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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长篇小书《虎錞记》7
    第二章  兴  学(1)

    光绪十四年早春,乍暖还寒。北京一个汉官集聚的胡同内,朝阳冉冉升起,透过浓密的云雾形成一团蛋黄色的光晕,悬挂在沅州籍京官毛伯椿府邸的东墙上,给这座四合大院凭添了几分暖意。
    一辆平头皂幔民用马车从胡同口飞驰而来,到了毛家宅院大门口,车夫勒住缰绳,随着奔马“咴咴——”一声长嘶,马车陡然停了下来。从车厢里跳下一位头戴玄色瓜皮小帽,身着着靛蓝呢子长袍、绛色长袖皮马褂,足蹬羊毛靴的年轻人,三十来岁,中等个子,清清瘦瘦,眼角有了鱼尾纹,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出老一些。年轻人付了车夫力钱,转身拍打毛府大门。
    毛家老门房打开大门,天气很冷,说句话口里也冒白雾:“噢,少爷回来了。”
    年轻人点点头:“三江伯伯,老爷下朝了么?”
    “还没有哩。唉,都申时了,往日老爷早回家了。”
    “我母亲大人呢?”
    “呵呵,老太太今日兴致极好,您少奶奶陪着她在后花园赏梅呢。”
    年轻人径直由穿堂便门朝后花园走去。这位年轻人是毛伯椿的儿子毛村麓,在直隶总督李鸿章幕府当差,昨晚收到父亲快邮家书,今日风尘仆仆从天津赶回了毛府。因为心事过重,他的额头上竟然沁出了毛毛汗。
    毛村麓的父亲毛伯椿,咸丰进士,官至光禄寺少卿,一生倡行自强新政,特别关心桑梓的学政改革,希望一震沅州府的萎靡学风。受父亲的影响,毛村麓自幼立志推动中国的自强运动,以改革教育、富民强国为己任。
    毛村麓少年时代就读于沅州府明山书院,毕业后以优异成绩贡荐进入国子监深造。
    经过中国第一位留美学生容闳十年的奋斗,在两江总督曾国藩、直隶总督李鸿章的支持和倡导下,1872年到1875年,大清王朝先后选拔4批共120名聪颖幼童派往美国留学,学习西方长技。原计划这些幼童在美国学习15年,大学毕业后回国效力,但是不到10年,学业未卒,在保守势力的强烈反对声中,所有留美学童被大清王朝召回。被迫中辍学业的百名学童回国后,都先后在清朝的洋务、外交和教育方面挑起了大梁。使得许多官家大户认识到西方的政治经济科学文化知识是大有用武之地的真学问,纷纷自费把自家的子弟送往欧美留学。有用的西学,同样也在诱惑着年轻的毛村麓。
    毛村麓一心追求有用的学问,无意科举,与父亲商量后,便主动从国子监退学,远渡重洋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书。在西方文明的熏陶下,他不仅增长了心智,开阔了视野,提高了道德修养,也增强了民族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意识到,提高国民素质,根本在于革新教育。他十分崇拜平民出身的学者容闳,也立志学成回国后像容闳一样努力推进中国的新式教育,要让更多的中国人接受西方样式的教育,把西方的学术和文明移植到中国去,使古老的中国获得新生的力量,日益富强起来。
    在美国一拿到学士学位,毛村麓就立马乘船回国,为实现他的这一远大抱负四处奔走,还多次通过父亲的关系向朝廷上了条陈,吁请朝廷改革中国的旧式教育。并且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积贫积弱,列强环伺,亡我之心日炽,中国士子诵习的四书五经和杜撰的八股文是阻挡不住洋人的坚船利炮的。只有学习西方的“长技”,才能抵抗列强的侵略;只有改变和提高国民的素质,才能走上富国强兵之路。但是在京师“上蹿下跳”一年有余,他的主张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应,甚至被官方和“正统文人”目为离经叛道之举。可笑中国的士大夫们,这时候还自以为他们受到的是世界上无与伦比的、最高贵最完美的教育,把西方的科学文化斥之为“狄夷之技”。
    父亲毛伯椿自知人微言轻,代儿子上的条陈都到不了皇上的手里。就要毛村麓重新写了一个摺子,自己附了一札致李中堂的手书,叫毛村麓诣前拜访文华殿大学士、军机大臣、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李中堂欣然接见了毛村麓,对毛村麓的才情抱负非常赏识,一口应允找个适当机会,亲自把摺子面呈皇上母子。并且把毛村麓留在自己幕府,协理津门学政。差不多又过去了一年,终于盼来了朝廷议决自己的摺子这一天。

    和煦的日光洒满一园子,园子里明山白梅开得正艳,满园子清香浓浓酽酽。白梅明黄色的花蕊,雪白的花瓣,花瓣根部染有淡淡的品绿,有绽放的,有含苞的,也有凋谢了的,有的花瓣上结着冰晶,像五彩珍珠一样光华夺目。
    毛村麓的妻子戴春华掺扶着老母,沿着石径在满园梅花中穿行。婆媳俩一路指指点点,谈笑风生。
    白梅树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雪水一滴一滴落在卵石铺的小径上,戴春华伸手接了几滴雪水闻了闻:“咳,哪样花都当不得咱们沅州府的明山白梅,又好看又芳香,连雪水也浸透了香气咧!”
    “你这丫头,哪样都是沅州府的好!” 提起明山白梅,毛母就想起儿子来,“春华,京城本无梅花,这些梅花是你完婚那年,麓儿从家乡引种来京的,当初几根小枝条,如今都植株满园,飞花过檐,成为京城一景了哟。”
    “咳,村麓栽下它们的时候,还是我浇的水哩!”
    “死丫头,没有谁抢你的功劳。”毛母说到这里,皱起了眉头,“春华,都八年了,还不让我抱上孙子呐?”
    “老妈——,不能怪我。”
    “不怪你怪谁?母鸡不下蛋,还能怪鸡窝?”
    “拜了堂,村麓就去美国求学;学成归来,又到直隶总督幕府襄理学政,老也不回家,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叫我哪样办?”
    毛母屈起雷公指在儿媳的脑门上爱怜地点了几下:“我的个巧媳妇,今日个他回家来,说什么也不能错过良机哟!”
