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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长篇小书《虎錞记》5
    第一章.      归魂(1)
    午后的日头炽烈得像朵怒放的白葵花,苍穹碧蓝碧蓝,蓝得仿佛被细心擦洗过的孔雀蓝玻璃,一点杂色也没有,直到天边才有几朵白云贴着起伏的山峦慢慢漂移。风轻轻地吹,树微微地摇,旷野一片宁静,只有山林中的知了高一声低一声无休止地演奏着孟夏的圆舞曲,空远而又缠绵。一辆枣红色桑塔纳出租车在蜿蜒曲折的山间公路上疾驶,司机是一位二十出头的伢子,小鼻子小眼,脸上每一个零件都长得格外滑稽,连脸颊上额头上的青春痘也堆积得比别人幽默。副驾驶座坐的是他刚刚从长沙黄花机场接到的客人,装束才叫(特别)古怪,头包人字路青丝头帕,上着藏青色家机布大袖宽摆对襟衣,下穿藏青色家机布大腿筒子裤,小腿上打了梅花格子绑腿,脚蹬布底麻线水草鞋,怀中还抱着个饰有蓝黑色虎纹图案的家机葛布大包袱。大包头大眼大嘴大鼻头,粗手粗脚粗腰背,全身器官都比常人大一号,加上这套装束,显得更加威武。
    小的哥的心情就像今日的天气一样好,他接过大包头递来的一支万宝路,叼在嘴里,憋着一口现学的湘西腔:“老伙计,你说巧不巧,我头天梦见自己去了芷江,今日就接着您这位风急火急要去芷江抗日受降纪念馆的客人。”
    大包头掏出打火机先替小的哥点燃了烟,再给自己也点燃了一支:“哦,你还没去过芷江?”
    “嘿,人人都讲芷江风景好得不得了,总想去一回。前天我送几位客人到了怀化,就差六十里路打了转,‘白沙’了。”
    大包头一脸惊讶:“啧啧,你这细伢子眼眶子好高哇,到了芷江大门口都不想跨一脚,要去九州外国呀?”
    “啊呀,哪是我不想跨一脚?那天一到怀化,偏偏就有个漂亮妹子租车来长沙,一念之差冇去成咧!”
    “小伙计,你讲你好花心,你这叫做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哟!”
    “嘿,遗恨千古,遗恨千古啊!”
    “今天你不是如愿以偿了?”
    “嗯,秃头沾了月亮的光啊!”小的哥像中了头彩一样高兴,一脸青春痘更加绚丽夺目。
    “哪里,哪里,是你的机缘好,有福之人,心想事成嘛!” 大包头朝窗外吐出一长串烟圈儿,“不过,得辛苦你跑一通宵夜路哟!”
    “咳,吃这碗饭还怕辛苦?顾客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老伙计,包您行驶‘捷达’,心情‘美的’,旅途‘吉利’!”

    这是条贯通大西南的国道,虽然路面较窄,湾多坡陡,但好在大多数路段铺了水泥,还算平整,加之来往的汽车不是太多,出租车跑得还不慢。乡下人没有什么发财的门道,靠山吃山,靠路吃路,国道两边偶尔会有一两家小饭馆、小客栈,专吃过往司机和旅客。那些饭馆客栈无一例外都涂抹得花花绿绿,家家就两三张方桌,七八条长凳,门口都有三两位涂脂抹粉穿着花俏的小姐举目流盼。一见有车辆路过,各家的小姐们就不顾死活地冲到公路上拦车拉客。
    日落西山的时候,两人随便拣了家小饭铺,点了四菜一汤,有荤有素,外加两听湘西老爹果王茶当酒喝。
    老板的闺女又漂亮又热情,眉毛画得黢黑,小嘴涂得血红,眼睛瞟瞟的,眼珠子亮幽幽的,勾魂夺魄,火闪(闪电)一样灼人,橘红色圆领衫的领口开得很低,虚掩着两团胀鼓鼓的发面大馒头。小的哥一见,好比进了快活林,食欲大增,饭都多吃了两碗。两人酒足饭饱后,大包头便起身付了账。小的哥却赖在板凳上不想动,拈了根牙签怡然自得地剔着牙缝,嘴里东一句西一句地跟老板闺女聊大天,双眼像小野猫见着腊鱼似的在人家胸口上扫来扫去。老板闺女也有一句没一句缠着他打讲,说说笑笑,逗逗打打,浓得化不开的样子。一个说,看你那副馋相,鬼子进村大扫荡,一桌子的菜都倒进了猪潲缸,人家客人都没夹两筷子。一个说谁叫你家的菜好吃人好看,我吃了菜还要吃人咧!一个说想吃人今夜就住店。一个说这得跟客人打商量……
    天渐渐黑了下来,候在饭铺门口的大包头急了:“小伙计,我们走吧。”
    小的哥意味深长揉了揉眼睛:“老伙计,我眼睛里头落了只毛毛虫,痒痒的,今晚就歇在这里,明天再跑要得不?”
    大包头投其所好:“唉,小伙计,本事不小嘛,一顿饭就哄得人家小妹崽团团转了。你不晓得吧?桃花江美人江,芷江美人盖桃江。到了芷江,还怕冇得毛毛虫?那地界的毛毛虫咬起人来比哪里都凶火(厉害)咧,只怕到时候咬得你死去活来舍不得走咧!”
    小的哥眼睛大放异彩:“老伙计,依您老讲的,芷江山好水好,连毛毛虫都特别些?”
    “小伙计,不是我信口开河,有书对的,信不信由你。”
    “噢,您老伙计非得明天一早到岸?”
    “是的是的,明天对于我来讲是个特别的日子。当下不赶夜路,那就打得了花龙船,错过了端阳节,不赶趟噜。带累你啦,小伙计!”
    “哪里哪里,把良心放在胸口当中讲,我也想见识见识芷江的毛毛虫,究竟有好凶火咧!”
