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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长篇小书《虎錞记》10
    第三章  招  安(1)

    见朱菽彝挡住了茑珩方的去路,满腹学养的巡抚沈煦努力控制着心头的恼怒:“朱大人,怎么了?”
    朱菽彝和毛村麓不约而同地连连摆手:“宪台大人,不可不可,这口錞钟是咱们沅芷校经堂的镇院之宝啊。沅州府士子,全靠它鼓荡锐气,一日不可无啊!”
    沈煦嘴角笑笑的,一派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样子:“哈哈,本部院说说而已,说说而已咧,看把你们急的。”
    为了缓和气氛,胡谦汕汕地笑道:“我早就看出来了,宪台大人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是不是?”
    沈煦肉乎乎的双层下巴颤抖了几下,整了整衣冠,若无其事地:“朱大人,给本部院备好笔墨吧。”
    朱菽彝赶紧叫人送来笔墨:“宪台大人,请!”
    沈煦接过毛笔,蘸了蘸墨,稍稍思索之后在《为沅芷校经堂请款再禀沈宪台书》的封皮上飞龙走蛇地批了几行字,递把朱菽彝,然后在茑本立和茑珩方父子的簇拥下离开了沅芷校经堂。
    朱菽彝捧着巡抚大人的批复,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巡抚沈大人的批示是:“偏沅宝地,人杰地灵,民淳物厚,宝物多多。沅芷校经堂之增扩经费拟会集地方绅富筹议办理,就地解决之。——湖南巡抚沈煦”

    沅郡招贤馆内,前来报考应试的士子天天人流不断。看闹热的市民更多,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文武考场围得个水泄不通。
    朱菽彝悄悄地挤进人群中观望。朱菽彝高人一头,细心的庄益峻一眼就瞄见了太守大人,连忙起身相迎。
    朱菽彝问:“庄司马,这个月招聘到多少才俊了?”
    庄益峻回答:“十八位了。”
    朱菽彝高兴地笑了:“咳,沅州府真乃藏龙卧虎之地也!”
    庄益峻递给朱菽彝一份卷子,顶起脚跟俯在太守大人的耳根说:“朱太守,我要特地为您推荐一位奇才,此人叫做武大全,这是他的笔试考卷。”
    朱菽彝展卷细细审读,不禁笑逐言开:“奇文,奇文啦,不在那些举子之下啊!该生现在何处?”
    庄益峻指了指东面的墀台上正在舞刀的年轻汉子:“就是那位。”
    那青年的刀舞得如一轮银球,在丈八墀台上滚来滚去,只见刀光熠熠,哪看得清舞刀人的模样。朱菽彝鼓掌:“呵呵,好身手!好身手!”
    庄益峻躬身:“朱太守,我去把他叫来?”
    朱菽彝点点头。
    听到庄益峻的叫唤,舞刀人收了招式,才看清是一位长相标致、身材魁梧的年轻人。武大全跃下墀台十级台阶,直奔朱菽彝而来,远远就向太守大人拱手施礼:“朱太守在上,小生有礼了!”
    “哈哈,武大全,武大全,你真是人如其名啊!走,咱们溜溜马路去。”朱菽彝上前挽住武大全的手拐子,把他拽出人群,边走边问,“小武,你是哪里人氏?”
    武大全回答:“祖籍山东济南府,迁居怀化快两百年了。”
    朱菽彝笑道:“那你算是地道的本土人才哟!你怎么有这等好文笔,祖上是书香门第?”
    “禀告朱太守,小生出身寒微,说来怕大人见笑。”
    “但说无妨,但说无妨。”
    “小生先祖曾经也有一些家产,清军入关时,被文良郡王圈地给圈了,合家被投充为文良郡王的家奴,后来随文良郡王讨伐吴三桂打到云南。平了吴三桂不久,文良郡王也被控谋反,满门操斩,我家八代祖死里逃生辗转来到怀化做了蟊贼,直到我的父亲才改行做行脚小贩咧。”
    朱菽彝笑眯眯地瞅着武大全:“英雄不问出处,你愿不愿意留在我的幕府,做一名外勤师爷?”
    武大全大喜过望:“愿意愿意,谢大人错爱!”
    朱菽彝握住武大全双手:“好,巴堂主在晃州厅创办义仓,人手不够,你明日就赶到晃州去给巴堂主做个下手!”

    正午,沅芷校经堂用膳堂,二十几张饭桌都坐了吃午饭的先生和学生。朱菽彝和毛村麓各人都端着碗筷,一前一后来到伙房窗口排队打饭。排在前面的学生们见太守和总教习来了,纷纷让了开来:“朱山长,毛主讲(对总教习的尊称),你们先打。”
    朱菽彝微笑着说:“学弟们,做哪样都有个先来后到,一个一个来,莫为我们俩打乱了次序嘛。”
    “我们学习西方民主,但是尊敬师长的好传统也不能丢哟!曹师傅,给朱山长和毛主讲先打!”一位楞头楞脑的小伙子突然一把夺过朱菽彝和毛村麓饭碗,从窗口递进了伙房。
    “张学季,你这个莽小伙,朱太守怎能吃我们这无油无盐的菜呀?” 姓曹的大师傅从窗口里探出身子来,手在满是油腻的围裙上擦了擦,从衣兜里抠了十几个铜子来,“学季,你腿脚快,再贵,也得买几钱盐来,我给朱太守炒个像样的菜!”
    朱菽彝拦住拔腿要跑的张学季:“咳,无油无盐,吃得沁甜,你们能吃,我怎么就不能吃呢?”
    毛村麓从张学季手中要过铜子还给曹师傅:“曹师傅,将就将就,朱山长就是来体验我们书院伙食到底开得怎么样的,不用另外炒菜了,就给我们打两份现成的饭菜吧。”
    曹师傅边打饭舀菜,边不好意思地说:“朱太守,您吃了我们这饭菜,切莫怨我,不是我克扣学生,也不是我手艺不好,只是这盐价长得太快了,实在买不起了,我们伙房断盐半个多月了啊!”