    戴春华娇羞地:“老妈,沅州府的人是讲不得的,一说到村麓,村麓就回来了咧!”
    毛母急了,东张西望:“在哪儿?怎么没见着?”
    “在您身后哩!”
    毛母回头一看,很久没见的儿子站立在自己的跟前,连忙伸出双手,颤巍巍地抚摩着儿子的额头:“麓儿,你瘦多了,年轻轻的额头上就起皱纹了。”
    “母亲大人在上,不孝儿向您请安了!” 毛村麓行了一个半跪礼,立起身来说,“老妈,你们婆媳的话我都听到了,儿子是我暂时不要的,等朝廷采纳了我的建议,在全国开办了新式学堂,我一定让春华给您下一窝胖孙子!”
    毛母假假地嗔道:“嘿,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呀?我有那么长的命不?”
    戴春华赶忙岔开话题:“村麓,你收到老爸的书信了?”
    毛村麓:“收到了,收到了。昨夜我就到总督府告了假,今天天一亮就骑马赶了回来。”
    戴春华:“村麓,听老爸讲,今日,慈禧太后和皇上在勤政殿召集群臣,议决你前年托李中堂进呈的开办新式学堂的褶子,你回国两三年来,上下奔走,四处呼号,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
    毛母笑逐言开:“无论好歹,今日个总会有个定论,看来我抱得成孙子了!”
    毛村麓满脸愁云:“母亲大人,当今圣上虽有变法图强之心,但处处都受到慈禧太后的钳制,势单力薄,结局如何实在难以预料啊!”
    毛母脸上又起了阴云:“说的也是,早该退朝了,你老爸还没回家,看样子有一番争吵啊!”
    “嘿,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前院传来老门房的通报声。毛村麓听到了轿夫们在门楼前落轿的唱喏声,听到老门房快步打开院门的声音,听到老父亲以稳健的步伐穿过庭院跨过堂屋推开上房门走进书斋的声音。
    毛村麓朝毛母行礼告辞:“老妈,孩儿这就见父亲大人去。”
    毛母眨了眨眼睛,搂着儿媳说:“去吧,去吧,莫误了你们爷儿俩的国事,也莫误了我们娘儿俩的家事啊!”
    毛村麓转背朝上房匆匆走去。
    毛母望着儿子的背影搂住儿媳耳语:“巧媳妇,今夜里就看你的本事了!”儿媳却羞答答地回答:“唉——老妈,我跑红了哩!”

    毛村麓揭开门帘,走进父亲的书斋。
    毛伯椿坐在书案前,埋着头端着白铜水烟袋吧嗒吧嗒地吸着闷烟。
    毛村麓请安后问:“父亲大人,朝议结果怎么样啊?”。
    毛伯椿一脸苦笑:“麓儿,我说了你可别伤感哟。今日慈禧在勤政殿演了一场木偶戏,皇上和满朝文武都不过是木偶而已。”
    早有了思想准备的毛村麓还是有些惊讶:“朝廷否决了我的建议,是吗?”
    毛伯椿轻轻地放下水烟袋:“哼,其实老佛爷早就否决了你的摺子,不过,她要在天下人面前装装尊重皇上的样子,用大臣们的嘴巴来封堵皇上的嘴巴咧。”
    毛村麓褡裢背冰块——从后心凉到了前心:“唉——这大清朝看来是没救了啊!”
    “麓儿,你猜猜反对最激烈的是谁?”
    “是不是李中堂的老对头‘清流’首领翁中堂?”
    “不是不是。翁中堂倒是襟怀坦荡,毫无门户之见,不仅不反对,而且力排众议,附骥皇上之见,赞成采纳你的建议呢!”
    “那是哪一个呢?”
    毛伯椿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乃吾同门师弟加老乡,督察院正三品左副都御使陈大人也。”
    毛村麓始料不到的,觉得几千只蚂蚁在背脊上爬:“陈璧臣叔叔?他会朝下山下滚石头?”
    毛伯椿重新装了一袋水烟,衔在嘴上,边吸烟边叙说朝堂上慈禧太后导演的那场闹剧。

    勤政殿,光绪皇帝正襟危坐在龙椅上。名义上撤帘归政了的慈禧太后,威严地端坐在光绪旁边的凤椅上。正二品花翎总管太监李莲英恭恭敬敬地侍立在慈禧太后的身后。满朝文武列班站在朝堂两旁。
    慈禧太后掸了掸手里的奏折:“众爱卿,这本《恳请效法欧美诸国开办新式学堂摺》,是流美学生毛村麓托直隶总督李中堂呈递进宫的,皇上也看了,还批了几个字。前些日,哀家叫敬事房把这摺子誊抄了几十份,都发给尔等看了。听说朝臣们私下里争执得厉害,今儿个尔等当着哀家的面亮亮真音儿。”
    光绪皇帝先瞅了瞅“亲阿爸”,然后对着文武百官说话了:“列强环立,对我大清国虎视眈眈,就连那弹丸岛国小日本,通过明治维新刚刚强盛起来,也生了亡我之心,竟然在他们的《版籍》上标注了我东三省和沿海诸地的军事要塞。其积谋不可谓不险,赴机不可谓不速!国日以削,民日以困,归根结底是因为教育落后。中国教育不动大手术,亡国灭种指日可待了啊!”
    “嗯哼——”慈禧太后干咳了一声,打断了光绪皇帝的话,“众爱卿,皇上年轻,见着风就要雨,看来皇上着急得很呐。哀家现今撤帘归政了,不想多管闲事,尔等做臣子的可得帮帮他拿个主意啊!”
    军机大臣翁同和出列奏道:“毛村麓的摺子之功大焉、之见远焉。在国内建立我们自己的新式学堂,培养我们自己军政、船政、步算、制造等各个方面的人才,足不出国门,泰西各国之长技皆为我所用,上仰承我皇徐图自强之意,下造福我四万万同胞,何乐而不为呢?”
    慈禧太后的丝瓜脸拉得更长了,她冷冰冰地朝群臣扫了一眼。
    没等翁同和把话说完,陈璧臣立马出列朝他放了一炮:“翁中堂此言谬矣。自强之道,不在洋人之学,而在于气节,气节存,灾可祛敌可御也。西夷奇巧之术、民主邪说无异闹药毒草,加以传播,必然折我大清臣民之气节,使之不知礼义廉耻,不知忠君事亲,大清圣朝不成了空中楼阁了么?”