    见小的哥真的要走,老板闺女连忙拽住他,劝他住下来。小的哥讲主随客便,要听客人的。老板闺女说,你不走,客人也走不了。小的哥又讲客人有急事,急客人之所急,的哥的天职,我得走。老板闺女垮下脸,娇嗔道,一看你就不是个厚道人。小的哥乐了,我不厚道,世上就没有厚道人了。老板闺女说你去芷江动机不纯,还想找花姑娘,良心大大的坏,坏得没法治。小的哥更乐了,我不是薄幸男人,你守好自己的阵地,把地雷阵埋好,下回鬼子进村炸他没商量,想走也走不了啦!老板闺女犟不赢,老大不情愿地松了手,很生动地抹了一把眼泪。小的哥跟那老板的闺女道了声“拜拜”,抬脚出了店门,跟大包头依依不舍地上了车。老板闺女送出店门,给了小的哥一个飞吻,亮幽幽的眼睛又火闪了一回。小的哥触电似的楞了一下,扭转脑壳跨上了车子。

    最后一抹晚霞熄灭了,夜幕铺天盖地地罩了下来,金钩似的月牙儿乘着夜色浮上了天空。小的哥打开了车灯,车轮又飞快地转了起来。
    小的哥觉得大包头天外来客似的打扮,自称旅美台胞,却一口地道的湘西腔,叫人好难捉摸:“老伙计,您老是哪里人氏?”
    “沅州府人氏。”
    “什么,沅州府?没听说过。”小的哥瞪着眼睛,张着嘴巴,脸上画了个大问号。
    “噢,就是芷江咧。”
    “喔,您是芷江人?你们芷江真是半天云里吹喇叭——名(鸣)震四方咧!”
    “小伙计,看来你对芷江蛮了解嘛?”只要人家提起家乡,大包头才叫自豪,就有漂浮在空中的感觉,话也毫无来由地多了起来,堵也堵不住。
    小的哥很优雅地歪起脖子:“略知一二三,不知四五六。”
    “好,我考考你,芷江为哪样名震四方?”
    “小日本鬼子投降的地方呗。”
    “对对对,八年抗战起卢沟,一朝洽降在芷江啊。浴血八年,牺牲了3500万同胞,横行中华大半个世纪的日本鬼子终于屈膝投降了,列强强加在中国人民头上的一切不平等条约都废除了,不易啊!不易啊!”
    “我也恨死小鬼子啦,我奶奶就是长沙沦陷那天被日本兵捅死的呀!”
    “唉,现在的人都是经济动物,健忘得很哟,年轻人,莫只忙着赚钱,忘了八年抗战啊!”
    “哪能呢?老伙计,我向革命先烈起誓,告子告孙不要忘记国家的耻辱民族的苦难!”小的哥咬文嚼字迎合大包头,巴掌拍得胸脯嘭嘭响。
    “喔,这就像个中国人。小伙计,芷江还有什么出名?”大包头无话找话,乐得嘴巴扯到了耳朵边。
    “那还不晓得?芷江是四省交界之地,穷得出名呗。”
    “那就讲拐了,我们那地界有首民谣:沅州汉子圆脚板,走了湖广走四川,世上走他一百年,还在沅州府里转。你晓得是什么意思啵?”
    “还不是讲你们沅州人个个都欠(牵挂)家乡,在外转来转去,最后还会转回沅州府。”
    “讲死火(对极)讲死火了!” 大包头把大腿一拍,拍得很有气势,“走千闯万,不如妩河两岸。芷江那地方地肥水美,物产富饶,养人,也留得住人。心高气傲的野后生俏女子年轻时走州串府,漂洋过海,到了想成家立业的时候都会转回老家来。就连远天远地跑生意躲兵燹来的外乡人,也会变成圆脚板,在那地界找个堂客,置田买屋养儿育女咧!”
    小的哥煞有介事地:“您老伙计讲得我心里也痒丝丝的了,拜托您老伙计帮我找个芷江堂客,我也在那地界落地生根算了。”
    大包头故做严肃的样子:“小伙计,找婆娘可不能遍地开花哟。你坦白交代,屋头有没有堂客?还想钓我们芷江妹子,不怕犯重婚罪?”
    “老伙计,违反婚姻法的事我不干。不骗您,我真是个快乐的单身汉咧。”
    “小伙计,我信我信,看你这一脸青春痘,就是证明!”
    “老伙计,我是当真的,我的前任女友嫌我穷,去傍大款,跟我拜拜了。我才不做小个人咧,长痛不如短痛,拜拜就拜拜。天涯何处无芳草?再到你们芷江找一个更靓的,怄死她!”小的哥右手攥紧拳头,那架势恨不得一拳砸得天下所有大款家里发地震。
    “小伙计,贫贱不能移,像个男子汉。一家养女百家求,芷江妹子紧你找。不过,跟芷江妹子谈恋爱,作兴对山歌哟!”
    “不对山歌不行?”
    “在芷江,男人若是不会对山歌,在女人眼里人都矮了一截咧。”
    小的哥瞳孔放大,大有水漫金山的感觉:“啊呀,我天生鸭公喉咙,五音不全,完了完了!”
    “也不一定,美女怕痴汉,奇迹有时也是会发生的。” 大包头话题一转,又问,“小伙计,芷江还有什么出名?”
    “嗯,嗯……”小的哥心想,这老头儿真有意思,净拣好听的讲,好听得没有边,心里只想呛他几句,又觉得太残忍,嘴皮动了动,没说出口。
    “《西游记》中的乌鸡国在哪里你晓得不?”
