
    男童狡黠地笑了笑:“司狱大人,我四海为家,哪里有饭吃哪里就是我的家。”
    龙司狱又问坐在旁边的女童:“你呢,小妹妹,你家住在哪县哪都哪保哪甲?”
    女童更狡猾,指了指男童:“司狱大人,我家住在他的隔壁,您去叫保甲长来接我好了。”
    傅胖子和兰瘦子把大牢的所有狱卒、厨子、门丁和清洁工都集结在了放风坪,跟龙司狱交换了一下眼色。
    龙司狱向众犯人抱拳作了个罗圈揖:“各位乡亲,对不住了,软的不听,我只好来硬的了。弟兄们,给我赶!”
    狱卒们抡起哨棍东撵西赶,赶走这里,那里又涌了进来,捉迷藏一般。撵了半天,没撵出去一个犯人,龙司狱、傅胖子和兰瘦子哭笑不得……

    深夜,在任的沅州府文官武将都集聚到了沅州府衙政事堂,人人惊惶失措的样子,整个大厅笼罩在恐怖的气氛里,不仅文武官员,就连桌椅板凳石柱房梁都在颤抖。
    西捕厅严通判:“唉,自从老宪台陈宝箴因新政革了职,什么都乱套了,跟他有点瓜葛的地方官员都跟着倒了霉,这不,沅州协师统领卷了铺盖回了老家,你们绿营就像没了龙套的马,怎么对付会党的进攻啊?”
    张参将:“新巡抚俞濂汕保举的新统领吴经颐就在路上了,你们府衙三班捕快先顶几日吧!”
    东捕厅童通判火了:“锄头把,吹火筒,材料不同用不同。我们府衙三班捕快是用来维护府城治安的,什么时候拿去打仗了?你们绿营做什么吃的?”
    西捕厅严通判火上浇油:“是啊是啊,饥谨荒年,我们小偷小摸都捉不过来,哪里还腾得出手来,帮你们绿营打仗?”
    游击梁牧坤:“严别驾,你才讲得好笑咧,怎么是帮我们绿营打仗?天地会打来了,就不杀你们府台衙门的人了?这沅州府就是我们绿营的了?”
    叶祖桐拍拍桌子:“诸公静一静,吵吵嚷嚷不是办法。探马一日数报,广西天地会前日攻陷柳州,昨日打到全州,今日已经进逼贵州玉屏,下一个目标就是我们沅州府了,我们还内里斗嘴皮子?养兵千日,用在一朝,绿营理当挑起保境安民的责任,我们张参将自然有抵御贼寇的良策!”
    参将张纪正早已面无人色:“弟不是沅州协的主官,只是暂时代理代理本协吃喝拉撒的事情,朝廷新任命的沅州协统领吴经颐大人还在途中,我不敢越俎代庖呀!”
    叶祖桐单刀直入:“参将大人,总得派两三个营的兵力驻防晃州厅吧!”
    张纪正直摇脑壳:“啊呀呀,太守大人,别提了。我也不怕抖落家丑,我们沅州协绣花褥子盖鸡笼——外面好看里头空哟,官兵久怠训练,骄惰畏战,嫖赌逍遥,积习难改,都成为双枪(烟枪加火枪)老爷兵了,骇唬老百姓可以,去对付会匪还不老虎嘴里送猪么?”
    众文官:“参将大人,太守大人,怎么办怎么办呐?总不能等着匪贼来砍我们的脑壳吧!”
    顾尚武面有惭色:“唉,提起绿营,普天下都不相上下的,不然朝廷为什么要裁撤绿营,兴办新军呢?”
    庄益峻怒气冲冲地插了一句:“占着茅坑不拉屎,你们这些绿营就当撤,撤个干干净净!”
    顾尚武不慌不忙地:“诸公不要惊慌,我刚才还没有讲完,绿营中也有一支劲旅,跟洋鬼子拼不敢说,剿起匪来那可是百战百胜的!”
    众人异口同声:“哪支劲旅?”
    顾尚武:“狼山镇游击唐国栋的栋字营!唐国栋是咱们沅州府人,带的那些兵也全是沅州府子弟。此兄不仅武功高强,还熟读经史,精通兵法,剿起匪来那可是城隍庙里捉迷藏——神出鬼没哟。”
    游击梁牧坤恍然大悟:“哦,赤膊儒将唐弥勒!顾大人不说,我差点把他忘了咧。这伙计的确有两板斧,他曾经拍着滚圆的肚皮大夸海口:‘余肚中之物非板油,皆韬略也!’自负得很咧!”
    庄益峻怒容已消,但仍然紧锁着眉头:“此人是个怪人,号称三不将军,一不赌钱二不送礼三不受礼,跟官场中人格格不入,谁能把他搬来?”
    顾尚武信心十足:“庄司马,金钱不是万能的,世上也有重义轻利之人。唐游击跟下官是穿开裆裤时就结交的刎颈至交,我明日就去狼山搬救兵。我给叶太守立个军令状,请不动唐弥勒,甘当军法从事!”