    翰林院掌院大学士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徐桐也急忙出班帮腔:“观我泱泱中华,至少有四个世界之冠。第一,文王周公之道,孔子孟子之书,圣祖世宗之训,乃为政教之冠也;第二,疆域一千四百万平方公里,皆在温带,乃为天时之冠也;第三,二十三行省,山河储丰,田原腴厚,乃为地利之冠也;第四,吾国君王聪明颖异,黎民勤苦耐劳,乃为人质之冠也。其中犹以礼仪人伦学政科举,数千年执全球之牛耳,何须拜西夷之膝下?”
    陈璧臣接过话茬儿又道:“我们不是没有学过西夷淫巧之学,十六年前,我国不也派了百名幼童赴美国留过学么?结果如何?百名学童几几乎全都成了不听管教离经叛道的黄皮肤异教徒。我看,全国学校一旦尽行西化,孔教不灭、中国不亡才怪呢!”
    毛伯椿按捺不住了,挺身而出跟陈璧臣论辩起来,声震殿宇:“陈大人,你闭着眼睛说瞎话不是?当年曾文正公和李中堂选派的百名官费留美学童,如今谁没有挑起国家建设的重担 ?詹天佑不是修成了我国的第一条铁路吗?唐绍仪在朝鲜办理税务不是也干得成绩斐然吗?还有……”
    “好了,好了。都不要争了。”慈禧太后使出了她秘而不宣的杀手锏,“一个月前,哀家就朝议此事征询过李中堂的意见,他有奏本在我这里。李总管,你把李中堂的条陈念给大臣们听听。”
    李莲英小心翼翼地展开李鸿章的奏本,念道:“吾慈圣皇太后圣明,时刻系念着亿兆臣民和子孙万代之福祉,将毛村麓摺交群臣议决。兹事体大,臣以为凡事不可操之过急,过急窃恐生变。新学虽然势在必行,但欲推行全国,当以缓行为上。”
    慈禧太后眼睛一扫:“李中堂就是李中堂,尔等皆有偏颇,此事还是李中堂说得切当。”
    其他噤若寒蝉、埋头不语的大臣们,揣摩准了李鸿章秉承的就是老佛爷的意思,群起附和:“是啊,李中堂说得切当,新学缓行为上,缓行为上啊!”
    老佛爷冰冷的面孔终于现出一丝笑意,便宣布退朝。

    毛村麓鼻子都气歪了,脑门青筋鼓鼓的:“这陈叔叔真叫人捉摸不透咧,前年还托我为他三岁的儿子买西点军校的教材,说要把刚出世的儿子培养成现代军人咧,这会儿怎么反对起新学来了?”
    毛伯椿勾着脑壳不恼不怒地换了锅烟丝,用火镰打燃纸煤再烧着烟丝,又吧嗒吧嗒吸起水烟来:“嘿,那李中堂也够高明够圆滑的。”
    李鸿章前后之言判若两人,毛村麓突然觉得大人物深奥莫测,不禁有些毛骨悚然:“马刀切豆腐——两面光,难怪容闳先生说李中堂是个神秘莫测的琉璃蛋哩,这可能就是大人物的为官之道,算我又经见了一次世面吧!”
    毛伯椿端着白铜水烟袋在书斋里踱起方步来:“还有你想不到哩,散朝后,慈禧又着小太监追出午门,把我召到养心殿冬暖阁独对。”
    “什么好事?”
    “要我帮她搜寻沅州府的一样宝物呢!”
    “哪样宝物?”
    “还不是古巴子国那镇国之宝五音黑虎錞么?不知道慈禧从哪儿打探到那宝物传承到了沅州府广仁堂堂主巴允仁手中,还晓得巴堂主是我的连襟,要我写信动员巴堂主把宝物献给朝廷。”
    “您答应了?”
    “嘿,您老爸有那么傻么?我说为主子分忧,是做臣子的本分,微臣定当戮力报效,只是这五音黑虎錞纯属齐东野人之语,不可信哟。你猜这位圣母皇太后怎么说?”
    “我哪里猜得到?”
    毛伯椿学着慈禧太后的腔调:“毛爱卿,无风不起浪,民间传闻不可信,也不可不信不是?你上心我也上心,爱卿若是帮朝廷访得此物,本太后就批了令公子的褶子!怎么样?”
    毛村麓哭笑不得:“荒唐!荒唐!列强环立,江河日下,一国之主竟然拿国家命运攸关的大事跟臣子做交易!”
    毛伯椿连连摇头:“唉,咱爷儿俩关起房门来说话,这样的女人把持朝柄,中国怎能奢谈自强啊,等着亡国灭种吧!”
    毛村麓自嘲似地笑了笑: “呵呵,头几年李中堂建立了北洋水师,创办了水师学堂,兴建了一些煤矿铁矿,我以为中国这个酣睡的巨人,被列强的大棒敲醒来了咧。哪里知道,它打了个哈欠又睡死去了。我这两年的努力,算是白费了啊!”
    “胳膊拧不过大腿,如之何,如之何啊?”
    一旦看清了朝廷的本质,毛村麓心里反而平静了许多:“父亲大人,只要慈禧当政,中国就没有希望。父亲大人,京畿没有我这个改革者的立足之地,我还是回老家去好了。”
    毛伯椿从内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麓儿,我也有此意。我有一位忘年之交,叫做朱菽彝,上疏自荐去湘沅边地历练,已获恩准,由四品吏部主事改诠沅州府知府。此人学贯中西、有胆有识,素有改革科举教育的志向,年龄也跟你差不多。我儿不用七想八想了,回老家投奔朱太守去,或许会有用武之地咧。”
    毛村麓双手接过那名片,目光发亮:“朱太守哪天起程?湘西土匪出没无常,路上别出事情就好。”
    “他上月已经动身。我已经给你姨夫巴允仁写了快信,请他多多关照,我儿尽可放心。这是朱太守的名刺。”
    毛村麓转头欲走:“我明天就走,这就到天津收拾行李去!”