    小的哥明明知道,却装起蒜来:“不晓得不晓得。”
    “就是芷江,你还不晓得?” 大包头滔滔不绝地自问自答起来,收不了口,“芷江盛产一种黑冠黑脸黑嘴黑腿黑羽毛黑皮肤的乌鸡,才叫出名,是土著先民用猎获的本地山鸡驯化来的。芷江乌鸡到现在还保持着野性,山民家家户户养鸡都不用鸡笼,放敞鸡。”
    小的哥真的有些云里雾里了:“老伙计,什么叫做放敞鸡罗?我还是头回听见咧。”
    “就是白天让乌鸡们像山羊一样满山满坳跑,到处啄活食,煞黑女主人打个哦嗬唱只小曲,乌鸡们就咯咯咯地奔回家来,蹲在篱笆墙上。要是来了人客,女人就欢天喜地地背着竹篓满山捡拾鸡蛋。名副其实一个乌鸡国咧!”
    小的哥忍不住了,斗胆问了一句:“老伙计,未必你们芷江就没有丑事出名的?”
    大包头最听不得人家讲家乡的丑话,两块脸陡然由晴转阴,看不到一丝笑容:“小伙计,芷江哪样丑事出名?你讲你讲,讲出个丁一卯二来!”
    “我讲出来,您老伙计莫胀气。”小的哥肚子里的话好像噎了好久好久,不吐不快,“解放前, 你们芷江你们湘西都是土匪窝子,叫做什么……中国的盲肠,也是有书对的,对啵?我们长沙把强霸的人都骂做‘湘西土匪’咧!老伙计,你讲你讲,这算不算丑事?”
    大包头陡然矮了一尺,好像全中国的人都在骂他做土匪,脸红脖子粗地争辩起来:“不算!好事横直(横竖)算宋江的,恶事横直算李逵的。怎么可以把湘西人跟横蛮和血腥划上等号呢?小伙计,你中小说和影视剧的毒太深啦,莫要跟着人家信口打哇哇,湘西人背不起这口黑锅哟!你不晓得,我们湘西那些做土匪的男女,多半是些被官府害得走投无路家破人亡的善良乡党,有冤无处申,要活,只好上山做土匪呀。”
    小的哥瓜蓬底下叼黄瓜——总算咬到了一头,神采飞扬:“这样讲来,湘西出土匪,冇错嘛。”
    大包头喉头发粘,以退为进又夸起家乡来:“我承认,过去湘西做土匪的人的确很多,不过我们家乡的土匪多半只跟官府豪绅作对,不与百姓为难,有的自称‘义匪’,专门劫富济贫咧。”
    “哦,未必土匪也分好丑善恶?”小的哥取出一枚皇爷槟榔丢进口里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另外拿出一枚递把大包头,大包头示意不吃那玩意儿,他又把槟榔放回到口袋里。
    “一娘生九子,九子九个样。湘西土匪既有惯匪,也有义匪。惯匪黑吃白吃连穷苦人也要吃,但他们往往为江湖所不齿。义匪只跟官府豪绅作对,不与百姓为难,甚至会替天行道锄除‘匪’中败类。”
    没等大包头把话讲完,小的哥就插了一嘴:“老伙计,您的意思我懂了,讲来讲去,你们湘西哪样都好,好得不得了,连土匪都是好人多坏人少,是啵?”
    “你不信?我给你唱一首湘西义匪的山歌,你就信了。” 大包头用粗犷高亢的湘西开堂调子唱了起来:
    “唉乃哟荷——
    喝酒就喝大碗酒,     唱歌就唱大喉咙。
    人生在世义当头,     山里人穷志不穷。
    做人要做龙,         莫做包谷虫。
    上天若是不长眼,     老子捅它个大窟窿!

    “唉乃哟荷——
    霜打石榴籽籽红,     巴茅留根得过冬。
    石头崖上落颗籽,     也能长成擎天松。
    做人要做龙,         莫做包谷虫。
    上天若是不长眼,     老子捅它个大窟窿!”
    “乖乖,湘西的匪歌几多好听哟!” 小的哥没把大包头呛住,倒对湘西义匪有了几分兴趣几分敬意,“这样看来,湘西义匪都是些梁山好汉,有血性讲情义,对不对?”
    大包头脸上云开雾散,两眼重新鲜亮起来:“唉,你这样讲就差不多,在情在理。湘西义匪不仅有血性讲情义,还非常爱国,反清、抗日……总之每到民族的生死关头,总有他们冲锋陷阵的身影咧。”
    “老伙计,您说你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跟着老妈去了海峡那边,比老蒋总统还先逃到台湾,后来又去了美国,整整离开老家五十六年了,怎么湘西的事情天上晓得一半,地上全都清白?您是不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呀?”
    “哈哈,我哪长了什么千里眼顺风耳嘛,我在国外从事社会学研究,土匪是我的主攻课题,湘西的事情自然心里头一本册呀。我老爸就是被官府逼上梁山做了土匪的,他只跟当时的国民政府作对,从不打抢老百姓。抗战爆发,他又率领弟兄们上前线打鬼子,最终血洒疆场。我穿的这套行头,就是他的遗物。”
    “啧呦,怪不得您老伙计蛮有派头咧!”小的哥对大包头的服装肃然起敬,不由得浮想联翩,“莫非您的老妈也是土匪,也能够骑马开双抢是啵?”
    “我老妈能够骑马开双抢,但不是女土匪,是国民党的特工人员。49年4月24号,她带着我去了台湾。”
    “啧啧,半个多世纪了,欠家乡啵?”
    “怎么不欠呢?磨盘撞碾子——实(石)打实(石)地欠啊,做梦都欠啊!我老妈也欠了一辈子,再也回不来了,成了异国孤魂,死都没有闭上眼睛呀!老娘临终前要我把她的骨灰和先父这件祖传的遗物,在先父六十年忌日送归故里。明天就是先父的六十年忌日!” 大包头用厚厚的大嘴唇噘了噘抱在胸前的饰有蓝黑色虎纹图案的家机葛布大包袱。
    小的哥瞟了一眼蓝黑色虎纹葛布大包袱:“老伙计,那是什么宝物?搂着抱着,生怕飞脱了似的!”