    晌午,烈日当头,府城小巷内,吴有志抬着头弓着腰敞着胸脯甩手甩脚朝前冲,两只充血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像只搜山赶野物的猎狗。冷不防身后伸出一只手来拽住他的胳臂,便猛一转身,扬起的拳头停在空中:“啊唷,红嘴恩哥,你这个鬼崽崽,我还当是绑票的呢!”
    那人正是周世勋:“师兄,你一没钱二没地,绑你的票还得酒饭供着,不赔了老本么?”
    吴有志:“师弟,我也正在找你咧!”
    “找我有哪样好事?”
    吴有志喜眉乐眼:“天地会打到玉屏了,马上就要进攻沅州府,师娘叫我们做好接应的准备!”
    周世勋一把拽住吴有志就往大街走:“花猫公,今日师弟我也高兴,走,喝酒去!”

    金林小吃店,店子里已经坐满了客人。金猎户和婆娘忙进忙出招呼客人。周世勋和吴有志一前一后走来,吴有志问:“师弟把我拖到这店子来,是不是师娘交代的事情大功告成了?”
    周世勋嘴角笑了笑:“姚大嘴这小子河伯衙门报到去了!”
    两人进了店内,拣了两张凳子坐下,周世勋:“来两坛子包谷烧,切两斤水煮牛肉两斤红烧猪舌头!”
    金猎户:“红嘴恩哥,这年月饿死了若干人,哪还有水煮牛肉、红烧猪舌头呀?红烧冬瓜,还有两片狗舌头要不要?”
    吴有志:“唉,饥谨荒年,将就将就吧。上菜!”
    “来了!来了!红烧冬瓜烫狗舌头,两位慢慢用!”金老板娘扭动腰肢端来了酒菜。
    吴有志故意碰触了一下金老板娘胀鼓鼓的奶子:“我这狗舌头倒想吃你这烫猪奶子咧!”
    周世勋拍了吴有志一巴掌,顺势在金老板娘的大腿上掐了一把:“嘿嘿,花猫公,人家可不是当年的林寡妇了,如今名花有了主,当心九尾狐剁了你的爪子!”
    金老板娘大大方方地撅起屁股挺起胸脯:“咳,只要有进账,我家九尾狐开一只眼闭一只眼,才不管那样多咧!”
    又有一位客人进了店子,金老板娘扭动腰肢招呼那位客人去了。吴有志抓住时机又在金老板娘屁股上摸了一把:“舍得,舍得,不舍不得,难怪你金林小吃店生意这般火!”
    周世勋端起酒坛子,先给吴有志酾了满满一海碗包谷烧:“唉,花猫公,元宵节那夜,我周傩师南涝北旱的预言应验了不是?”
    吴有志往口里灌下一海碗酒:“红嘴恩哥,佩服,佩服,沅州府北边成了洞庭湖,南边成了火焰山,今年看来凶得很哟!”
    周世勋神秘地眯起眼睛:“师兄,今年沅州府还会血流成河咧!”
    此语一出,小店里所有食客都惊恐地把目光投向周世勋,有的口里含着红苕汤圆忘了吞,有的夹着南瓜丸子喂到了鼻子尖……

    锦江上游山村,风狂雨暴,“山洪来啦!山洪来啦!”山民拖老携幼,惊呼着朝地势较高的地方奔逃……一幢幢农舍被洪水卷走,一个个生灵被巨浪吞没……山洪扑来,一幢吊脚楼摇摇欲坠,马蹶子冲进屋内,背上背着一位老妇,手中搂着一个婴儿拼命往山上跑,泥石流在后面接踵追来……锦江下游,一片泽国,滔滔浊浪翻滚咆哮,卷着树木茅草楼房呼啸奔腾……昔日的城镇、村庄不见了,只有一幢幢屋顶露在水面上,屋顶上都挤满了难民,十几条小船在山头与屋顶之间来来往往救人……无际的波涛上,有几株树冠在摇摆,一株树冠的枝桠上骑着一个小女孩,她紧紧地抱着被大水冲得东偏西倒的树梢,巴允仁划着一条小船来到树冠边,伸手把小女孩拖上了小船……