    “慢一步,给我磨墨,我写封信,带给你姨夫巴允仁。”毛伯椿在书案上铺开八行书纸,从笔挂上取了毛笔,“不管他有没有五音黑虎錞,被慈禧盯住了,都不是什么好事。不仅不会给桑梓带来福祉,还有可能遗祸一方生灵,我要嘱咐他当心当心再当心!”

    屏山巍巍,古道绵绵。朱菽彝轻车简从由北京一路马不停蹄走了一个半月,来到山重水复的湘西南,爬不完的荒山野岭,涉不尽的蛮溪恶水,他以为到了地脚天涯,到了世界的尽头。然而,当他翻过雪峰山,穿越榆树湾、公坪、罗旧一系列丘陵之后,地形陡然一变,眼前豁然开朗,前路出现了一块绿茵茵的望不到边的盆地,一条蓝幽幽的河流由北到南纵贯盆地,远远能见沅州府城的轮廓了。
    日头已经偏西,朱菽彝没有急着赶往府署下车,而是在离城七里的磨溪口小集上拣了家宽绰干净名叫“吴顺记车马店”的客栈,叫幕友和随从们代为安顿家眷,自己头戴红缎镂金瓜皮小帽,身着香云纱蓝底青花长衫,罩一件燕尾青真丝马褂,手中摇着纯白鹅毛羽扇,十足的富商模样,一个人出门去了。
    湘黔官道两旁青青的禾苗随风翻涌,芊芊绵绵,宛然碧绿的波浪向远处荡漾,望不到边,穿行其间,听得见水稻秧子拔节的咂咂声。嫩草茸茸的河岸上,一座七级古塔拔地而起。古塔下有几个牧童在放牛,一头老牛吃饱喝足了昂头哞——哞——地叫着。禾浆的香味儿和着泥腥气扑鼻而来,随手抓一把雾气也是香喷喷腥膻膻的,朱太守贪婪地呼吸着田间空气,解开衣襟敞开胸怀大步朝古塔走去。
    走近古塔,门匾上书写着三个大字:“雁塔寺”。
    朱菽彝登上雁塔寺顶层,用白色羽扇搭起凉棚往小城方向打望。
    四四方方的沅州府城矗立在妩河东岸,城郭虽为人造,却宛自天成。方城周围一码平川,田连阡陌,青苗如海。平川二十里开外隆起无数黛绿色的丘陵,坡度徐缓,视野悠远,环绕着青苗如海的平川。再远一些是层层叠叠的蓝绿色的高山,沟壑萦回,凌深拔峭,把丘陵和平陆尽抱于怀。越远的山越挺拔陡峭,颜色也越浅淡,直到天地融为一色。坡脚下似有若无地飘漾着薄薄的雾霭,恰倒好处地勾画出了山山岭岭逶迤的轮廓。妩河北来,桃李夹江,白芷覆岸,林稀竹疏处,青瓦柴扉,鸡犬相闻。小河流到北城脚下,便绕城南去,把小城内外民居一分为二。一座三重密檐石墩风雨桥横空架在妩河上,把河东的古城跟河西的集市连接成为一个整体。走遍大小都市的朱菽彝情不自禁地赞叹:“啊——沅州,真不愧边地先民借景造城、巧营风水的杰作!”

    朱菽彝兴致勃勃地来到南郊的三里坪,这里是下江客商的集散地,官道两旁火铺饭庄茶馆酒店一间连着一间。小集市的北端传出一阵阵古朴苍凉的贝巴弹唱声。朱菽彝走近一看,这是一家茶馆,门口挂着“猫胡子品茗轩”的招子。每张茶座都坐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脚夫有小贩有南来北往的生意人,边吃边听弹唱,把茶馆挤得水泄不通。朱菽彝觉得说书场上也是了解社情民意的好场所,便梭进小小茶馆买了碗热茶,在角落里挤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弹唱者是位年近六十须眉花白的瞎老人,声音沙哑浑厚很有特色:“贝巴一响话沧桑,反朴归真道善良。听讲从前蜡洞场,有个姑娘叫妹娘,脸貌生得花一样,自己爱上了腊生郎。爸妈要把妹娘嫁财佬,嫌那腊生穷叮当。妹娘闻知放声哭,两人私奔到沅州府……”
    这时候,一位相貌奇伟气质高旷的大汉牵着一匹周身黢黑四蹄雪白的云南矮马,来到茶馆门口,要了碗太婆茶傍着门板扯长耳朵欣赏。那人生得牛高马大,额高面阔,剑眉齐鬓,目若晨星,鼻若悬磬,美髯拂胸。朱菽彝注视这个汉子,好生纳闷:“奇怪,进入湘西以来,我在哪里落脚,哪里就见得着这个汉子!”
    老艺人弹着贝巴继续唱道:“哪知腊生染瘟疫,急得妹娘神无主,脑壳扎根草腰子,妹娘典身救丈夫。(白:啊呀呀)妹娘妹娘命真苦,幸得遇到恩人巴堂主。堂主解囊救腊生,再生之情胜父母……”
    那美髯拂胸的大汉听着听着,突然弯腰打断了瞎老人的唱腔:“老人家,打住打住,巴允仁做的这点小事,何足挂齿?值得您老这样大吹大擂?我给您四两银子,能不能另外唱一曲?”
    瞎老人是个犟脾气,把那四两银子塞回美髯大汉:“咸鱼煮挂面——不用言(盐),我唱我的,爱听你就听,不爱听我也不留你伙计。”
    美髯大汉又把四两银子放回到瞎老人手中:“老人家,我也是石头金刚讲老婆——实(石)心实(石)意呢。求求您另外唱个曲子好不好?”
    这下惹火了几位远路客人:“老伙计,什么都有个先来后到吧?人家光屁股坐板凳——正唱得有板又有眼,你这莽汉怎么拦中半腰扫了我们的兴致?”
    瞎老人火气更大,把那四两银子又塞回美髯大汉:“客官,吃的是米,讲的是理。怎地这般不懂礼数?我喜欢唱哪个就唱哪个,关你屁事?和尚管道士,管得那样宽?”
    美髯大汉还不死心:“巴允仁帮助落难之人是他应该做的,不值得您老人家如此夸赞。”
    瞎老人几乎吼了起来:“巴堂主是个大好人,我老汉有一事,说一事,怎地得罪你了?”