    “呵呵,三千年前的军乐器,叫做五音黑虎錞于(简称黑虎錞),是巴子国的镇国之宝,为巴人始祖廪君铸造,有号令三军、所向披靡的神功。秦灭巴子国后流失民间,清朝末年传承到了沅州府土家首领、广仁堂堂主巴允仁的手中。慈禧太后千方百计要攫取这件宝物,逼得巴堂主造了反。造反失败后,巴堂主把这件宝物传给了他的女婿——也就是我的祖父,我祖父又把它传给了我父亲。我父亲牺牲后,我母亲巧妙地糊弄过了日本间谍和军统特务,把它带到了台湾。它是土家族人民千年流徙、历经磨难、坚忍不屈开发湘鄂川黔边地、创建武陵溪峒文化的历史信物,也是湘西南各民族兄弟反帝反封团结抗暴的历史见证!它是一部悲壮的历史,这部历史一半是血,一半是泪!一半是狼烟烽火,一半是别恨离仇啊……”大包头陷入了沉思。他想起八旬老娘临终前紧紧地拽着他的双手说:“黑虎儿,娘看不到两岸的一统天下了,回不了大陆了,我不愿意做异乡的野鬼啊!我去世后,儿要把我的骨灰送回故国,同你老爸(父亲)合葬一处。还托你在你老爸六十年忌日那一天,把这宝物交给芷江县抗日受降纪念馆,然后到你老爸的坟头上去告慰一声,五音黑虎錞终于回家了!”

    月牙儿高高地挂在墨蓝墨蓝的天幕上,弯弯的亮莹莹的,多像母亲温柔的眼睛。大包头回家的心情更加急迫了,心里实打实地稀欠着故乡那山、那水、那方方的小城。在他儿时的记忆里,芷江古城是一座典型的方城,以至于在离开芷江前总以为天下所有的城市都是那么四四方方的。方城依河而筑,拔岸而起,城墙高数丈,都是用斗大的方形赭石加糯米粘砌而成。东西南北各建有城门和谯楼,气势恢弘。方城坐落在妩河盆地的中央,四周平畴如砥。平畴周围群山环列,如翠屏迭起。古人造这小城分明是当诗歌来写的,当山水画来画的。长大后见的都市多了,才晓得芷江古城是一座很特别的小城,是世界上少有的借景造城的杰作。
    他心里欠着家乡的古城,他漂洋过海到过欧洲美洲大洋州许多地方,见到世界上任何一座美丽的城池都会联想起芷江城。每每想起芷江城的时候,他不再想世界,心里头就只有家乡城墙上的甬道、雉堞、谯楼和那些横平竖直纵横交错的小街小巷,只有那一群拖着黄鼻涕、穿着开裆裤在甬道、雉堞、谯楼和小街小巷里放风筝打陀螺打雁棒打跪岩玩家家跳房子抬“新嫁娘” 躲猫猫公(捉迷藏)的男女小伙伴,那群小鼻涕虫们如今都该过了耳顺之年啦,他们的孙子们也都该在那甬道、雉堞和谯楼上放风筝打陀螺打雁棒打跪岩玩家家跳房子抬“新嫁娘” 躲猫猫公了哟……
    他心里惦念着那重峦叠翠的明山,他不知见到过多少名山大川,但是只有绿金字塔似的明山和山脚下飘渺的云雾永久地占据着他的心头。小时侯他每天推开老屋的房门,就能见到明山像一把翠绿的凉伞高高地擎在小城的上空,又像一扇碧玉雕琢的屏风矗立在小城的北面,挺秀、靓丽而又奇崛,白天飘在眼里,夜间浮在梦里……那把翠绿的凉伞啊,从童年到老年时时刻刻都在为他多姿多彩的梦想遮风避雨……
    他心里惦念着那条从明山奔涌而出的又清又亮的妩河,自己身上的每一条血管似乎都是妩河的支派。那蓝幽幽的河水,那沿河凌空架在城垣上的吊脚楼,那磨出了深深的脚印塘的水码头,那成天光着屁股拱在河水里捉鲫鱼摸亮虾扳螃蟹打眯公(潜水)板澡(游泳)打水仗的小伙伴,那河水底下白的黑的红的黄的紫的五彩并呈的鹅卵石,仿佛都化做了波涛在他的血管里奔流不止,不论生命的风帆漂泊到哪里,他都能够啼听到妩河流淌的涛声……
    他心里惦念那横亘在妩河上的龙津桥,宛若一条金腰带系在妩河的腰间,把河东的老城跟河西的集市连接成为一个整体,也把漂泊海外的他跟家乡的山山水水紧紧地连接在一起。那龙津桥是湘黔古道上最大的风雨桥,也算得世界上最大的廊桥。小时侯,隔三岔五,他就会和小伙伴们你追我逐跨过长桥,跑到河西的村舍和农田里去抓蛐蛐捉蝈蝈钓青蛤蟆,蹲到城隍庙、天后娘娘庙的戏台子上观看乡民头戴脸子壳演傩堂戏,他对世界对社会的认识可以说是从乡民们表演的傩堂戏开始的……
    当然,他心里最惦念的还是那开门见山、推窗见河的老屋和长眠于忠烈祠的先父亡灵。记得一个秋夜,月牙如勾,星子满天,妈妈带他爬上城头,坐在雉堞上听说书人摆说抗日故事,来听说书的老老少少怕莫有上百人。说书人仰望星空,手敲渔鼓,即兴唱道:“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天上多了颗天罡星,芷江出了个大英雄。这英雄不是别的人,就是黑虎大队杨司令。(白)且说那杨继烈司令手持五音黑虎錞,率领黑虎大队开赴抗日前线……”妈妈告诉他:“黑虎崽,说书人唱的大英雄,就是你老爸大黑虎啊!”他才叫自豪,才叫高兴,第一次享受到拥有整个世界的那种感觉!啊,故乡,五十六年前那如勾月牙满天星子,是不是还依偎在你英雄的城头?