    朱菽彝和毛村麓端了饭菜,来到膳堂中央跟学生们坐在一起。段邦贵也从另一张饭桌移来,跟他们挤在一张饭桌上。
    朱菽彝:“这没盐的菜真难下咽啊,我今日若是不来膳堂吃饭,真还不晓得师生们的伙食差到这等地步咧!”
    本来埋头扒饭的毛村麓抬起头来:“叔一兄,我们沅州府淮盐引地空有其名啊,官营淮盐运到常德就被奸商们侵吞囤积了,掺杂施假后高价贩运到我们沅州府来。如今沅州府百姓断了川盐,不得不买食假淮盐呐。偏生这假淮盐价格比洪水涨得还快,昨日每斤才一百六十文,今日就一百七十文了,农民一石大米只换得四斤假淮盐咧,老百姓哪还吃得起盐呢?”
    “唉,百姓无小事,我也正为淮盐愁得寝食难安呢。这样下去,沅州府的经济非被私盐压垮了不可啊!” 朱菽彝用力拍了一下饭桌,“咳,我就不明白,本府给茑道台、沈宪台上了那么多禀帖,铜钱丢进井眼里,怎么就连水泡泡也没起一个咧?”
    段邦贵三扒两咽把饭菜吞下肚子,抹了抹嘴皮子:“我们沅州佬讲话讲得直,朱太尊您莫见怪。我讲您这是烧香走错了庙门咧!”
    朱菽彝:“段教习,此话怎讲?”
    段邦贵眉头皱成了一团:“这沅州府里盘根错节,您初来乍到,一时理不清下数。您要调运官盐、查禁私盐,不正触犯了茑道台的私利么?他理所当然要压着不办呐。”
    朱菽彝:“段教习,您越说越把我弄糊涂了,调运官盐,查禁私盐,怎么就正触犯了茑道台呢?”
    段邦贵:“朱太尊,您晓得勾结盐贩囤积居奇哄抬盐价的是哪个么?”
    朱菽彝:“哪个?”
    段邦贵牙巴骨咬得咯咯响:“我们沅芷校经堂的学监茑珩方咧!”
    “是他?”朱菽彝和毛村麓一同吃惊地问道,如同受到莫大的羞辱。
    段邦贵:“唉——我昨夜专门到了盐台巷做了调查呢。这家伙借淮盐运途梗阻之机,纠结一批打手,私下成立了一个‘下江商民保护会’,那些贩卖私盐的奸商惧于茑衙内的淫威,纷纷跟他打通了关节结成了帮伙,按销售额提成给他上缴保护费。有了茑衙内的‘保护’,奸商们掺起假来涨起价来才这么有恃无恐啊!”
    “这混蛋麻雀子飞过拔匹毛,非毁了我沅州府不可。” 朱菽彝把碗筷一推,呼地站起身来,“我这就回府衙去,把茑珩方提来办了!”
    “太守大人,且慢且慢!” 段邦贵见朱菽彝动了肝火,赶紧阻拦,“办了茑珩方,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不斩断官吏与奸商之间的利益链条,按下葫芦浮起瓢,还会出现张珩方李珩方啊!”
    朱菽彝怒气难消:“段教习,茑珩方这样的败类难道不治了?我身为沅州府父母官,严以役吏,宽以恤民,扬善去奸,责无旁贷啊!”
    段邦贵:“当然要治!穿衣提领,捉鸭抓颈,跟茑珩方这样有靠背的地头蛇斗,要讲究策略,要忍得耐得,不然太守大人会吃大亏的!”
    朱菽彝:“你讲怎么办?”
    段邦贵挠了挠头皮:“咳,这事最好您不要出面,由别人替你去治他!”
    朱菽彝问:“谁?”
    毛村麓心领神会地笑了笑:“自然是我的姨夫巴堂主罗,偌大一个沅州府只有他治得了茑衙内,连茑道台也奈何不了他!”

    朱菽彝疾恶如仇,哪里耐得住。回到府衙,他就叫人把茑珩方提进了正堂。
    茑珩方拱着屁股,昂着脑壳,大模大样地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府台大人,请我到此,有何见教?”
    朱菽彝喝道:“大胆茑珩方,谁请你坐了,给我站到堂下!你身为沅芷校经堂学监,本应做士人表率,怎能勾结奸商贩卖私盐,投机倒把,中饱私囊?”
    茑珩方立起身来,鼓起老鼠眼睛:“朱太尊,我怎么了?川盐退出,淮盐不济,沅郡百姓没有盐吃,江浙商民不远千里贩运私盐为我边民解燃眉之困,何谓投机倒把?沅郡百姓刁钻横蛮,我延聘武人保护外乡商民的合法权益,外乡商民给我一点脚力辛苦钱,天公地道,何谓中饱私囊?”
    “你还狡辩?我命你立即停止收取保护费,把非法所得吐出来,充公入府库。否则,我革了你这个学监之职!”
    “嘿嘿,革我的职?老子是谁?茑道台茑本立的干儿子,老子这学监之职也是巡抚大人亲自点将的,你朱菽彝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茑珩方,自你做了沅芷校经堂学监,侵吞廪膳款,劣迹累累,而今又哄抬盐价,鱼肉桑梓,怎么配作孔子门徒?何以面对沈宪台、茑观察的殷殷期望?我现在就削去你的学监之职,革除你的贡生功名!给我滚!”
    “好,朱菽彝,你有本事,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等着瞧,到时候看哪个革哪个的职!” 茑珩方甩下狠话,袖子一拂,大摇大摆离开了沅州府衙。
    茑珩方拱着屁股昂着脑壳反剪双手,怒气冲冲地走出府衙大门,迎面遇着了阮豹。阮豹四下梭巡了一遍,小心问道:“茑爷,怎么了?怎么了?”
    “嘿,癞子蛤蟆打呵欠,他娘的朱菽彝要关闭咱们下江商民保护会,老子不从,他就革了老子学监之职,你讲恼人不恼人?”
    “咳——朱菽彝真他妈的不晓得天高地厚,胆敢在茑爷头上拉屎拉尿?”
    “他叫老子难受,老子也要叫他好看!阮豹,你去把屈四、姚大嘴,还有邓拉子给老子找来,老子在天一阁酒楼等着你们!”
    “喳,茑爷!” 阮豹叩头走了。