     “啊呦,当着天官骂财神——误会了误会了。” 店主猫胡子闻声,慌忙出来解劝,指着美髯大汉道,“瞎老爹,各位客官,这位就是巴堂主咧!”
    瞎老人赶紧磕头作揖:“啊呀,我老汉是个瞎子,看不见。咸菜拌酱油——言(盐)重了,堂主切莫见怪。”
    “老人家,免礼免礼。一人不敌两人计,三人合唱一台戏。我帮了人家,人家也帮了我。希望老人家莫把我编着曲儿唱了,给大家换几首有味道的曲目吧。” 巴允仁双手扶起局促不安的瞎老人,从衣兜里摸出一张名片,“这是我的柳叶子(名片),凭了它,辰沅地界走到哪里,都有您老吃的歇的廊场。”
    瞎老人双手颤巍巍地接过柳叶子,深陷的眼窝闪现着孩童一样灿烂的笑容。
    几位远路客人起身施礼:“啊呀,巴堂主,久仰久仰。我们是两江绸缎商,初来乍到,多有冒犯,请多多原谅!”
     “诸位远路客官,生人生豆,不吵(炒)不熟。到我们沅州府地界,万一有什么山高水低,找兄弟我、找广仁堂弟兄都行!”
    “巴堂主如此仁义,我等客居沅州府,就像到了自家一样,深谢了!深谢了!”
    “唉,仁字从人,义字从我(义,繁体字写作 ‘義’),仁以待人,义以励我,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言谢呢?兄弟我还有几十里山路要走,少陪了!少陪了!” 巴允仁双手抱拳还了礼,然后骑了矮马,的的哚哚往南去了。
    朱菽彝没有主动跟巴允仁打招呼,默默望着他骑马远去的背影,心中却牢牢地记住了这条汉子:“哦,原来这位老兄就是大名鼎鼎的巴堂主呀。人说湘西土匪多如牛毛,出没无常,一路上我一家老小太平无事,看来都多亏了他哟!”

    朱菽彝沿着麻石官道来到南门外,从鄂西、川南、湘北而来的各条官道到此地便会聚成了一条宽阔的麻石大路,由东向西与小城挨肩而过,越过龙津风雨桥蜿蜒钻入云贵高原。从麻石官道到南门口有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小街。骑马的坐轿的走路的挑担子的推鸡公车(独轮车)的背背篓的,各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熙来攘往。过路客的布底鞋工匠的水草鞋农人的光脚板磨来踩去,把街上一块块青石岩坎磨得溜光溜光的,照得见人影子。
    那些从大山里进城来的穿着不同民族服装的农人,特别吸引朱菽彝的眼球。男人们虽然个头不高,一个个却很壮实,四肢的肌肉鼓胀得像蛤蟆腿,五官蛮气得像大山里的石头,不是大包头,就是细篾描花斗笠,身着各色对襟衣褂和扎头大筒子裤,大耙脚蹬着水草鞋,大约是爬坡上坎走惯了,来到平阳地方仍然抬着头弓着腰把脚抬得高高的朝前冲。女人们却因为山高少晒日头又得好水好雾的温润,一个个长得娇小玲珑嫩生白净风韵十足,不是头戴花丝帕,就是梳着粑粑鬏挽着云雀髻留着莲蓬盖(刘海),披红着绿穿金戴银,走起路来甩手甩脚,过一路银簪花银耳环银项圈银胸锁银手镯银脚圈玎玲当啷响一路。最令朱太守吃惊的是山里来的女人一色马皇后似的大脚板,也跟男人一样蹬着水草鞋。这在朱菽彝眼里是一种少见的健康美,一道别致的风景线,当时不仅在汉族地区绝无仅有,在少数民族地区也是罕见的。
    一位挑担猪草的妇女风快地从朱菽彝经过,也是一双大脚,一手扶着扁担的前端,一手自然下垂前后摆动,那姿势既轻快又优美。
    朱菽彝追上那妇女:“大嫂,沅州府的女子都是大脚么?”
    那妇女点点头,又摇摇头:“客官,是,又不是。”
    “为哪样是又不是呢?”
    “嘿,官家大户的千金,丁丁大点就包裹脚,头门不能迈,二门不能出,走里把路就得坐轿子,造孽啵?我们穷人家的女子,长大都要活家讨口,无有不蓄一双大脚的,乐得不用受那份罪啊。想上山就上山,想进城就进城,几多好!” 那妇女笑呵呵地翘起天足把朱菽彝看,“您看,百多斤的担子我挑得飞走,千金小姐那三寸金莲做得到?”
    “桑木扁担三尺三,挑柴挑米挑油盐。莫笑沅州大脚女,盖过几多男子汉……”那妇女说罢自豪地唱起了山歌,径直朝城内走去,步子更快了,飘飘的,像风吹树叶子。
    大脚妇人的山歌,唱得朱菽彝心潮翻滚,新任太守蓦地对沅州的劳动妇女羡慕起来,在心里说道:“乃知田家春,不入五侯宅。山里女人有了一双大脚才有了灵气,才有了跟老公平起平坐的权利。可见这地界的男人比较尊重女人,至少不把大脚当成丑样来看吧。”

    朱菽彝不从南门入城,而是沿着城墙、傍着妩河朝北走去。城墙高数丈,都是用斗大的方形赭石加糯米粘砌而成。东西南北各建有城门和箭楼,气势恢弘。清澄见底的妩水由北门再西门再南门绕城而过,沿河一色吊脚楼,连绵几里长。每座楼房一半搭在城垣上,一半凌空架在水面上。
    西门是一个很大的水码头,从河岸到城门砌有上百级青石台阶。云贵贩运来的烟草药材,下江贩运来的百货洋布,都是从这个码头起运进城的,然后再经小贩挑运到四乡溪峒跟各族乡民进行交换。本地产的香草白米白蜡桐油茶油鱼虾八月瓜,又是从这个码头下船运往下江和云贵的。弯进码头歇气的远路商船木排竹筏连成长长的一大片,赤条条的水手们一边取出鼎罐生火烧饭,一边干嚎着跟他们身子一样赤裸裸的号子和船歌,于是妩水的上空又浮动起了一条波涛起伏的船歌号子的河流。成群结队光着屁股的男孩子们,欢呼雀跃地爬上连片的木排竹筏,你追我赶跳往水中扎猛子汆迷公(潜水)打水仗。
    由于军事防御的需要,古人开挖了一道五六十米宽的护城河,从北门经东门到南门汇入妩水,昔日古城恍如四面临水的孤洲。明亡以后,护城河已经干涸,但是昔日的河床还依稀可见。

    朱菽彝越逛越有兴致,沿着依城傍水的城垣路弯到了清净一些的北门口,随着稀稀拉拉的担柴背草的北乡山民进到城内。刚进月城街没几步,就见一家弄堂门口,围了一堆人扯长脖子观望,堵塞了大半边弄子,多是荆钗布裙的大脚女人和窄袖短襟的粗蛮男人。
    一个屁股生得奇大的大脚胖妇人捶着隔壁街坊的大门:“螺蛳壳,大妹佗(妹佗:湘西对年轻女子的妮称)又在‘三娘教子’啦,你还不快去取经?成天守在屋头闷声不语,不怕喉咙牵起蜘蛛网?”