    ……

    小的哥见大包头许久没做声,有些憋不住了:“老伙计,神游八极了不是?路还远得很呢,我摆摆你们湘西义匪的龙门阵,省得我打瞌睡好啵?”
    大包头回过神来:“噢噢,桶匠爱讲箍,屠户爱讲猪,讲土匪的故事那是我的拿手戏哟。小伙计,你不怕耳朵根根起茧茧,我给你讲一通宵……”
    一路上,大包头不断纤地讲了许多许多沅州义匪的故事,比如劫富济贫啦跟官府千金恋爱啦惩处败类啦抗日啦以及国共两党争取土匪啦等等,小的哥一路听得津津有味,连槟榔都忘记嚼了,连声称赞:到底是专家,经您这一演义,死人都讲活了。不知不觉枣红色桑塔纳出租车由桃源驶入湘西,一路爬山绕岭,又经沅陵、溆浦、辰溪、怀化,驶入了芷江县境内,公路变得开阔平直起来,桑塔纳不再费力地爬山越岭,而是平稳轻快地往前飞奔,只听得风声呼呼地叫车轮沙沙地响。虽然夜色还没有褪去,光靠车灯看不见很宽很远,但是妩河水的潮湿气息和稻田的泥土味儿山间的草木味儿随风阵阵飘来,他似乎闻到了儿时母亲的乳香,感觉自己已经扑进故乡的绿色胸膛,漂泊异国他乡的游子还有什么灾异不可抵御?还有什么感伤不可排遣?
    大包头轻轻地把车窗挡风玻璃摇下(好像生怕惊扰了什么),张着耳朵谛听左手边妩河水缓缓的浅唱低吟,右手边风掠山头时轻柔舒缓的林涛,远村近郭报晓雄鸡时断时续的啼鸣,林子间早起的鸟儿们千啼百啭的答语,垅田里高一声低一声的蛙鼓……啊,这就是久违了的乡音,这就是故乡芷江为生息在她怀里的子孙们细声漫语吟唱的摇篮曲,这就是母亲心底里对海外游子亲切的呼唤,这声音是如此温柔慈祥,如此恢弘悠邈,穿越了五十六年烦嚣的市声,如母腹温润的羊水浸漫着他这个赤子的身心……一白一黑是一天,一青一黄是一年,身寄飘萍,岁月如飞。回乡的梦,从童年一直做到了老年。家乡的山,家乡的水,家乡的方城窨子屋,家乡光屁股小伙伴们稚气的音容笑貌,像小时候在妩河边上吹得漫天飞舞的蒲公英那样,在梦里随风飘摇了五十六年。实在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语,能够说清海外游子在长梦里对家乡的牵念!今天,六十岁的小黑虎终于又闻到了家乡母乳般的气息,该不是又一场梦境吧?一股电流样的冲动使得他的鼻子发酸,晶莹的热泪大颗大颗地滴在他的脸上手上,要不是小的哥坐在身边,他会伸展双臂大声呼喊:啊——故乡——母亲,阔别五十六年的游子回来了!老娘已经作古,漂泊一生终成异国孤魂,生不能回家,死后我带着她的骨灰、带着她的魂灵归来了!
    芷江不再是大包头幼年浮光掠影的记忆了,不再是梦中无始无终的幻景了,这方镌满他童年脚印和笑声的故土,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实在了,就像久别的站在家门口向他招手的老母亲。啊,日思夜想的故乡啊,您还记得我么?记得那个淌着黄鼻涕领着一群小淘气在您的城头上套麻雀捉斑鸠、厥着光屁股在您的小河中摸亮虾扳螃蟹的小黑虎么?您那清亮的小河,您那方方的城郭,您那豆腐格子一样整齐的店铺闾弄,您那河水般灵动流啭的民谣俚语,你小河边那一草一木一块岩脑壳(石头),我小黑虎闭着双眼也还数得出来咧!不管漂洋过海走到哪里,我小黑虎都是您的儿子!
    车轮呼轳呼轳地朝今天的芷江城滚动,童年的芷江城也呼轳呼轳地朝他奔来。此时,想也不用想,母亲带他飞往台湾之前那段日子经历的事情,就像用线串起来的玉珠子(一种草本植物的种子,湘西的孩子们常用它来做“手钏”,“项链” ),一个连着一个清晰地涌进了他的脑海,他滔滔不绝地给小的哥讲起那些日子来……
       
    那些日子,母亲尹诗岚心情很沉重,她这个偏爱唱老旦的京剧票友,再也不去青龙街戏园子观赏京戏,再也不去其他票友家聚会自拉自唱,再也不去走村串寨收集芷江民歌,再也不去湘西南财经调查处划卯上班,总之她哪儿也不去了,天天开着个美制收音机听新闻。
    一天凌晨,他还在沉睡中,就被妈妈拧开的收音机吵醒。他用小手搓了搓惺忪的睡眼,看见妈妈披着外套斜靠在床档头,面容枯槁,晓得妈妈又一通宵没合眼了。他人虽小却很懂事,没有哭也没有闹,紧紧地依偎到妈妈的怀里。妈妈收听的是共军的广播电台,一个激动兴奋的男中音在反复报道:“新华社长江前线1949年4月22日2时电:英勇的人民解放军21日已有大约30万人渡过长江。渡江战役于20日午夜开始,地点在芜湖、安庆之间。国民党反动派经营了三个半月的长江防线如摧枯拉朽,军无斗志,纷纷溃退。长江风平浪静,我军万箭齐发,直取对岸。不到24小时,30 万人民解放军即已突破敌阵,占领南岸广大地区,现正向繁昌、铜陵、青阳、荻港诸城进击……”
    妈妈默不作声,泪水大滴大滴地从眼角滚落下来。
    “妈妈,妈妈,你做什么哭嘛?”他用枕巾替妈妈揩擦泪水。
    “我们输了,一个时代结束了!”妈妈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泪水大串大串地涌出眼眶,落在他的脸上手上。
    “妈妈,你不是讲黑虎是从来不会输的吗?”