    天一阁酒楼二楼包间,茑珩方斜靠着太师椅,把一双脚丫子搁在酒桌上,一碗接一碗地喝着闷酒。酒桌上杯盘狼藉。
    阮豹领着屈四、姚大嘴和邓拉子气喘吁吁爬上楼来,齐声问道:“茑爷,有何吩咐?”
    茑珩方把脚丫子移下酒桌:“他娘的,你们卵生大了?怎么这时候才到?今日收了多少保护费?”
    屈四急忙解开手中的包袱,露出一堆白花花的银子:“茑爷茑爷,今日真他妈的发大啦,总共二百一十二两二钱,您看您看!”
    茑珩方鼓起绿豆眼珠扫了众人一眼:“他娘的,你们可别打埋伏哟!”
    众人点头哈腰:“茑爷可是长了三只眼的,小的们哪敢呀?”
    茑珩方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微笑:“先把银子收起来,夜里再他娘的论功行赏!店小二,上酒上菜!”
    店小二很快添上了一桌子酒菜,阮豹、屈四、姚大嘴和邓拉子围拢酒桌,阮豹先给茑珩方酾了一碗酒:“茑爷,再陪小的们喝一碗?”
    茑珩方把酒碗推给阮豹:“老子早喝够了,你们慢慢喝,边喝边合计大事情!”
    众人举起酒碗,咕噜咕噜灌进肚子里,一齐抹抹嘴皮子:“茑爷,怎么修理朱太尊?只要您说一句!”
    茑珩方眨了眨阴鸷的绿豆眼:“你们讲,是人最喜欢自家的哪一个?”
    屈四啃着红烧猪蹄说:“老婆!”
    姚大嘴瞥了屈四一眼:“你这猪脑壳,哪个男人不说人家的老婆好,自家的儿子俊哇,自然是最喜欢自家的儿子呀!”
    茑珩方拍拍姚大嘴的脑袋瓜:“娘的,还是姚大嘴机灵。沅芷校经堂就是朱菽彝的儿子,我们把他‘儿子’掐死在摇篮里,叫他娘的难受一辈子!”
    屈四搂衣扎袖:“茑爷,您讲怎么个掐法?”
    茑珩方眼珠子一转:“娘的,下季度就轮到莫棕树和龙序白为沅芷校经堂师生提供膳食费了,依照惯例本月中旬就应该拨款到账。这两个大土佬都是怕死鬼,只要骇唬骇唬,保管再不敢捐款了,师生们没了饭吃,那沅芷校经堂还不散伙?”
    众人叫道:“高!高!茑爷整起人来手段没得比的!”
    茑珩方使了个眼色,放低了声音,阮豹、屈四、姚大嘴、谢疤子和邓拉子都把耳朵凑到了他的嘴边。茑珩方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遍。

    巴允仁骑着四蹄飞雪,雷急火急地拍打着宝驹的屁股,跨过吊桥进了沅州府城。南门口“天天想”丝烟铺的王老板一把揽住缰绳道:“巴堂主巴堂主,走得这么忙,哪里有金子好捡?平日你老伙计碰到树蔸脑都有话讲,今日做哪样不弯到我家来抽袋烟?” 巴允仁拱手道:“王老板,朱太尊找我有要紧事,你预备好最冲头的金堂叶子,切成细丝丝,揉些香油,二天我必得来你家把你家的烟丝都抽光。到时光,你王老板莫骂我是皮皇上的老妈——皮太厚(太后)哟!” 王老板不得不放下缰绳,巴允仁回过头又问:“唉——王老板,有哪样口信带把朱太尊不?”“噢,巴堂主,盐价一日三涨,你跟朱太尊说说,沅州府的百姓吃不起盐了啊!”
    巴允仁还没走得几脚,又被龚乡约的老婆龚刘氏拦住了去路:“巴堂主巴堂主,上年大洪山断了粮,野菜树皮都吃光了,亏得您从义仓里拨了五百石谷子把我家外头的,大洪山才没饿死一个人。昨天大洪山人送来了盖箩筐的大糍粑谢我外头的。你不进屋尝一点,还要人家讲你好话不?” 巴允仁打个千道:“龚刘氏,我不限定你讲好话,只要你不在肚子里捅我娘伙就行。你龚乡约不在家,我今天不进屋了,免得外人说长道短。”龚刘氏让开路,巴允仁急忙催马前行,走了两步,回过头又问:“唉——龚刘氏,有哪样口信带把朱太尊不?”“噢,大洪山人都断盐了,你跟朱太尊说说,能不能想办法运些平价盐来哟?”
    绕过钟鼓楼刚到北正街,又被外号九尾狐的金猎户撞着了,弓腰驼背的金猎户一把拽住四蹄飞雪的辔口:“巴堂主,去年我跟锦陵的颜烧腊为争一头野猪打了起来,搭帮你老解劝,才没有出人命案子。颜烧腊上月给我送来了一只熏黄麂子,嘿,这不是随随便便吃得到的,想吃不想吃?想吃就到我屋头去。” 巴允仁作了个揖道:“金猎户,你跟颜烧腊吃点亏,放点让,你九尾狐不是捡了个大便宜么?麂子没吃头,二天到你家吃野猪吃獐子吃花面狸要得不?今日朱太尊找我有要紧事,放我一马好不好?” 金猎户松了手,巴允仁朝府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回过头又问:“唉——金猎户,有哪样口信带把朱太尊不?”“噢,十几天没盐吃了,打野物都没得劲火了咧。你问问朱太尊,沅州府这个淮盐引地,哪天才真正吃得到平价淮盐哟?”
    眼看快到了府门口了,忽然从书院弄巷子口的“好再来” 米粉店闪出一个窈窕的身影:“巴堂主巴堂主,我不在店上你来讨水喝,我在店上你做哪样不来了?是不是怕人家讲闲话,要避嫌,不敢进我林寡妇的店门了?”“林寡妇,我巴允仁身正不怕影子斜,想哪样就哪样,从来不怕人家讲闲话。你的水多,二天我口渴了保定到你店上来讨水喝。”“巴堂主你这个背时鬼,怎么没得一句正经话?鬼才晓得你老痞子喝多了哪个的水?我这水可不比别人的水哟,北门的龙井水,又沁又甜,你怕我愁着没人喝么?”“林寡妇,你我到底是老感情了,挑担龙井水也惦记着我巴允仁。今日朱太尊找我有要紧事,二天再来趴到你的水缸口喝个够要得不?唉——林寡妇,有哪样口信带把朱太尊不?”“噢,别的没什么,你跟朱太尊说说,再好的米粉里没放盐,也没客人吃了,我这‘好再来’只好关门了哟!”

