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渡　　口

　　　　　　　　　　　　　　　　
　　第一次知道这个世界还存在渡口，是很多年前，我十几岁时，父亲骑自行车带着我去他工作的矿山，需要在滦河岸边一个叫金山院的渡口，剩船过河。那时，滦河、渡口和船，带给我特别新奇的感觉，尤其是坐在小船上，和很多人挤在一起，渡过很宽的水面，好像到了另外的一个波荡又无阻碍的世界了。
　　那时，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世上的道路，除去我们每天走的山路，还有一种水路。但那时，还不会追问水的深渊之上，为什么也有木船行走的道路。或者说，根本没有想过，为什么人在河流之上，也能找到自己的道路。
　　记得，在那个渡口来往摆渡的，就两只不大的木船，大约可以渡十几人。每个船上有两个船工，一人在船头划浆，一人在船尾撑竿。由于南岸有两个大工厂，在这里渡船的人很多，尤其是上下班的时候，很多人在岸上等船。着急过河的，主动帮大家往船上搬自行车，帮船工划船。看他们专注而吃力划船的样子，好像比山里人担着柴禾走在陡峭的坡路上，并不轻松。我想，当船工也很不容易的，是个苦差事。
　　后来的几年，我多次在那个渡口过河，那些船和船工，似乎都没有变。由于我父亲和他们很熟，也由于父亲所在的矿山与渡口有合同，工人乘船过河的费用由单位负担，而与他们签合同的正是我的父亲，所以，我在那里过河，几乎没有花过钱。我红着脸给钱，他们也不收。很多年后，我还记得那些船工的模样，无论胖瘦高矮，脸色、胸脯和脊背是一样的黑红。听说，他们每天天不亮就守在渡口，如有人着急渡河，就是一个人也要开船摆渡。晚上，天全黑了，直到确认这一天再没有人需要在这里渡河了，他们才扛着木浆离开渡口。
　　后来，我曾因去看传说大禹治水凿通的龟口，从龟口渡口，渡过河，当然也是坐的木船。龟口，就在金山院渡口上游十几里的地方。也许，因为这个古老的传说，滦河的波浪更多了历史的丰厚。滦河的长度，便有了自然和历史双重的尺度。我还从它下游的峡口渡口，渡过河。我记得，在那里过河，乘坐的是铁船。那时，我从父亲的矿山出发，从那里渡河，可以直奔县城去买书。在土路上远远望到一个孤零破旧的城楼，就知道快到县城西关了，古旧的北城墙还没有完全倒塌，像镶嵌在城里的一根细弱枯黄的叶片的梗子。
　　无论岁月和生活怎样流变，这些缘于滦河的记忆，似乎永远也没有消失。偶尔，我会回想少女时代新奇懵懂渡河的情景。有时，在睡梦里经常看见河流，或看到巨大的船舶，或飞过奔腾泛滥的洪水，醒来总要想想自己真实乘坐过的渡船，便会想起滦河上那几个渡口，想起那些木船和铁船。后来，我曾经想，船工是有宿命般的命运吧。也许，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船工的。
　　北方很少大江大河，在燕山这一带，这一条滦河，该是最大的河流了吧。据说，滦河发源于内蒙和河北的交界处，在那草原之上，有闪电般纵横交错的溪流，就是滦河的源头。我几次看到报载有勇士们徒步考察滦河，从滦河发源地走到滦河入海口。我羡慕那些走过滦河的人们，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探访了滦河之上所有的渡口，是否记载了这条古老的河流上，有多少种舟船。也许，是因为我第一次走近滦河，就经过了一个渡口，就乘坐了一个木船，我对这条孕育了古代文明的母亲河，有很多的梦想。而最大的梦想，就是想知道它一路上奔腾出怎样的波浪，有多少古老的渡口，有多少种形状各异的船，古往今来，一直在这条河流上渡人。
　　是的，船，只是为需要渡河的人而存在的。即便是常年在河边行走的人，如果不想渡河，没事不用渡河，渡口和船，对于他也是毫无意义的。可是，在滦河两岸生活的人，哪有不需要渡口和船的人呢？而这一条河流的两岸，往往此时是此岸，彼时彼岸就成了此岸，此岸就成了彼岸。这样的轮转，甚至比日子的流变还快。有的人，一天之内，就需要在两岸的渡口往来多次。他们一会儿在此岸，一会儿就站在彼岸，原来的此岸又变成了彼岸。这些普通的百姓，不可能像传说里的仙佛那样，从此岸到彼岸就抵达了一种更高的生命境界。他们是为生存而来回渡河的，周而复始的渡河，河流永远在奔流，而他们的岁月却在频繁地往返于此岸和彼岸之时，悄然消逝着。
　　或许，无论滦河上的舟船大小，是木船还是铁船，还是木筏子，甚至只是一个木头，只要能渡人，只要把人从此岸渡到彼岸，就完成了船的使命。那么，生命和时间那些众多需要渡过的无形的河流呢？是否也需要众多无形的舟船渡我们呢？哪怕那船是一座寺庙，或一个草棚，或一把刀，或一碗粥，或一座高山，或一个大海，或一只飞鸟，或一粒种子，或一片野花，或一棵枯树，或一袋金币，或一种信念，或一种善意的微笑，或一种哭泣，只要能摆渡我们渡过痴妄和黑暗的河流，摆渡我们渡过苦难和风雨中的河流，渡过阻碍我们前进的河流，渡过我们从此岸到彼岸的河流，我们就要感恩世界上有船存在，我们就要登上那些能使众生过河的船。
　　而在现实生活里，滦河是我接触的第一条长河，它便成为了我心里不朽的河流，永恒的河流。
　　很多年前，在我们居住的城市南侧的滦河之上，已经建起了大桥。近年，又在城西建起了有名钢城大桥。而我坐过木船的龟口，早已经建起了钢铁大桥。我坐过铁船的那个峡口渡口，也架起了现代化的大桥。
　　如今，我不知道那个叫金山院的渡口，是否还存在。回想那里的河滩，总有那种光秃秃的沙黄，没有苇草，甚至没有好看的河卵石。但那低矮枯黄的河边草色，怎么像有顽强的生命力，在我的心里，经常呈现那一片古老河滩的苍茫和古朴。是的，世界早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我们居住的小城附近，曾经存在的那些古老的渡口，都消失了。
　　渡口，已经成了我们和滦河共同的永不消失的记忆了。



　　　　　　　　　　　　　　　　　2007.9.15

没去过滦河,却常遇渡口

问候曾宁

「渡口，已经成了我们和滦河共同的永不消失的记忆了。」讀到此處，文章結束。但那個「不消失的記憶」是由歷史寫的，讓讀者隨作者去印象〔渡口〕的文化性。

谢谢兰梦!问候!

  

谢谢李國參 点评,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