    内里的婆娘应声道:“禾堂坪,等一脚,我就来!”
    朱菽彝个子高,站在人堆外头也看得真真着着,堂屋里头一个大脚少妇端坐在骨牌凳子上,正在骂她的男人,拿班做派像老娘训儿子。男人穿一身补疤重补疤但还算干净的白夏布长衫,闷闷的,不做声,蹲在堂屋中央的火落塘边拱起屁股吹火,好一阵,实在忍不住了,才低声下气地回上一句,咕噜咕噜,听不清说些什么。
    女人阴着脸,腔调才叫高:“呦,讲你几句还回嘴?撒泡尿照照你自己,长不像冬瓜短不像南瓜,还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里里外外没得我这把手,你要饭也摸不到门子,还想之乎者也吟诗作对?有本事,这个家你来当当看?”
    男人把嗓门压得低低的,声音只在喉咙里头打转转:“嗓门小点好不好?有理不在声高,我的个好娘子,你是怕隔壁邻舍听不见是不是?”
    “怎么了,怕出洋相是吧?你就莫哥呀妹呀地招蜂惹蝶呀?”
    男人瓮声瓮气地:“哎呀,我的个姑奶奶,我几时招蜂惹蝶了?我上午是到两头田收集山歌,又怎么得罪您了?”
    “你到处卖弄你那狗屁诗文,勾引骚娘们,还有脸讲没得罪我?”
    男人满脸陪笑:“我几时卖弄什么狗屁诗文嘛?”
    “呦,莫欺我没上过学堂,大字我还识得两箩筐咧,要不要我替你当众背诵一首:‘妹是天上虹做的云,不知是雨还是晴。哥哥我天天云底脚过,淋过透湿也甘心。’ 还有,还有:‘记得三月初三夜,弯弯月儿好似钩。郎心翥翥钩不转,钩得妹心愁上愁!’你说叫人作呕不作呕?”那女人像抓到了罪证似的大声诘问道,“我问你,这些破情诗是钓哪个黄花妹崽的?”
    “哎呀,我段秀才哪样写得出嘛?这是三百年前就有的侗家山歌咧!我不过是到四里八乡去采风,把它们记录下来罢了。天地良心,有你这样的好娘子管着,我就是野猫子,也不敢闻鱼腥气呀!”
    一位穿黄色对襟短褂一脸青春痘的大块头汉子挤进人堆:“大妹佗咦,讲你聪明你又好呆,男人做得初一,女人做不得十五?你家段秀才这样的伙计,沅州府乱扫也有几撮箕。你看我这身坯子,不是给你量身定做的么?”
    大妹佗夸张地左看右看:“呵呵,你这身坯子垫牛栏是块好材料!”
    黄短褂得意地:“我的块头大,你怕了?”
    段秀才婆娘的手指头一粒粒地数着黄短褂脸上风光迤俪的青春痘:“呦,我大妹佗老虎豹子都不怕,还怕你个大草包?街坊们看哟,婆娘东家走西家,脸上骚痣(青春痘)成沓沓,屋头灌了洗脚水,来到外头打哈哈。屋里头现成一个黄鸭婆,自各不敢拿她退退火,算什么男人?”
    黄短褂挨了骂,倒像做了皇帝似的快活:“我家黄鸭婆上不得抱,哪有你大妹佗本事狠,白天挑得起百斤担,夜里撑得起千斤汉。你大妹佗帮帮忙,要得啵?”
    大妹佗恶毒地诅咒:“哼,你想捡老娘的便宜,只怕头刻捡了把病落,二刻倒在大路坡,牛一脚马一脚,踩出肠子狗来拖!”
    黄短褂涎着脸嘿嘿地笑:“多年的老感情了,莫起火莫起火,扯了萝卜眼眼在,你也不见少什么;我呢?死了也抵,不白做一世人了!”
    段秀才婆娘扎衣搂袖舞脚搭手跨出堂屋:“贪嘴猫记吃不记打,估摸黄鸭婆这几天只顾打麻雀,没看管你,你就屎少屁多作起怪来。我去曾家大院告诉她,看她那个醋坛子,不把尿盆子扣到你家祖宗十八代的家仙(神龛)上才怪咧!”
    黄短褂一听说要告诉他婆娘,连忙溜出人群:“咳咳咳,你大妹佗真是愚顽不可救药咧。段秀才又不是王十朋,你也不是钱玉莲,我就不信你会为段秀才投江全节?回见回见!”
    “诸位街坊,大家都晓得我家段秀才是个糯米它,婆娘的话就是圣旨,我叫他往东就不敢往西,我叫他打狗就不敢骂鸡。我跟他是哑巴亲嘴——好得没话讲。今天我当众骂他几句,只是给他敲敲警钟提个醒,大家切莫当真呀。”
    看样子段秀才婆娘想检场了,可是旁观者意犹未尽,没有几个走开的。 “禾堂坪”生怕冷了场,“扑哧”一笑,高叫道:“呦,大妹佗,你讲你们两口子好得不听开交,当众打个啵(接吻)看看!”