    苍穹碧蓝碧蓝,日头像一盆火罩在头顶,妩水河沿岸田地皲裂,稻禾枯焦,河水干涸,露出了河床底脚的石头,断流的妩水河如同一条卵石巨龙奄奄一息地躺在群山之中,一支三十来人的队伍在河床上蝼蚁般地蠕动……唢喇声、锣鼓声、山歌声由远而近:“灯笼点烛一肚火,风箱抽气满肚风。日头烧得田土裂,十个饭碗九个空。昨夜看得一天星,今早看得一天云。乞求天上云化雨,拯救沅州众苍生……”这是一支求雨的队伍,四五个吹鼓手,吹的吹唢喇,敲的敲锣,打的打鼓走在前面;两个半大孩子抬着一艘旱龙船走在中间,旱龙船是将一张条案桌面朝地四脚朝天,两对脚的横梁间穿条竹杠做成的,里头搁着泥塑的头戴朝冠身罩礼服的傩公傩母;接着是七八个成年汉子舞着一条稻草龙,伴着唢喇和锣鼓点子,声嘶力竭地喊唱着求雨歌;最后跟着十五六个替补队员,清一色全身光打光,只在胯间系一条稻草裙,个个晒得黑亮黑亮,仿佛从头到脚涂了一层光油,活像三十来条跳上岸来的黑鲇鱼!

    金林小吃店,周世勋咕噜咕噜灌下一海碗酒:“唉,城里人还喝酒吃肉,乡里树皮草根野菜葛根都刨光了啊,老弱饿死了若干。矮寨人为了保住香火,有几家还易子而食咧,惨啊。”
    吴有志眼珠子通红:“城里人也雄不得几日了,田里颗粒无收,二天城里人吃卵呐?唉——朱太尊一走,把沅州府的好运也带走了啊。”
    周世勋抱起酒坛子望望天:“沅州府的杀气重哟,府城不见血光,这杀气不得消哟!”

    呜哩哇啦咚咚锵锵,府门口传来了唢喇和锣鼓声,求雨的队伍进了城,舞草龙的汉子们伴着唢喇和锣鼓点子,声嘶力竭地喊唱:“关门不拢怨门方,天晴下雨由龙王。龙王学成剪刀样,光有刀口没心肠……”市民们扶老携幼,争相观睹。孩子们不懂事绕着草龙追追打打;老人们忧心忡忡地望望天又望望草龙,摇头叹息……

    金猎户立在金林小吃店门口,给顾客们作了个罗圈揖:“诸位衣食父母,得罪,得罪,我要招待求雨佬们,他们从便水舞到府城还没有吃饭咧!”
    周世勋立起身子,把坛子里最后一口酒灌进了肚子:“好,前客让后客,花猫公,我们走!”
    周世勋、吴有志一带头,所有顾客都一下子走光了。
    求雨佬们舞到金林小吃店门口,唢喇不吹了,锣鼓不敲了,山歌不吼了,草龙也不舞了,纷纷把行头卸了搁在板壁边上。金猎户上前跟舞龙头的求雨佬施了一个礼:“大牛兄弟,诸位伙计们请!”
    求雨佬首领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叫做张大牛,长得小小的眼睛,塌塌的鼻子,厚厚的嘴唇,但是浑身肌肉胀鼓鼓的,壮得像头牯牛。张大牛拱手回了一个礼:“谢了,金大叔!”
    求雨佬们疲惫不堪地走进店里,金老板娘和伙计早已经准备好了丰盛的酒筵。求雨佬们饿极了,一上桌都狼吞虎咽起来。
    金猎户给张大牛斟了一海碗酒:“张大牛,往年都是你老爸舞这龙头,你舞龙尾巴,今年你顶起求雨的大梁啦?”
    张大牛撩起稻草裙抹了抹脸上的汗珠,抹出一脸憨笑:“金大叔,今年我老爸到广西扛活去了,我就顶替他承了这个头呗。”
    求雨佬们一口同声:“咱们大牛伙计跟他老子一样,手艺好,武艺也好,为人又豪爽,敢出头,我们服咧!”
    金猎户:“诶,今年你们这求雨的队伍怕莫比往年大一倍呀?”
    张大牛:“唉——今年是百年难遇的旱情哟,不虔诚些只怕请不动河伯赐雨给沅州百姓哟!我们要顶着日头,光着脚板,从晃州厅的鱼市都,一直要舞到洪江的水码头,差不多四五百里路哟,不轮班倒不行哟!”
    金老板娘怜爱地瞅了瞅众雨佬:“唉——可苦了我们这些小兄弟了!”