    “是的,黑虎是不会输的,你老爸就是头大黑虎,他打仗就从来没有输过(他后来才晓得,爸爸也打过败仗,受过重伤,是妈妈用爱救了他的命)。是我和你老爸卖命的国民党政府输了。”
    “妈妈,又不是你输了,你哭什么呢?”他还不晓得国民党是什么,跟妈妈有什么瓜葛。
    “黑虎崽,我们在老家呆不下去了!”妈妈叫他做黑虎崽,因为妈妈把爸爸叫大黑虎,而他的样子和性格都蛮种得(像)爸爸的。
    天刚麻麻亮,就有人咚咚咚地敲门。妈妈赶忙去开门,进来的是妈妈的老上司湘西南财经调查处处长顾伯伯。
    “金垣兄,才几天不见,你怎么头发全白了啊?”
    顾伯伯长长地叹了口气:“唉,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急白了少年头。这些天,才叫急人啊!”
    “金垣兄,这样早就来找我,有急事啵?”
    “诗岚,我们是团鱼丢了壳——别(鳖)想活了。和谈已经破裂,共军打过了长江,我们在前线节节败退,时局紧张得很啊。我请示了毛(人凤)老板,让你带孩子去台湾。老虎到了家门口了,再不走就来不及啦。” 顾伯伯把他签发的保密局芷江站的证明交给妈妈,“给,这是24日的代飞机票, 24日有一架军用飞机从芷江机场过身,你们母子俩就从芷江机场上机,直接飞台湾。”
    妈妈无动于衷:“金垣兄,去不去台湾,我还没想好呢。”
    “怎么?还没想好?国民党的败局已定,两百万正规军被共军吃得所剩无几了,光靠西南地方上的散兵游勇还能翻得过天来?” 顾伯伯眼里闪现着泪花,“诗岚,我不把你当成亲妹子看,就不跟你讲这些体己话了。作为一站之长,是不应当在下级面前长共产党威风的。”
    “您把我的意思弄错了,金垣兄。打打杀杀十几年,我受够了,我现在对国共之争已经没有兴趣了。我还年轻,我的孩子还小得很,我想离开军政界,求求保密局放我一条生路好不好?”
    “想脱离军政界,你们母子俩到了台湾再说。”
    “我要求今天就脱离保密局。自从抗战胜利之后我只拿干薪,带伢崽,并没有为保密局做什么,量他共产党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诗岚,共产党来了,新账老账都要算的。你这个军统铁杆,裤子上粘了黄泥巴——不是屎也是屎,到那时哪样讲得清嘛?你又拖娘带崽的,哪样跑得脱嘛?”
    “拿我孤儿寡母开刀,他共产党也太不人道了吧?” 妈妈打了一下哽顿又说,“昨天恩师刘弘懿来看我们两娘崽,他又收到一封吴铁的信,拿给我看了。吴铁讲他挂念大哥的遗孤遗孀,他将奉命率共军南下解放自己的家乡,他劝我们娘儿俩留在芷江,等他回来相见。”
    “啊呀,这是两党的生死搏杀,吴铁对虎子他爹的个人感情是左右不了他们党的政策的。”
    “刘弘懿也劝我不要去台湾,他说共产党来了,他可以保证我和小黑虎的安全。”
    “哼,到时候只怕他刘弘懿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哟,他还能够保护你娘儿俩?”
    “他的儿子不是共产党的大脑壳么?”
    “共产党主张的是阶级斗争,除了阶级是六亲不认的!”
    “共产党来了,沅州府当真就没有我们孤儿寡母的立锥之地了?”
    “诗岚,你听我讲,共产党对别的党国军政人员尚可容忍的话,但是对共产党的叛徒和我们这些国民党的特工人员是不会放过手的。能走的就快走吧,还等着送肉上砧板不是?就当最后一次执行我的命令好不好?”
    “想不到国民党垮得这么快,兵败如山倒,可悲啊可悲啊!”
    “诗岚,沅州府是呆不成了,大陆是呆不成了。据可靠情报,湘省主席程潜和华中剿总副总司令兼第一兵团司令陈明仁都在暗中巴结共产党。干我们这一行的,即使不被共军打死活捉,也会被党国变节分子们当成见面礼献给共产党。大年三十的肥猪——最终难逃一死。听话,快走吧。”
    “金垣兄,你为什么不走?你真要做沤烂的大蒜——根焦叶烂心不死?”
    “是留,是走,要由组织决定。上级命令芷江站的大部分人员潜伏下来,等待国军反攻大陆。我决定,潜伏的任务由男人顶着,女同志一律撤退台湾。”
    “你是将军,党国干城啊,为什么不能走呀?”
    “保密局一站之长就像航行在大海的轮船船长,轮船行将沉没,船长岂有弃船逃命的道理?党国大厦将倾,我顾铜城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呀?”
    “金垣兄,你才叫蠢啊,阴沟里的泥鳅——哪样翻得起大浪嘛。你不像我,手上沾的共产党人的鲜血还少么?硬要等着共产党来砍你的脑壳,硬要做国民党的陪葬品么?”
    “诗岚,我顾铜城宁做断头将军,绝不屈膝苟活。舍身成仁的时候到了,一个党国将领怎么能够临阵开溜呢?”
    “金垣兄,我舍不得离开你啊,你不走我们娘儿俩也不走!”