    “打啵就打啵,好丑也是三茶六礼八媒九证招赘来的倒插门老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段秀才婆娘搂紧段秀才嘴对嘴狠狠地打了个响啵,窘得段秀才连脖子都红了。
    一位瘦高个长着两颗龅门牙的中年汉子来劲了:“啧啧,人家大妹佗就是大妹佗,那啵打得好溜耍罗。禾堂坪,你敢跟我当众打个啵不?”
    胖妇人翘起磨盘大的屁股噘起肉乎乎的嘴巴凑到龅牙齿面前:“好,龅牙齿,不怕婆娘敲掉你那两粒封门大板牙,我就让你过盘瘾,不打的就是我禾堂坪屙出来的!”
    龅牙齿连连后退,退到了墙根脚无路可退了。
    大妹佗乘机转移矛头,拽住龅牙齿不放:“龅牙齿,打呀,打呀,牙齿当得铲刀,人没得卵用!”
    禾堂坪不肯善罢甘休,挺起两个圆鼓鼓的大奶子把龅牙齿逼得紧贴着院墙:“哼,我禾堂坪屁股大,大得三贞九烈日月昭昭,前后照得灯笼!你龅牙齿想打老娘的油伙,再到你娘的胞衣里打个滚来吧!”
    龅牙齿也是个气管炎(妻管严),讲得出做不到,只得认输:“禾堂坪大奶奶,我龅牙齿可是个正经男人,求大奶奶放我一码,好不好?”
    禾堂坪笑得奶子打秋千肚皮翻波浪:“嘿嘿,你龅牙齿是正经男人,沅州府里还有正经男人?你装哪样假正经,你是怕老婆!”
    大妹佗乐不可支:“叫老鸹没有肉,龅牙齿,昨夜又被你老婆赶到塌板上过夜了不是?”
    螺蛳壳带头起哄:“喔喔,讲话不作数,龅牙齿是个屁货!放翻他,扒了裤子打屁油(湘西一种女人惩罚男人的民间游戏)来呦!”
    于是禾堂坪、螺蛳壳、大妹佗和在场的另外一个粗壮女人扯的扯手,拽的拽脚,抬起龅牙齿当做油行的木油槌晃荡起来。回到屋头的黄短褂听到女人们在打龅牙齿的屁油,从厨房舀了一瓢凉水踅回大妹佗弄堂门口,拉开龅牙齿的裤裆,把凉水灌进裤裆里头,双脚跳起来大吼大叫:“呕,出油罗出油罗!龅牙齿的屁眼出油罗!”
    街坊们哄然大笑起来。
    连婆娘骂街吼架、男女嬉闹逗打也这般生动风趣,语调又富有抑扬顿挫,好听得唱山歌似的,把个微服私访的新任太守给迷住了。朱菽彝忍不住问身边一位老者:“大爷,你们沅州府都是女子当家?”
    老者回答:“哪个能干哪个当家。不过,沅州府的男子汉多半怕老婆。”
    段秀才见了朱菽彝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端来一张竹椅子:“客官,小生姓段名邦贵,贵州玉屏县人氏,为求学,举家投靠沅州府岳丈家。看架势您一定是位远路客,初来乍到我们沅州府吧。来,请进屋头喝口茶水。”
    众街坊见来了生人,都不好意思再凑热闹,纷纷跟朱菽彝打招呼,客官,段家喝了茶,也到我家去坐坐。说了,便四散而去。
    段秀才老婆赶紧端来作料,烹调好芝麻炒米黄豆加明山毛尖合煮的太婆茶,双手端把朱菽彝,腰身微欠,两手虚拢胸前,福了一福:“大官人,这太婆茶是我们沅州人专门招待贵客的看家饮料,您尝尝。坐下来,慢慢细细喝,才品得出味道。”
    朱菽彝边喝茶边赞不绝口:“嗯,香淳爽口,好喝,的确好喝!”
    大妹佗:“大官人,您不晓得,我家段秀才呀,甩手大爷做惯了,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一手,也不找个正经事情做做。人家茑衙内‘三顾茅庐’邀他参加小队子(地方临时武装差役),他也不干,好歹也是公门的差使呀?”
    段秀才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哼,欺压老百姓的事情我不干,我怕生个伢崽没屁眼!”
    段秀才老婆一脸阴云:“你讲不干就不干,讲得好轻巧?胳膊拗得过大腿把?人家干爸爸做了道台,你一辈子还想有出头之日?”
    “我就不信,靠自己做的学问,我段秀才就一辈子混不出个人模狗样来!”
    朱菽彝来了神,笑眯眯地瞅着段秀才:“哦,邦贵老弟,你在做哪样学问呢?”
    段秀才老婆从屉子里取出一本厚厚的手抄采风本:“嘿,窝囊废一个,他晓得做哪样学问?天天撂下碗筷就夹了个破本本出门,天不煞黑不不归屋,我算是帮他开了家不要交宿伙钱的伙铺咧。上有老,下有小,五张嘴巴就靠奴家两只手挣吃食。今早奴家到亲戚家去借钱米,家家都躲不赢,抱着烘笼亲嘴——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头急得喊皇天。回到屋头一看,他咧,正在写情诗,哥啊妹啊写了这么一大本!”
    “喔?《沅州情歌璧抄》,好!妙!” 朱菽彝瞥见了手抄采风本眼睛一亮, “你家老公不窝囊,他写的这东西是门大学问,抵钱咧!”
    段秀才有了知音,眉飞色舞起来:“客官,您不晓得,我们沅州百姓才叫爱唱情歌,哪怕没得夜饭米,照样嘻里哈喇对山歌。好多情歌美极了,比骚人墨客们的情诗没得差。我把它们收集整理成书,也算做了件前无古人的事情。”
    段秀才老婆语气一下温和多了:“哼,只怕少了你个读书郎,天下从此无文章是啵?你那破本本,哪个要?”
    朱菽彝:“我要,我买了去印书!”
    段秀才老婆眼睛笑眯了,脸颊升起两朵灿烂的彩云:“大官人,你要买?肯出多少钱?他那破本本,比他婆娘还上心咧!”
    朱菽彝从兜肚里抠出五两白花花的银子放到桌子上:“二十两银子。我先给五两定金,整理完了,把稿子交把我,再付余下的十五两,好不好?”