    求雨佬们吃过午饭,向金猎户和金老板娘道了谢,各自拣了行头,唢喇又吹了起来,锣鼓又敲了起来,草龙又舞了起来,山歌又吼了起来:“剪刀有口没心肠,剪得天地半阴阳。半个沅州火上烤,半个沅州沉海洋……”
    求雨佬的队伍舞到南正街,只见城外的人惊叫着“天地会打来了!天地会打来了!”潮水般涌进城内来。南门口府城防营邱千总站在城楼上朝士兵们大呼小叫:“快!快把城门关上!快把城门关上!”恐惧病毒似的传染开来,满街的店铺乒乒乓乓一下子全都关了门,满城的人都惊叫着“天地会打来了!天地会打来了!”往自己家里蹿,四街七十二巷都是乒乒乓乓的关门声……

    南门口内城垣上,剃头匠疤客正在给一位守城门的绿营兵剪头发,才理了半边脑壳,那绿营兵惊惶失措地说了声:“疤客,天地会打来了!别理了!别理了!”拔腿就跑,疤客连剃头挑子也不要了,钻进旁边的小巷子跑了。
    城门关闭了,吊桥拉了起来。求雨佬们舞到南门口,出不了城只好卸下行头,一个个蜷缩在城墙脚。

    城墙上,邱千总带领士兵们端了鸟铳、挟了弓箭,战战兢兢地藏在雉堞后。
    南门外的湘黔官道上烟尘滚滚,一支队伍朝沅州府南门飞驰而来。前面是背插马叶子、手握短枪的两百飞骑;后面紧紧跟进的是近千扛着长枪的步兵。不一会,队伍冲到了南门外的护城河边,展开成为左右两翼,如钳子一样把半个沅州府城夹在腹中。为首的是个五十多岁体态肥硕的矮胖子,颈梗上挂着一串佛珠,背上插着狼牙棒,打着赤膊挺着滚圆的肚皮,挥着左轮手枪骑在枣红色汗血马上,臃肿的大脸盘无所顾忌地长着一个肉奶奶的大蒜鼻头,嘴巴又厚又宽,上唇长着两撇钢叉胡子。旁边一位骑着黄骠马的儒雅军官,不是别人,正是沅州协正四品都司顾尚武,只见他把双手卷做喇叭筒朝着南门城楼高喊:“邱千总听着,我是都司顾尚武,这位是我请来的狼山镇游击唐国栋,快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城门开了,吊桥放下来了。唐国栋率部浩浩荡荡开进了城,满街的店铺重新开了门,沅州府官绅头面人物知府叶祖桐、绿营沅州协参将张纪政、府衙同知庄益峻、东捕厅童通判、西捕厅严通判、司狱司龙司狱、 “二知府”茑珩方,以及萧员外、梁员外、闵掌柜、戚土佬一干富绅人等纷纷出笼,挥着彩旗上街夹道欢迎,满城的百姓都挤到了街边看闹热,士绅模样的人脸上堆满了愁云惨雾。
    狼山镇栋字营官兵踏着雄壮整齐的步伐向府衙方向行进,唐国栋骑在枣红色汗血马上,一手捻着佛珠,一手提着狼牙棒,频频朝围观的百姓颔首。
    唐国栋行进到钟鼓楼前,忽然从围观的人群中冲出一位十六七岁的白面书生,勒住了枣红色汗血马的辔口。两名护兵以为是刺客,一左一右迅速上前拽住了那书生的双臂。唐国栋见那少年柳叶眉丹凤眼瓜子脸,又斯文又俊秀,活像一个漂亮妹子,喝令护兵松手放了那书生。
    白面书生拱手道:“唐大人,我是沅芷校经堂的学生,也是一名业余记者,常常为《益闻录》、《华声》、《京报》、《湘报》写写花边新闻。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唐国栋乐得下巴一圈肥肉抖动不止:“哈哈,沅芷校经堂‘西路翰林摇篮’名不虚传也!小记者,你只管问吧。”
    白面书生想试探这位赤膊儒将的才学,借用《诗经》中的句子像嘲讽又像开玩笑:“唐大人,无衣无褐,何以为战?”
    唐国栋脱口而出:“岂云无衣?与汝同袍!”
    白面书生见唐国栋也是灵活套用《诗经》中的句子,不禁肃然起敬:“广西天地会攻陷柳州,湘边大震,辰沅永靖道养了上万绿营,为何要借兵川省,劳您领兵远道赶来?”
    唐国栋:“问得好!问得好!老夫无论在何处当差,都是沅州府子孙,保卫桑梓责无旁贷。观天下绿营,兵刀入库,马放南山,久怠训练,多不堪用。剿匪靖边,舍我其谁?”
    少年书生:“敢问唐大人此次出兵把握如何?能不能守住沅州府?”
    唐国栋:“哈哈,区区会匪何足惧哉。老夫一生上马击匪贼,下马草军书,大小战斗不下百次,从无败绩。只需贵府备足军饷钱谷,余一人足以御会匪于湘边之外也!本游击不但要守住沅州府,还要以攻为守,主动出击,配合桂军把天地会歼灭于广西境内,绝不让兵爨祸及桑梓一寸土!”
    围观的士绅们欢呼雀跃,脸上的愁云惨雾都不见了。
    知府叶祖桐领着沅州府文武官员也迎到了钟鼓楼,把白面书生推出人群:“小兔崽子,滚滚滚!沅州府官民迎接救星唐大人,你捣什么乱?”
    在沅州府文武官员的簇拥下,唐国栋边走边问: “叶太尊,此儿是你什么人?”
    叶祖桐不屑地:“下官的不肖子,名春瓦,字少文。”
    唐国栋:“诶,叶太尊,哲嗣分明男儿一个,为何取个女性化的大名?”
    叶祖桐:“此儿为贱二姨太所生,二姨太喜欢女儿,十月怀胎,指望生个千金,到坐月子时才晓得是个伢崽家,伤心地哭了几天。直到我把他取名春瓦,才把我那二姨太哄开了笑脸咧。这小子长大后样子秀秀气气,的确貌似假妹子,谁知他长着一身反骨咧!”
    唐国栋双手合十:“唉——谬也谬也,此儿天授奇颖,才锋无前耳!”
    叶祖桐却摇头长叹一声:“唉,这小子确实有些天赋,三岁识字,五岁吟诗,十五岁童子试拔得案首(第一名秀才),在府人眼中曾是国器之才,我原指望他潜心制义,将来好谋个正途出身。谁知进了沅芷校经堂后,这小子受了西方思想的毒害,一头钻进了邪门歪道,不能自拔了哟!”
    唐国栋拍着滚圆的肚皮哈哈大笑:“此乃真学问也,令郎前途无量啊!哈哈哈……”