    “诗岚,我何尝不想跟你们在一起啊。你晓得啵,我一直深深地爱着你。你嫂子去世三年多了,我一直没再找婆娘,就是为了你啊!要是你不走,我们芷江站的同志都会成了渔人篓子里的螃蟹,到时候你爬我,我爬你,哪个也爬不出渔人的竹篓子,那就等着一块儿下油锅吧!你不为自己作想,难道不为小黑虎想一想?”顾伯伯把妈妈紧紧地拥在怀里,弯下腰,想吻妈妈。
    妈妈把脸别向一边:“金垣兄,让我们的友情更圣洁一些吧,我们还是做兄妹好。伢崽他爸死难后,我就再没有想过找男人的事情。”
    “诗岚,这是站里2号吉普车的钥匙。要走了,这几天你就带着孩子到芷江城乡到处看看吧,故土难离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乡啊!”顾伯伯松开了双臂,与妈妈告别,一脸淡淡的苦笑,“我今天要到各县城去布置工作,24日不能来送行了,祝你们母子一路顺风。再见啦!”
    “金垣兄,多多保重,多多保重!”妈妈倚着房门呆呆地目送顾伯伯离去,直到顾伯伯的背影消失在弄子的拐角处。

    “妈妈,我们要去什么地方?”顾伯伯跟妈妈交谈的时候,黑虎崽佯装睡着了,其实他俩的每一句对话黑虎崽都听到心里去了。
    “顾伯伯要我们母子俩去台湾。”
    “台湾在哪里?”
    “在大海上,是一个岛屿。”
    “啊,岛屿,我们幼稚园的雷老师说岛屿像北门滩,四面都是水,一定很好玩!”
    “嗯,好玩,才叫好玩。台湾岛很大,上面有山有河有许多城市,住着好多好多人咧。”
    “不过,我舍不得幼稚园的春妹崽、肖搞棒、张毛佗和雷老师。妈妈,我们像走上海外婆家样的玩一两个月再回来,好啵?”
    “黑虎崽,我的好乖乖,这回我们要去好久好久。不过,等你长大了,我们一定回来看春妹崽、肖搞棒、张毛佗和雷老师。要得啵?”
    “啧呦,那么久,我不去。”
    “不去,老虎会来吃我们的。”
    “嗡嗡,雷老师讲老虎吃坏人,不吃好人。妈妈是好人,老虎不会吃你的!”
    “这回来的老虎是专来吃妈妈的,因为妈妈以前骂过他打过他!”
    “不让老虎吃妈妈,我走,我走!”
    “我的宝宝崽才叫乖,才叫心疼妈妈啊!快起床,我们今天先去看看你老爸。”妈妈一边帮他穿衣服,一边泪如泉涌。

    妈妈准备了一些贡果,带了把小小的工兵铲子,上了美制军用吉普车,让他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妈妈驾着吉普车,驶出湘西南财经调查处,经体育场、南门口,越龙津大桥,沿妩水河南下,经下菜园、景星路,大约十几分钟,来到南华山前。南华山不算太高,但是,它从河边拔地而起,气势逼人,大有虎踞龙盘之慨。从山脚有一条又陡又窄楼梯样的石阶路直通山顶,雄伟的芷江忠烈祠就矗立在南华山的半山上,从忠烈祠拾级而上可以通往南华山之巅,山巅之上另外还耸立着一座暂编第255整编师抗日烈士纪念塔。因为父亲杨继烈就“睡”在忠烈祠里,每年清明和父亲忌日妈妈都要带他来看爸爸,每次来他都不肯让妈妈抱,硬要自各一边攀爬一边数石阶。久而久之,他把石阶的总数记住了,总共255级。到后来他才知道,255级是有意跟暂编第255整编师的番号对应的。
    忠烈祠始建于1946年,祠内安葬着60年前为国捐躯的近四万名芷江籍将士的英灵,其实这里并未安葬一具全尸,只是供奉着某某的一捧骨灰、某某的一绺毛发,某某的一件血衣,甚至有的只是一个小名、一个姓氏,例如大牛崽、七妹佗、向毛崽、赵奶牯、田彭氏等等。其中包括他的父亲黑虎大队司令杨继烈,他的姑父暂编第255整编师师长陈樊。也是到后来他才知道,爸爸和姑父这两位抗日名将都不是战死在沙场,爸爸是因为“通共谋叛”被姑父“大义灭亲”枪毙的,姑父是被国民党军统特务暗杀的。
    妈妈手持工兵铲子和贡果,领着他走进忠烈祠,径直来到父亲的灵位前。妈妈在灵位前摆放好爸爸生前爱吃的干牛肉粑子、笋鸡、芷江鸭、火焙巴岩鱼、烤脚板苕、白水桃和糯米粑粑冲白芷甜酒,点燃了香烛纸钱,再拉着他跪在爸爸灵位前,一起磕了三个响头。
    妈妈站起身来,又向爸爸的灵位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继烈,我和黑虎崽要去台湾了,是被你向往的共产党赶走的。你的英灵跟我们一起走吧,愿你这头大黑虎,保佑你的黑虎崽一生清清吉吉平平安安吧!我想把你家的祖传宝贝也带到台湾去,你同意吗?要是同意,你就莫做声;要是不同意,你就再发一次虎威吧。”
    妈妈站着等了好一会,不见有什么异相。便把忠烈祠的大门关拢来,上了闩。用工兵铲子把爸爸骨灰冢边上的几块大砖头撬开,耙出许多枯炭和生石灰,露出一个大楠木箱子,上面挂着四五把牛鼻子锁。妈妈迅速地打开楠木箱子,从中取出一个饰有蓝黑色虎纹图案的家机葛布大包袱。妈妈又小心翼翼地将爸爸的骨灰冢复了原,把地板打扫得干干净净,才去重新打开忠烈祠的大门,把那把工兵铲子扔进了山沟沟里。
    妈妈叫他在前面引路,自己捧着葛布大包袱在后面跟着走。妈妈说那葛布大包袱就是爸爸,教他边走边叫着爸爸。
    “爸爸,下岩坎了,走好啊!”
    “爸爸,过水沟了,走好啊!”
    “爸爸,上马路了,走好啊!”