    段秀才老婆着实吓了一大跳:“大官人,就他那几句哥呀妹呀,哪抵这么多钱呀?把二两就够了。你们做生意的,得几个钱也不容易啊。”
    朱菽彝笑呵呵地:“抵得,抵得,小嫂子您莫嫌少就行了。拿这钱多买点好吃的,给你老公补补虚。”
    段秀才眯笑眯笑地瞥了瞥婆娘,一脸藏不住的喜悦:“莫看我家娘子大训三六九,小训天天有,其实她是刀子嘴巴豆腐心肠,可痛我欠我呢。天理良心,有这等好娘子,色香味俱全,我满足得很,哪会花心罗。”
    朱菽彝打趣地问:“小嫂子,邦贵老弟抵用不抵用?”
    段秀才老婆乐得合不拢嘴:“咳,一个茶壶一个盖,自各的老公自各爱。抵用不抵用都是自各的老公哟,还能随便换么?”
    朱菽彝朝段秀才夫妇拱了拱手:“邦贵老弟,小嫂子,我想把沅州府城值得看的地方都逛一逛,告辞了。记住,两个月后我来取稿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段秀才追出门:“哎——客官,你人生地不熟的,我引你走,省得跑包包路(弯路)。”
    朱菽彝回过头:“也好,我们一块儿走。小嫂子,请留步!”
    段秀才老婆笑吟吟地把客人送到了弄子口:“大官人,大街逛够了,弯回屋头吃夜饭!”

    在段秀才的引导下,朱菽彝兴致勃勃边走边看,把城内四大街七十六弄窜了个遍。每到一景,段秀才都在一旁指指画画,详细地讲解那景致的典故和由来。
    四四方方的小城内面,被十分规则的十字街划分成为四块“豆腐干”,“十字街上五步一白蜡,十步一石榴,把栉次鳞比的柜台铺面一一抱在浓荫之中。豆腐干”又被纵横交错的小巷划分成了更小的“豆腐丁”,“豆腐丁”里全是栉次鳞比、极富地方特色的窨子屋,虽然因门第尊卑有异财富多寡不一,房屋高低大小各不相同,但都是湘西特有的木结构吊脚楼,四周一色用青砖白灰砌成高高低低的带有飞檐翘角饰有砖雕獬豸的四合萧墙,形成一个个大院小院。院前必有天井,总会种些果树,如橘柚花红葡萄无花果等;院后必有菜地花园,小户人家用来种菜,官家富户则种花自赏。
    在十字街的中心,有一座建于北宋初年的三层密檐鼓楼,悬有一钟一鼓,是古代州府官员用来打更报时和集合百姓的,名叫钟鼓楼。此楼阔三丈,高九丈,不用一根铁钉,皆用木梁木榫镶嵌而成。相传,府城地底脚是一个地下湖,睡着一条千吨鳌鱼,只要它摆摆尾巴,就会山崩地裂,地覆天翻(这种传说暗示着远古时候此地可能发生过大的地质灾难)。造楼人在建楼之前,预先在基脚下打了一副巨大的铁链,用来镇锁地底脚暗湖里的鳌鱼。沅州府城就全靠那鳌鱼驮着,才平安伫立了两千年咧。
    河西原是云贵商贾、四乡农人进城歇脚的伙铺,宋朝末年逐步变成了郊区集市,靠一座百多丈长的石墩大桥连跟河东老城连为一体。这座桥名叫龙津桥,是湘黔古道上最大的风雨桥(至今还算得世界上最大的廊桥)。三重密檐长廊覆盖全桥,每隔百步叠建一座五重八角亭,如八顶帽盔儿戴在廊桥之上。无论廊亭,梁栋板椽雷公柱全用古樟古楠作成,不曾用一钉一铆。东西桥头各有一黑地金字匾,东匾额为“黔楚咽喉”,西匾额为“三省通衢”,据传为乾隆御笔。桥廊中间为步行长街,两旁店铺毗连,经营的多是本地民族服装土特产和南货北货。龙津古桥飞檐斗拱碧瓦朱栏雕梁画栋,檐角都挂着铎铃。江风阵阵,恍若无形的纤手摇得铎铃叮丁当当响。
    河西的街市分成两大区域,北边叫做黄甲街,是一条经营布匹文具百货杂什的商业街。极富特色的店铺接瓦连椽,高低相衔;来自湘鄂川黔滇桂各色服饰的买卖人日夜车水马龙,熙来攘往。远远望去,仿佛一条花头帕、黑包头、描花斗笠的小溪流,在瓦舍木楼间缓缓流动。
    南边是宋元时期民间祭祀牛王爷瑶离、马王爷伯乐的牛王庙和马王庙,明万历年间发展成了牛马集市,云南的贵州的广西的湖北的岳州里耶宝庆的牛客马贩甚至大漠盗马贼远天远地牵马赶牛来这里交易,牛栏马棚里密密匝匝地栓满了本地褐水牛川南白水牛思南黄牛云南矮马西北汗血马,赶的赶进棚,牵的牵出圈,哞哞的牛叫声咴咴的马嘶声震得过路人的耳朵都聋了,牛粪的膻气儿马尿的臊味儿冲得客商们紧紧捂着鼻孔。

    牛马市场买卖人的讨价还价声,塞满了朱菽彝的耳朵。
    一位牛马贩子在跟一位小财主模样的人讲生意:“伙计,讲实在话,我这个老板也不大,只是相中了你这两匹好牲口,想一手买下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好多钱?”
    小财主把右手缩进了袖筒子:“老板,我这两匹骡驹子,刚刚一齿,您看这头口,您看这胯腿,生得好乖,就像我的崽女一样。不哄您老伙计说,我本也是个小小庄主,不是官府催捐催得紧,我舍不得卖哟。就这样吧……
    牛马贩子把右手掌伸进小财主的袖筒子:“这个数,卖不卖?”
    小财主在袖筒子里掐了掐牛马贩子手指:“老板,我再让一点,这个数要得啵?”
    “和气生财,伙计你再让一点,我也是通皮人,再加一点,我们就成交,要得啵?”
    “让就让吧,三句好话抵钱用,这个数,不能再少了,少了,我那一庄百十口人就缴不清剿匪安民捐了!”
    “发财发财,伙计,这是五两银子,一钱不差,你这两匹骡驹子我就牵走了!”
    “同发同发,老板,愿牛王爷和马王爷保佑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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