    八字形府衙大门,坐南朝北,正对着北正街。东西各一座门坊,东坊额为“边民保障”,西坊额为“群僚楷模”,颜体榜书,气度轩昂。
    府衙正堂内,朱菽彝正在跟僚属们商议着什么。朱菽彝脸色铁青,其他人也一筹莫展。
    巴允仁匆匆闯进正堂:“朱太尊,把我从晃州叫回来,有什么急事?是不是义仓出了乱子?”
    朱菽彝沏了一杯茶,双手捧给巴允仁:“巴堂主,义仓倒没有出什么乱子。新粮出来了,再不用担心沅州府饿死人了,我得谢谢您哟!”
    巴允仁喝了一口茶:“朱太尊,您别吊我胃口了,到底有什么急事?”
    朱菽彝:“唉,吃饭才搞定,吃盐又翻天了。你看你看,我们这些公门中人都成了吃干饭的了,焦头烂额,想不出一点法子来,只好又劳您巴堂主的大驾了!”
    巴允仁:“是啊是啊,沅州府丁口几百万,受此无形之害不是一日两日了啊。听说朱太尊找我,连路的父老乡亲都要我带口信把您,想办法运进些货真价实的官淮盐来咧!”
    朱菽彝:“巴堂主,不怕您见笑,奸商们的盐价比洪水还涨得快,把我顶到南墙上了,我都没有颜面上街了呢!就等着您帮我拿主意咧!”
    众僚属也在一边帮腔:“是呀是呀,我们全都束手无策了咧,只得指望您巴堂主了啊!”
    巴允仁:“哈哈,朱太守,为什么不在我们沅州府开办一家官办盐局,卖平价淮盐,奸商们不是没有空子可钻了么?”
    朱菽彝:“巴堂主,您不是开本府的玩笑吧?开办盐局没有盐卖,百姓不砸了我沅州府衙才怪咧!”
    巴允仁:“哈哈哈……朱太守,‘白道’走不了,何不走走‘黑道’呀?”
    朱菽彝:“哪样白道、黑道呀?只要百姓有平价淮盐吃,我朱菽彝什么都干。”
    巴允仁:“朱太守,您放一百二十的心吧。我向您推荐一个黑道朋友,他跟盐法道常德督销局督办王诗道是生死之交。只要他出马,就能把常德府囤积的尾档淮盐统统运到我们沅州府来,百姓当饭吃两年也吃不完咧。”
    朱菽彝:“谁?”
    巴允仁:“雷英王甑扬!”
    朱菽彝:“他不是盘踞汪碧山的土匪头子么?朝廷三令五申要我擒杀他咧!”
    巴允仁:“太尊大人,擒杀不得,擒杀不得,此人是被逼上梁山的啊。”
    朱菽彝:“怎么回事?您说说看。”
    巴允仁:“这甑扬的父亲甑颖泉曾是麓山书院的名教习,可谓桃李满天下,退休后归隐沅州府,前抚院骆秉章还为他题赠了‘儒教贤传’的金匾。甑扬本人十六岁中的秀才,文武双全,喜欢结交天下豪杰,是条白刃酬不义、黄金倾有无的血性青年。有一日,他造访朋友回家,半路上从惯匪余凤庭手里救了私塾先生满丙爹的女儿满菊英。余凤庭怄不过,自己偷了前任知府茑本立四姨太太的金银首饰,却把赃物藏到了甑扬的书房之中,然后买通府衙里的彭押司到甑家去拿赃。茑本立那个昏官不问青红皂白,将甑贼打入死牢!把名节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百倍的甑父,以为儿子真的做了强盗,一龙头拐杖打死媳妇后,自己也一头撞死在儒教贤传的金匾之下!”
    朱菽彝眼里噙着泪花:“惨呐!哦,甑扬又是怎么上山落草的呢?”
    巴允仁:“嘿,那余凤庭原来只想教训一下甑扬,却不料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心里过意不去,便在问斩那天劫了法场,把甑扬掳上了汪碧山,推举甑扬坐头把交椅。头几日,任凭匪众们舌头讲出莲花来,甑扬就是不肯入伙。直到余凤庭答应二天世道清明之时随他一起招安,甑扬才做了那雷英寨主。”
    朱菽彝:“巴堂主,您是想让我招安甑扬罗?”
    巴允仁:“正是正是,十个指头都不一般齐嘛,湘西土匪也不是铁板一块,既有惯匪,也有义匪。如果招安了甑扬,至少能够感动一半土匪回归社会,另一半也用不着派绿营剿办,利用招安的义匪就可以制衡他们咧!”
    朱菽彝:“好,一举两得的好事!您说怎么才能把他请出山来?”
    巴允仁:“朱太尊,只有官府出面,当然请他不动;我一个光人去游说,也难让他信服。还劳太尊大人写一封亲笔长信,拿赈济一府苍生的道理来打动他,是不难把汪碧山一干人马全都拉下山来的!”

    毛村麓心急火燎地来到沅州府府学衙门,胡谦见了,情知不妙,捉住老朋友的双手问道:“毛主讲,怎么了?”
    毛村麓道;“都快三月底了,莫棕树和龙序白两位老事主还没有送下季度的膳食费来。要在往年,说在月半,就不会超过十五。胡学台,怎么办?要不要知会朱太守?”
    胡谦沉思片刻:“毛主讲,救粮荒,引淮盐,招匪盗,劝农桑,什么事情都堆在一起了,朱太守几几乎焦头烂额了哟。这事我看最好莫惊动他,我们俩商量着办吧。”
    “胡学台,您看啊,一不送款子,莫棕树和龙序白两人都不送了,这中间必有蹊跷啊!”
    “嗯,不管有哪样蹊跷,总不能叫全书院的师生都喝西北风吧?走走走,事不宜迟,我俩一块儿登门拜访两位大土佬去!”