    “爸爸,上吉普车了,把脚抬高些啊!”
    就这样,他和妈妈把爸爸的灵魂请上了车。五十六年过去了,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个日子:1949年4月22日。

    妈妈开车带他绕着芷江城打了好几个转转,又跑遍了东乡南乡西乡北乡的村村寨寨,给他印象最深的还是由社堂坪经竹坪铺、土桥、洞下场到罗瑷老家沿路见到的春耕景象。
    那天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一路上随地可以看到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农民,赶着耕牛在田间坡头翻耕着杂草丛生的土地,三三两两的牛背鹭、喜鹊、水骆驼鸟栖息在牛背上,有时候一头牛的背脊上同时停着不同的鸟,假如牛背鹭停在牛背的左边,那么喜鹊就会停在牛背的右边,各自恪守在自己那块流动的地盘,很有君子风度地啄食被耕牛从草丛中撵出来的蚊虫飞虱,鸟为牛消除了痒痒,牛为鸟提供了食物;牛的背脊则是鸟们的疆界,谁也不会越界去抢夺邻居的美食,牛与鸟,鸟与鸟之间形成了一种极其和谐的共生互利的生态关系。妈妈告诉他,千百年来,芷江的各民族老百姓之间,就像牛、鹭鸶、喜鹊们这样共同生活在这个绿色宝盆之中。
    芷江地方虽小,却是一个多民族杂居的熔炉,在这里生活着侗族、土家族、苗族、瑶族、维族、满族和汉族等20多个民族。人口较多的民族一般都有各自集聚的溪峒领地,比如西乡的大树坳、白米溪、便水,南乡的罗瑷、碧溪峒、楠木坪、鹅梨坳就是侗家人营生的地方;北乡的李父岙、黑虎砀,东乡的巴州、公坪、花山寨就是土家人生活的区域;北乡的五郎溪、牛牯坪、渔溪口就是苗民世世代代劳作的土地,南乡的瑶王坡就是瑶族耕作的地区;而住在芷江城内的大多数是汉族人,还有少量满族人、维族人、蒙古族人等,他们一般都是历代皇朝派来管理边民的官员、屯垦戍边的军人、远路商贾以及抗日战争时期沦陷区涌来的难民。
    各个民族特别是少数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语言、习俗和生活方式,各民族之间的交往虽然很密切,物物交换,互通有无,甚至通婚,但是各自都十分顽强地保持着本民族口耳相授,薪火相传的文化传统,很难被其他民族同化和改变。他们这种本领实在令人称奇,那时侯就逗得远远近近的城里人甚至隔洋跨海的高鼻子蓝眼睛,纷纷爬山涉水来观光来考察。
    芷江(整个湘西都一样)的百姓才叫纯善厚朴安分守法,春上天上山种粟下田栽秧,三伏天进林狩猎下水摸鱼,秋天打谷收粟还不忘了先把东家的租债官府的捐税缴清了,九九冬闲日子耍狮子舞龙灯玩蚩尤角力唱傩堂戏,备齐牲牢贡献去寺庙许愿还愿娱鬼祭神;逢场赶集各人用箩筐担了背篓背了自己生产的农产品如谷米菜蔬葛粑家机布之类,到乡场跟小贩或其他农人换些自家需要的东西如洋布灯油农具盐粑羊羔猪苗等等;逢年过节则买备礼品封好扎包(用红纸包裹的礼物)走亲串友杀猪宰羊宴请远亲近邻,宽裕的人家还要请来辰河高腔怀化阳戏或者木脑壳戏班子唱上几台大戏娱悦邻里,不仅要把往年积欠下的人情都还清了,还想让乡亲邻里欠上自己一点人情才甘心乐意。虽然不同民族的信仰和生活习惯不尽相同,各族都有各自所崇拜的神各自的乡规民约,但是千百年来,各族百姓之间相安无事,互不侵扰。虽然历代达官贵胄与少数民族人民有很深的民族隔阂,甚至夙仇宿怨,鄙夷地称他们为侗牯佬、蛮子、苗子……而在百姓之间,经过千百年来的物质交换、甘苦共尝,甚至通婚联姻,已经结下了兄弟一样的情谊,相互之间友好地称呼“侗家”、“土家”,“苗家”、“客家”等等。
    只有官府欺压过甚、差役下乡收税派款抓丁太过火的时候,才会发生溪峒乡民啸聚山林占山为王,与官府或溪峒酋领对抗,或者起兵攻打官府、土官的事情。这些占山为王的人,官方把他们叫做土匪。而这些所谓的土匪专抢官家大户,一般不骚扰贫苦百姓,有些匪盗还专门干劫富济贫的买卖,跟百姓融洽得鱼水一般。因而芷江城乡平民百姓(官家富户除外)自古以来过的都是夜不闭户的生活,院落仓库牛栏猪圈,白天晚上一一不用栓门上锁,顶多用一条顶门杠顶着就行,无被盗被偷被抢之虑。
     “火要空心,人要忠心”是芷江人的口头禅,也是他们接人待物的绳墨与规矩。依都市人的眼光来看,这地界的人老实得有点儿呆傻。你要是到菜场里去买菜称肉幺(称量)土产,不仅价钱便宜,老乡总是把秤屁股称得翘翘的,钱货两清后,还会抓上一把花生抽出两根大蒜塞进你的菜篮子,嘴里还不停地讲:“土里长的东西,多拿点不要紧!”你若是不肯拿,老乡就会胀气地讲:“好,你看不起我们乡巴佬,下次不卖把你这眼眶子长在头顶上的城里人了!”你若是到菜园果园去买时鲜,老乡必定让你敞开肚子胀,摘了最好最大的半卖半送把你,你要是把足钱,必定不肯收,嘴里还说:“我家吃不完,你来帮忙吃,还好意思多收你的钱?” 你要是在山里碰见猎人打着了野物,猎人必定三一三十一给你分上一份,不要也得拿了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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