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返乡散记
妹妹家住城门老街
妹出嫁时,我早就离家了。她嫁到叁水城,离家远。这数十年来,我每次返乡,都是她回娘家相聚,来去匆匆。这回由弟作主,我们一行四人,由深圳乘早班列车赴叁水妹妹家。叁个多钟头火车,到叁水时正值中午时分。
叁水为珠江叁大支流汇流处,故称叁水。叁水地处珠江叁角洲要冲,自古闻名。尤其叁水城,以前就听妹夫吹过,传说虎门、崖门、叁水门,是宋朝大官包丞包青天办案怒掷砚台留下的架笔台。当然,神乎迷乎不足信,胡说八道而已。但,那时我和他认识时,他是根正苗红的解放军,我著实对他刮目相看。其次,大家都年轻爱信书,也是爱幻想之流;一个解放军文艺发烧友,跟我臭味相投,就是很值得珍重的友谊了。五十年代末期吧,越南战争正开打,吾乡一下子来了过千驻军,军部医疗所就设在我家祖屋。这个卫生兵同志跟他的长官营长医师,也顺理成章跟我家上下相熟,我和妹就常给他们挑水。这些都是题外话,又是题内话。现在回味起来,倘若不是这份友谊,也无後来他退役後跟妹自由恋爱,也无缘走访叁水老城。但回想当年这个兵哥,他说老家叁水的话,最最令我难忘的,该是著名天下的叁水城荷花了。他没吹牛,反而令我深深响往,希望有朝一天观赏天下著名的荷花田。
妹妹家住叁水城门直街。到了妹妹家,她抱住我就哭。我怎样也难安慰她。只有让她尽情哭了。她未到中年已丧偶,而我到花甲之年才涉足她家,再听不到妹夫上下古今的扯谈了。这很遗憾,也是命运。妹妹家是一幢连墙壁也来不及修葺的老宅。妹妹拉我手站在颓坦石阶下,我置身一堆大缸小甕旁边。头上摇曳一棵芒果树。芒果树旁边有棵柠檬树,也有几盆小橘子,点缀了老宅的庭园景色。刚下过雨的庭院清凉。我想坐在阶梯下享受风凉,也欲静思妹夫生前怎样过日子?改革开放了,也是破旧立新,古书新书都读过的兵哥妹夫,该怎样发挥普通一兵的精神?也真正合乎我潜思。我偶然望到门旁靠著一块刷白漆锑钣,上面大书两行楷书:〔批命理看风水。书写行号招牌。〕我终於寻到了根源,打心里笑起来。秀才革命,始终离不开〔子曰诗云〕,他还是食古未化呢。我有些迷信命运,但眼.下不能不信包青天怒掷砚台的传说。自然,我暗忖:他太书生意气,怎为自己乩了块〔命理师〕招牌?他的改革使命,离普通一兵太远了。
在庭院右边的厨房,外甥女为我们打来一盆水,要我们洗洗脸洗洗手,先食些龙眼解渴。外甥说在老城饭店预订了饭菜,要为远道来的舅父们洗尘。我们被接进老宅堂屋。堂屋不算宽广,但一个现代化家庭的陈设,电视、电话一应俱全。一张矮矮方檯摆在靠庭院的窗下,站著就能感受到庭院吹来的凉风。檯边已围坐了几个小外甥孙子孙女,在剥食龙眼。妹妹已经叁代同堂了。看著孩子们嘻哈哈的快乐,我心上潮热,觉得妹妹已活出一片天了。她在堂屋、庭院、厨房间行出行入,清瘦瘦的脸掩不住喜乐,漾满了一个是祖母也是外婆的满足。“蚂卡蚁、阿狗仔,叫舅公无?”妹妹望著孙子们轻喝道:“只贪食,无的礼貌。”“舅公!舅母!表姑仔!”名蚂卡蚁的小小姐大声叫著,声音够尖够亮,我们还没应声,已忍唆不禁笑了。蚂卡蚁、阿狗仔,好逗趣的名字,也是客家人最道地的叫名方式,或者也最符合叫人者心理和被叫者的品性。我和弟对蚂卡蚁小小姐最另眼相看,从此也常拿她名字逗她;慢慢观察她,觉得她真正名如其人,是活泼逗趣的蚂卡蚁。我心想:杨家出了这美姝姊弟,妹妹心满意足喽。我不知怎的想到螳臂推车这个典故;并且乩起四两千斤的道理。长得清秀且娇气的小美姝,不时跟她祖母转来转去,一时又在小姑仔面前叉腰托腮问长问短,她的神气和尖亮的桑子,总能惹起一屋的欢喜。她剥给我一颗龙眼,我摸模她头颅赞她:“蚂卡蚁,妳好叻好靓呢,也乖吗?听阿婆话吗?”她未回答我,只默默睇我作沉思状。这小小外甥孙女蚂卡蚁的娇气和活泼,算是我在妹妹家遇到的‘大人物’了。
我们正和小朋友逗玩时,妹妹从厨房里捧进一只碗,放在堆放龙眼的方檯上。碗底闪闪透亮一溜水。我问她是甚麽?她说是醋,自家做的米醋,要我试试是否够酸。我手指沾些用舌试,试出很酸,禁不住凝望她,猜她心理。眼前虽是快六十的妇人,但我想的仍是十叁四岁时妹妹。妹妹读书时,功课麻麻,到我做家乡小学教员时,她还在唸她的小学,我曾经笑她是‘大蕃薯’。数十年往事回到眼前,那点滴酸醋,彷彿点醒我心窍;当年大蕃薯妹妹心事似可解未可解,让我参透她快五十年的心情,真正鹹酸苦辣都有。或者她欲突破我给她的心障,或者她知我是厨房佬,日日面对油盐酱醋茶,想与我交流入厨经验?我猜想。她跟我说,每天要服侍一家子的饭菜,是道地的家厨。就是这个心思,我要她带我去看她祕製的家醋。心有灵犀一点通,兄妹的情趣就在这里。
妹妹领我来到庭院,就在芒果树下和许多盆花盆橘子的院墙下,一只醋酲靠墙放著。酲有双臂腕环抱般大,黑釉釉的,酲口盖一只碗。我心里不免纳闷:一酲米醋怎的放在光天化日之下,任风吹雨打?我没把疑问告诉她,却问:“能给我看看吗?”妹妹未答可否,只说:“还未到开酲日子。”“只打开碗盖望一眼,可以吗?”我捺不住好奇心,催她。她终於受不住我的好奇催促,把碗盖揭开。一缕醋香撲鼻。我望到酲口下一片透亮。她马上把碗盖上,望我微笑。“阿哥若在叁水多住几日,我做猪脚醋给你吃,也煮醋馏鸡给你吃。”她说。这时,坐在酲边石阶上的弟媳却说:“阿哥,你叫妹妹开了醋酲,却败了她一酲醋呐!”我像丈二金刚摸不著头壳。“妹妹为满足你好奇心,她白费了功夫,倒了一酲醋。”弟媳的话才令我恍然大悟:肤浅如我,竟忘记妹妹做米醋的祕製诀窍,才真正是只大蕃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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