    东门外湘西丝烟大王龙序白宅邸,原先大门是开着的,见到两顶云头素带小轿拢近宅邸,大门忽地紧闭。胡谦和毛村麓下了轿,厚着脸皮去敲门,敲了老半天,叽嘎一声,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龙序白白如死灰的半张脸,战战兢兢地说:“胡学台,毛主讲,我家没法活了,求求你们不要再来了。不是我舍不得这几个钱,我一家老小的性命难保啊!我这里有一包东西,你们自己看看吧!”说罢,抛出一个包裹来,叽嘎一声,大门又关上了,还咣当一声上了闩。
    胡谦和毛村麓拾起包裹来,解开一层层牛皮纸,但见赫然一封血书,血书上搁着一颗猪心,猪心上插着一把雪亮的杀猪刀!血书上的字少说也有碗口大一个,写道:“龙序白老儿,你有钱孝敬沅芷校经堂,何不救济我们兄弟?你若再送钱给他们,宰你全家!知名不具。”

    胡谦和毛村麓又坐轿子来到曲溪垅莫家湾莫家大院,虽然没有吃闭门羹,莫家人却也骇得半死。莫棕树推开大门四下打了一望,才说:“胡学台,毛主讲,快进来快进来,你们看,这是什么东西!”
    莫棕树也拿出一个包裹解开来给他们看,同样是一封血书,写的是:“莫棕树老儿,你有钱孝敬沅芷校经堂,何不救济我们兄弟?你若再送钱给他们,你全家就是这等下场!知名不具。” 血书上搁的是一条人胳臂,胳臂上插的是一把雪亮的牛耳匕首!
    莫棕树战战兢兢地作揖道:“胡学台,毛主讲,不是我莫棕树不讲信誉变了卦,我一家老小十几口子的性命要紧哟!我也不敢留你们吃午饭了,二位快走,路上千万千万要小心,沅州府的土匪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惹不起啊!”
    “莫员外,害你家受累了,我们告辞了!”胡谦和毛村麓拱手还了礼,匆匆走出莫家大门,上了轿,打道回府城。

    回到府学衙门,疲惫不堪的胡谦神情颓然地躺在椅子上:“毛主讲,我看威骇莫棕树和龙序白的,不像是土匪。”
    毛村麓急得六神无主:“是啊,胡学台,两个无头案子,不晓得哪个王八龟孙作的孽!这些年沅芷校经堂生员翻了好几倍,每季度的膳食费都紧巴巴的,莫棕树和龙序白都骇怕了,下个月拿什么去给师生们买米买菜呀?”
    胡谦似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回答毛村麓:“找天佑钱庄温老板吧,人家入股的江南船坞才被日本浪人烧了,损失惨重,元气大丧,人家答应给的钱咬着牙照样给,不好再给人家增加额外负担了。找国禄水运行张老板吧,人家去年上半年帮养天和药号运贵重药材、下半年替裕丰祥布庄运绸缎毛料连翻两船,还是巴允仁卖了洪江的别业才帮他赔清了旧账,至今还没恢复过来咧!”
    毛村麓:“这样吧,我又硬着头皮去找姨夫巴堂主想想办法吧。”
    胡谦:“也使不得,我们给巴堂主添的负担够重了,近几年年景都不好,田里没什么收成,又有许多灾民需要广仁堂救济,我晓得他的家底子已经掏空了,十二月的桐子壳壳——榨不出什么油来了哟!”
    毛村麓听到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示意胡谦莫做声了。
    朱菽彝拎着一个包袱疾步走进屋来:“胡学台,毛主讲,沅芷校经堂都揭不开锅了,还瞒着我这个山长?”
    胡谦和毛村麓装糊涂:“朱太守,谁说揭不开锅了?我们俩怎么没听说?”
    朱菽彝有些火了:“别装蒜了,我到了沅芷校经堂,问了庶务范二佬,他把实话都告诉我了。我也晓得你们都登门催款去了,结果怎么样?”
    毛村麓:“唉——白跑了两趟,一趟吃了闭门羹,一趟捡回两句话。”
    胡谦:“这也不能怪两位土佬,不晓得什么人用刀子和血书骇唬他们。都是人呐,谁不怕死?”
    朱菽彝解开包袱,装的全是女人的簪子、戒指,耳环、项圈、手钏之类,有金的,有银的,也有各种宝石的。
    朱菽彝:“这些首饰是贱内娘屋陪嫁过来的,拿到典当行去当些银子救救急吧。度过这难关,熊翰林筹的款子就会到了,我们就不会这样受憋了。”
    毛村麓瞪大了眼珠子:“叔一兄,你开什么玩笑?办沅芷校经堂,朝廷不投一分钱,你把自己几年的养廉都贴光了,今天又拿来了嫂子的陪嫁,你那个家还要不要嘛!”
    朱菽彝把包袱塞到胡谦手里,逗趣地:“贱内都三十岁的妇人了,还用戴这些七里八里的东西?放着也是放着,何不让它们为培养人才建功立业呢?”
    胡谦推来推去:“朱太守,不行不行,讲上天去也不行!”
    朱菽彝这下真的发火了:“怎么,难道还要我这个做知府的亲自送到典当行去不成?”
    胡谦无奈,朝另一间屋子叫道:“辛知事,快拿这包首饰送到典当行去当了,立马把银子送到沅芷校经堂去!”
    辛知事应声而来,抱了首饰走出门去。