    天快黑了,锦江河下游,虽然大雨已经停止,但是大水还没有消退。地势高的地方搭建了许许多多茅棚,栖居着无数衣不蔽体啼饥号寒的灾民。巴允仁和几个广仁堂会徒逐一给每个茅棚发放粮食。
    浩淼的大水中传来一阵阵惊叫声,巴允仁转身朝水中望去,一艘坐满难民的木船眼看就要倾覆,船上的男女老幼惊恐万状,有的紧紧抱着桅杆,有的抓住船舷,一个三十来岁的后生甚至跳进了水中……
    巴允仁和几个广仁堂兄弟脱掉上衣,跳进水中,奋力朝木船游去,合力把木船拉到了岸边,把那落水的后生也救上了岸。巴允仁叫手下人腾出一间茅棚,把获救的难民都安置在那茅棚里,并且安排人给他们生火做饭。
    巴允仁对那个三十来岁的后生特别注意,不是因为他生得一表人才,个子高高的,浓眉大眼,鼻挺嘴阔,而是发觉他情绪很低落,心事重重失魂落魄的样子。开饭了,饿极了的获救者们都捧着稀粥咕噜咕噜地喝起来,那后生独自一人出了茅草窝棚,神情恍惚地朝临水的一处悬崖走去。“上苍啊,你硬是不给我一条生路么?”那后生站在悬崖上仰天大叫一声,便纵身往水中跳去……
    就在此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后退,把他倒提着放回了悬崖。救了这后生的不是别人,正是尾随而来的巴允仁:“年轻人,人人都往岸上爬,你怎么往水里跳哟?”
    “唉——巴堂主,我是老鼠钻进竹筒子——无路可走了啊!”
     巴允仁好言劝慰:“年轻人,世上路千条,这条走不通,可以走那条嘛,年轻轻的何必做这样的呆事啊?有什么难处,可以跟我讲讲么?”
    “唉,我叫周世才,老爸是周希贤。”
    “哦,大财主周老太爷的大公子,怎么会流落到这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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