    黄甲街盐台巷,北端巷子口有座八字墙大宅院,昔日是辰沅盐课提举司,有好几十年空着没用了,前日又才挂起了“沅州府盐引批检所”的招牌。这里跟府城西门大码头仅一河之隔,往来的官盐商船起水入库十分方便。街对面也是座八字墙大宅院,外面挂着“下江商民保护会”的牌子。
    巷道用青石板铺成,不深,就二百来步,但是路面较宽,可以并行两辆马车。就这么一条小巷,挤了几十家下江私盐栈。巷道两旁店铺接瓦连椽,规模和样式都差不多,多为三扇两进的杉木吊脚楼。每栋吊脚楼都挑着“正宗淮盐”、“精炼熟淮盐”字样的五彩招子,这些招子有的烂了,有的掉到了地上。黑地金字的门匾书写着自家的商号,诸如“江浙日升昌盐号”、“两淮同升昌盐坊”、“徽州同昌号盐苑”、“淮南同兴号盐栈”、“万佳福海河盐业”、“常德恩福堂官盐分销专店”等等。同治朝以来,这粮台巷又被百姓叫做了“假盐一条巷”,每家私盐栈,楼下当街一进三间都做店面,后一进做库房。楼上住家。跨过库房是个小院子,院子当头还有一栋吊脚楼,是掺杂施假的作坊,楼上做帮工的住房。院子两侧各有一爿平耳房,是供远路零售贩子歇脚的栈房。昔日附近十几县的农民摩肩接踵担米换盐的闹热景象不见了,如今家家人去楼空,冷屁秋烟,那些所谓“正宗淮盐”、“精炼熟淮盐”散落一地,猪吃狗不要,路人瞧也不瞧一眼。
    “沅州府盐引批检所”大院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跟“假盐一条巷” 门可罗雀的情状形成了鲜明对照。大门口,各地分销商用大车小车装着,或用骡马驮着大袋小袋的淮盐出出进进。宅院里,临时柜台前,各路分销贩子揣着限单、皮票排队付款;余凤庭已经做了盐引批检所从八品知事,站在柜台后,验了单,收了银钱,便扯起嗓子唱票:“晃州茶坪乡一千二百五十六斤!”“锦陵大王都一千一百六十斤!”“龙标桐木镇两千四百斤!”盐仓门前,差役们抬着大台秤给各路分销贩子过秤;风流倜傥的盐引批检所正八品大使甑扬在人堆里穿行,频频跟各路分销贩子点头作揖。
    一位正在排队的中年盐贩,乐呵呵地伸手拦住一位购了盐赶着胶轮马车出院子的白发盐贩:“哎——颜老鼠,你这个同昌号的分销大户,怎么也来买官盐了?同昌号的‘精炼熟盐’堆得一地,管现撮,怎么不要了?”
    白发盐贩喜形于色:“作孽!鸟‘精炼熟盐’,送我也不要了,掺了沙子硭硝,磕牙苦口莫讲,几多人吃得不是结肠就是拉稀咧!还是甑大使的官盐货真价实,莹净洁白,咸味鲜正,价钱也不亏人!”
     “唉——甑大使过来了。” 中年盐贩子扭头招呼笑嘻嘻走拢身来的甑扬,“甑大使,您真是个人物,半个月果真把十二船尾档淮盐运到了西门码头。亏得您哟,沅州府士农工商男丁女口终于吃上平价淮盐了!”
    甑扬哈哈大笑:“这得感谢朱太守啊,不是他还了我清白之身,在下还在汪碧山头做蟊贼咧!”
    “感情,我小时侯沅州府本来是吃淮盐的。洪杨作乱,淮盐运道断了,老百姓不得不买食私贩质差味苦的川盐。平了太平天国,湖南全境恢复淮盐引地,禁止川盐入境,反而连川盐也吃不上了。奸商们乘机倒卖假淮盐,卖价一日三涨,不是朱太守招安了你,还吃得起盐?只怕假淮盐吃了整个沅州府咧!” 白发盐贩子说罢,扬起马鞭“唷——”地吆喝一声,把盐车赶出了盐引所。
    甑扬目送白发盐贩子的背影出了大门:“哎——颜老鼠,过小关的时候小心哟,别让山哥山姐(山匪的别称)打劫了啊!”
    远去的白发盐贩子回过头来大声地:“甑大使,现在太平多了,山哥山姐们看朱太守的面子,不打抢咱们老百姓了咧!”
    中年盐贩子凑到甑扬耳朵边小声嘀咕:“甑大使甑大使,你弄来这么多淮盐,能不能多卖一些把我?”
    “不行不行,朱太守是按照各州县的人头过细核算的,凭府衙签发的限单、皮票供应,人供户给。” 甑扬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唉,鄂老大,你可不要讹乡亲哟。这官盐一定要分发到你们都各家各户啊,要是大洪山都哪家喊没得盐吃,我就拿你是问哟!”

    下江商民保护会大门虚掩,门缝里一只阴鸷的眼睛在向外张望。茑珩方望着对门沅州府盐引批检所的闹热景象,气得咬牙切齿。院子当中,一张竹几,两只藤椅,竹几上搁着一坛酒,两只酒碗,四五盘下酒菜。彭押司坐在藤椅上翘起二郎腿,一碗接着一碗喝闷酒。
    屈四和姚大嘴从盐台巷深处倒提哨棍甩脚甩手气急败坏地走来,屈四一脚把大门踢开,把茑珩方撞倒在地。鼻青脸肿的茑珩方挥着拳头从地上爬了起来:“牛卵日的屈四,你猪脑壳进水了?你看你看,把老子撞成了什么鸟样?”
    屈四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抽自己的耳光:“嘿嘿,茑爷茑爷,饶了在下吧,在下不也气昏了不是!”
    茑珩方又好气又好笑,收回了拳头:“你这个猪脑壳,找大门出什么气呀?说说,今日收得好多保护费?”
    屈四和姚大嘴哭丧着脸道:“禀报茑爷,一个铜子也没收到,狗日的下江盐贩子都夹起卵子跑光了!娘卖,咱们这保护会的牌子不是白挂了么!”
    茑珩方的眼珠子里射出凶光:“他娘的,都是对门甑扬那小子,不晓得从哪里弄来了十几船尾档淮盐,沅州府各州各县都分得了两船,又便宜又好吃,哪个还要下江盐贩子的假淮盐?妈那巴子,迟早得给他们一点厉害看看!”
    屈四和姚大嘴搂衣扎袖:“茑爷,老子们带人去把对门砸了!”
    茑珩方摆了摆手:“唉——算了算了,那甑扬、余凤庭都是干什么吃的?我们哪是人家的对手呀?”
    在一边尖起耳朵听着的彭押司放下酒碗,走到茑珩方面前:“茑爷,主意我有了,要搞就搞他娘的一回惊天血案,不仅叫那盐引批检所关门,还得叫他娘的朱菽彝、甑扬掉脑袋!”

    车水马龙的沅州府盐引批检所大院,甑扬站在走廊上朝正在柜台后验单、收银的余凤庭叫道:“余知事,我到府衙去送旬报,打个转身就回来。” 余凤庭抬起头回答:“大哥,你去吧,所里的事我看着,误不了!”
    甑扬沿着走廊往大门外走,忽见一团红火晃动,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位上着红地黄花袄子下穿燕尾青筒裙头上挽了个坠马妆的娇小玲珑的姑娘,从另一侧闪进院子,甑扬故意移到另一侧挡住了她的去路:“阿唷,这不是菊妹佗么?怎么躲着我呀?”
    “甑大使,谁敢躲您呀?您眼睛比夜猫子都尖!” 满菊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咦——凤庭哥在吗?”
    “呵呵,一日来三次,一口一个凤庭哥,多甜呐?当年五花马要捉你上山做押寨夫人,死活不从,如今却送上门来啦。早晓得是这样,我舍命救你做哪样?”
    “甑大使,那时他做山大王,喊烧就烧,喊杀就杀,谁个肯把他做老婆?如今他做了正经事,不一样了嘛!”
    “菊妹佗,是不是又送什么好吃的了?”
    “没送什么好吃的,给他捎个口信。”
    “什么时候可以喝你们的喜酒?杨大哥嘴馋起来了哟!”
    “甑大使,看您净讲些没油没盐的话,我问您他在不在?”
    “他在不在,你不长眼睛呀?你去告诉他,你急他不急,还不把你娶过门,我杨大哥可要先下手为强了哟!” 甑扬咯咯笑着走出了大门。
    满菊英径直走到柜台前:“凤庭哥,老这么忙呀!”
    “黔阳牌楼坳一千一百二十斤!”余凤庭唱完票,不冷不热地转过头来,“晓得我忙,你做哪样又来啦?”
    “好,你讨厌我,我就走!” 满菊英嘴巴一噘屁股一扭转身就走。
    “哎——菊妹佗,耍哪样娃娃脾气?我不是讨厌你,等我忙完了,巴不得你时时刻刻守在我身边咧!”
    满菊英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噗嗤一笑。
    余凤庭问:“有急事吗?”
    “我老舅找你有话说。”
    “咳,又是彭押司,他已经托好几个盐贩子带来口信了,我真不想见到他!”
    “老舅说了,你今夜再不去见他,他就要在我老妈面前打我俩的破嘴!凤庭哥,你就委曲求全一次吧,亲戚之间,将来总要见面的不是?”

    星夜,彭押司宅院的大门还开着,一个高大的黑影来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像怕被人发现似的猛然转身溜进了院子。
    彭家堂屋里烛光摇曳,彭押司焦急地在跺步,好像在等什么人,听到脚步声,连忙迎出客厅:“五花马,你招安当了个盐引批检所从八品知事就了不得啦?老哥我三请四拜,才肯驾临舍下,太摆架子了吧?”
    余凤庭跨进堂屋,一屁股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彭押司,我如今金盆洗手,再不做杀人越货的勾当了,我们过去的交情也好宿怨也好,都一笔勾销了。以后不要叫你外甥女儿到盐引所找我了。”
    彭押司给余凤庭沏了一碗茶:“咦咳——当年央求老子用计把满菊英捉上山去做押寨夫人,如今嫌弃起她来了?你牛卵日的这个弯子也转得太大了点吧?”
    余凤庭把茶碗推到一边,溅得一桌子茶水:“呵呵,我哪是嫌弃她呀?彭押司,老子是不想见到你!你们狗娘养的贪官污吏心太狠了,老子本来只想教训教训甑秀才,想不到你们把人家弄得家破人亡,还问了别人的死罪!”
    “牛卵日的五花马,罪魁祸首是哪个?当年不是你授意我彭押司栽赃的么?怎么怪罪起老哥我来了?甑扬那个傻瓜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头咧,你不想要我揭开真相吧?”
    “彭押司,你想叫我干什么?你说吧!”
     “五花马老伙计,你我两人从来利益攸关,你做土匪时老子保护你,你抢了东西便分老子一杯羹。如今你到了盐引批检所当差,近水楼台,你我是不是再合作一票?”
    “娘卖,打尾档淮盐的主意,做对不起朱太守、对不起甑大使的事,你讲上天我也不干!”
    “咳,你一个做土匪的,也这么讲诚信?牛卵日的五花马,包管不动你们一粒盐籽儿。” 彭押司把两根金条放到桌子上,“你们冲垮了下江商民保护会的生意,那也有老子彭押司一份。我们茑爷茑衙内光火了,请你牛卵日的做件小事情。”
    见了金条余凤庭心子尖尖就发痒:“狗娘养的彭押司,那得看你做哪样?”
    “嘿嘿,这是一瓶三叶一枝蒿粉末,水牛也毒得死百把头,茑爷茑衙内叫你掺和到批检所的淮盐里去!”
    “狗娘养的彭押司,比老子做土匪的还他妈的心黑!这得害了多少老百姓的性命?我不干!”
    “你干不干?”
    “不干就不干!”
    “真的不干,假的不干?”
    “真的不干!”
    “你真的不干?好,甑扬到底怎么家破人亡的,老子明日就把真相告诉他,看你牛卵日的五花马怎么在他面前做人!”
    余凤庭火冒三丈,怒目圆睁:“你狗娘养的要挟老子?”
    “要挟你小子又怎样?”
    “啪”地一声余凤庭把三叶一枝蒿瓶子砸得稀烂,朝彭押司当胸就是几拳头,彭押司刚喊出个“救……”字就歪歪斜斜地倒在太师椅上。余凤庭又在他脑门上补了两拳头:“狗娘养的彭押司,想不到你这样不经打!哈哈哈……”
    彭押司婆娘听到打斗声,从里屋跑了出来抱着脑壳尖叫:“杀人啦!土匪杀人啦!”
    “老子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泼妇,我看你叫!”余凤庭飞起一脚把那婆娘踢倒在地,一脚踏在她的胸口上,一手揪着她的粑粑鬏,一手扳着她的肩膀,活生生地把那婆娘的脑壳像扭丝瓜一样扭了下来。
    余凤庭从彭押司衣服上撕下一绺绸布,蘸了彭押司脑门上的鲜血,用他跟甑扬才学会的“行书”在墙壁上歪歪斜斜写了“彭押司要我毒杀百姓,我一怒宰了这畜生!——五花马”二十个大字;然后不慌不忙翻出酒坛子,咕噜咕噜喝了个够,才大大方方地走出彭押司的宅院,把大门上了锁,大步朝老人巷走去。

    老人巷满丙爹家的大门前,余凤庭三重两轻地拍了五下门环,这是他跟满菊英约定的暗号。门开了,满菊英把脑壳伸出院门,细细弯弯的眉毛扭成了八字:“哎——凤庭哥,怎么半夜三更醉醺醺地来找我?”
    “当土匪的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你快出来,跟我走!”
    “你如今大小也是个从八品官了,怎么开口闭口没句正经话?”
    余凤庭大口大口喷着酒气:“鸟从八品官我才不稀罕咧,我希罕的是你菊妹佗!”
    满菊英被感动了,眼角闪着泪光:“伸手不见五指到哪儿去?先进屋头来,等天亮了再说吧。”
    “老子杀人了,等不得天亮了!快,快跟老子重上了汪碧山雷英寨!” 余凤庭不由分说,把满菊英拖将出来,脚朝前头朝后扛在肩膀上,撒腿就往北门外冲。
    满菊英双手使劲擂余凤庭的肩背:“轻点,轻点,该死的五花马,莫把我肚子里的毛毛抖出来了!”

    下江商民保护会宅院大门口,茑珩方绝望地摘下“下江商民保护会”的牌匾,正要往地下砸。赶巧阮豹手摇团扇哼着怀化阳戏走来,一手接住了牌匾:“哎,茑爷,别砸别砸,留着有用。”
    茑珩方眉头蹙成了榨菜头:“收不到保护费了,还有卵用?”
    阮豹撮起嘴巴吹了吹牌匾上的灰尘,重新把它挂了起来:“茑爷,你不是做梦也要整垮朱菽彝么?”
    “娘卖,不整垮朱菽彝,沅州府哪有你、我的戏唱呀?彭押司那小子出了一条歹毒主意,想不到却把自己的命也赔掉了!”
    “自讨的,活该!事做绝了就该遭报应!” 阮豹说,“谁人整我们,我们才整谁,不要牵累老百姓。”
    “哼,想当年我干爸爸做这沅州府太尊,你、我虽然没有官俸,但是允准咱官家子弟办理官差,自创收入,油水叫二品大员也眼红哇。他朱菽彝一来,断了我们条条财路。蛤蟆到死也要蹦三蹦呢,这口气,我他妈的咽得下?”
    “茑爷茑爷,有话进签押房去讲。” 阮豹警觉地梭巡了周围一眼,把茑珩方扯进了他们的“签押房”,“茑爷,怎么不去求求你干爸爸茑道台呀?”
    “唉——求了求了,求过好几次了,我干爸爸说此事性急不得,朝廷命官不能说拿捏就拿捏,得等待机会呢!”
    阮豹漫不经心地用团扇拍着胸脯:“嘿嘿,机会嘛,要讲没有就没有;要讲有,娘卖,还真来得快咧!”
    茑珩方兴奋得蹦了起来:“什么好机会?狗日的阮衙内,别卖关子了好不好?快说!快说!”
    “眼下沅芷校经堂的名气大得不得了不是?四省八府的读书人都来此地求学了不是?”
    茑珩方频频点头:“那又怎地?”
    “它要继续办下去,就得广为筹措扩校经费不是?他朱菽彝可算打尽了主意咧,你看他又办女子桑蚕传习所,又发动农民种白蜡,都好几年见不到收效,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又想开矿,但始终得不到朝廷的许可;他又发动乡绅商贾入股,响应的就巴允仁、温天佑、莫棕树几个现人。和尚挽鬏鬏——实在没得法(发)了,那朱菽彝竟然来请教我老爸咧。”
    “阮经历说什么了?”
    “咳,我老爸给他出了个馊主意——按田亩数量劝谕绅民纳捐!”
    “狗日的阮衙内,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嘛?”
    “茑爷,你就不明白个中奥妙了不是?这样一来,可就得罪那些反对西学的富绅了呀。有个叫做李东山的乡约带头到府衙去闹事了。我老爸毕竟在朱菽彝手下当差,不便亲自出马。特地叫我来请您的芳驾,暗地串通那些不满纳捐扩校的乡绅,联名上帖子告状,他朱菽彝一倒台,沅州府不又是我们的天下了么?”
    “人怕闷顿古,狗怕秃屁股,阮经历看起来低眉下眼的,咬起人来比哪个都狠啦!说不定那朱菽彝死到临头,还要感激你老爸呢!”
    “茑爷,下手就要下狠些。什么强行摊派建校费呐,什么张扬西学贬损国教呐,都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要告就告他个招降纳叛、图谋不轨,朝廷才会急得火烧猴子屁股,治他一个重罪!到时候不仅对门那盐引批检所要关门,连他妈的沅芷校经堂也得垮咧!”
     “阎王出天花——都是鬼点子,狗日的阮衙内,真不愧为老子的狗头军师!” 茑珩方掩上大门,推着阮豹就走,“走走走,快找旁证材料去!”
     “茑爷,我比不得您,干爸爸做了道台,官大一级重于泰山。这事您邀姚大嘴、屈四他们去做吧。可怜我老爸只是个八品小吏,多有不便,少陪了,少陪了。” 阮豹灵巧地把身子卖到一边,拱拱手朝另一条弄子溜了。
    “狗日的阮衙内,比泥鳅溜得还快!阮豹阮豹,你他妈的干脆改名软泡算了!” 茑珩方望着阮豹的后影子骂了一句,摇头摆脑朝府城走去,出巷子口时,忘不了朝车水马龙的沅州府盐引批检所淬了一啪唾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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