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舅公被人带到杂货舖时,当年十八岁,懂个屁。舅公这样说他的故事。那人就是海盗,也就是後来当了大捞家的西班‧帝式的父亲。西班‧帝式跟我同年。第一天见他却在牙买加街上跟人家打架。我看他身手敏捷,看得过瘾。有人想暗算他,我助了他一臂之力,就这样相识订交了,所谓识英雄重英雄。那时他爸正招兵买马做海盗,也做走私买卖,黄金宝石都有,贩卖到美国发了财。那时我是这城市第一个跳船唐人。我之所进入海盗船舱当小工,是被他领到他爸的海盗船,凭的就是自幼练了一身散打功夫,自认有玩家的胆色。傅家老教头祖太公就常教诲:功夫志在防身;玩家不轻易出手,出手者防己也,救人也;防己者取仁,救人者取义,两者相辅相生,取天地正气。…你这中国小子真人不露相,除了会打架还会甚麽?老海盗问我
。那时舅公已在牙买加流浪了半年,牙买加式西班牙语会说一些,跟老海盗对答下来,他就是欢喜我的聪敏和手底功夫。你打救我儿子的招式给我看看,老海盗说。在中国拳里叫孙悟空摘桃。孙悟空才是中国功夫总教头,我这样编说。说完就叫西班‧帝式在他头上点了枝蜡烛,用小瓷碟盛著。舅公我打出的就是无影手,以手气消灭了烛火,蜡烛仍安然端立在小瓷碟上。老海盗高兴万分。接下来,他说他正需要个身手敏捷的人帮他看仓库。老海盗叫他儿子跟我看仓库,并给我们两管枪,从此在牙买加脚踏实地。你舅公平生跟海盗沾了边,浑身都带江湖气味,可说从此开始。後来,这仓库成了舅公的杂货舖时,已经十年之後了。老海盗过世,西班‧帝式不再做海盗,改行开赌场。牙买加也变成世人皆知的海产和观光国家。你舅公很迟成家立室,可说人到壮年才顺手摘了朵番桃花。到我娶西班牙妹时,牙买加几乎被中国人打晒色了。唐人做过牙买加总督,哈哈哈哈…好,舅公就说到这里。你慢慢学,帮舅公管理麵包厂还是杂货舖,将来靠自己,懂吗?後生可畏呀,当年舅公就靠这股豪气,闯出这片天地。…
杂货舖,就是最普通不过的货仓,店面不起眼,连接深深幽暗的货仓。但店面隔著两道铁闸,猜想就是海盗时代的遗迹,舅公让铁闸留下历史见證,或者让它看店舖主人的发迹过程。他第一天上班就找到根据了。店里共有十个员工,五个黑人五个唐人;黑人永远在深幽的货仓走出走入搬运货物。唐人为首的老者人称胡公
,面孔黝黑,两眼像猫头鹰,看长相和神色,十足半唐黑恋爱打种。他穿著无领的灰袍衫,双腿裤管下袂阔徜徜,令他的行状十足招摇过市。後来他才知道老者是舅公的拜把兄弟,从数十年来做〔傅家百盛堂杂货舖〕的老掌柜。看了傅家百盛堂几个墨黑毛笔字,他不禁肃然,对离乡六十年未返过乡的舅公多了层意外的印象,舅公并未忘本。他不禁想起童年时代傅家老祠堂。
…青砖瓦簷。天井连石阶。雕龙画凤的圆祠柱。祠柱对联忘记了。但沿祠堂四壁上端的塑雕壁画令人眼花撩乱。同舟共济撗渡,秀才上京赴考揖别。诸葛亮羽扇抡巾论叁分天下。刘关张桃园叁结义。关羽舞丈八关刀气盖世。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夜奔。武松景阳岗打虎。还有刘伯温推背图…真正古代名人皆团聚祠堂,彷彿尽收进祠堂四壁的就是国家一部历史人物誌。而古今韵事四时风俗芒种夏至好雨知时节种种彷彿都在祠堂演变不息。…最叫人记忆的就是过年祭祖。越过两进的祠堂天井,跨上青砖台阶就看到始祖公画像端坐神台上,俯视满祠堂摆列的祭品叁牲,浏览的不止子孙的孝行,我彷彿也浏览了世代子孙的红尘韵事,都在连绵不绝的炮竹声中聆听古今。然而那年祠堂四壁被石灰塗抹了…舅公,但我还是觉得您把傅家百盛堂开在这里像爿老山寨,我怎也难想像它有傅家祠堂的神韵,若有就是舅公您那副墨迹的神韵而已。舅公,如果乡下祠堂仍在,将来我返乡,要洗去塗抹古人图画的石灰层,请人把您的铁耙字裱好掛上祠堂。我心思也意味深长吧,舅公。…
「傅先生,您先浏览货仓和货品。这里的门市舖只是街坊生意,但全国货品都由这里批发,这里只是你舅公生意的九牛一毛。现在唐山杂货也来牙买加了。」灰袍衫先生趋前趋後守候他。
「多谢胡公指导。」他恭敬如仪道。
「九点之後,您旁观那几个唐人後生怎样做生意。」灰袍衫先生把他领到店面前方,接著说:「因为历来跑货架的都是初上来的非法劳工,要保护他们生活和工作顺利进行,您舅公才设计这种经营方式,一代一代下来,这个经营方式也就成了传统经营方式,没有谁想改革。」
「若传统能保持生意,也不仿传统下去。」他笑道,心里充满好奇。
他看到那几个中国青年笑脸相迎,就趋前货架看了。听到他们都操普通话,他顿然感觉分外亲切,朝他们逐一点头打招呼。
「向傅先生解释货品名目。」胡公吩咐一个中国青年道。
打这开始,他才看到老掌柜胡公的气度,也把中国朋友看进心里,把货品架看进心里。货品分门别类秤定分量,全用塑胶袋密封,用西班牙文标好价格;每种货又公式化的沿墻壁吊著,方便顾客叫取。中国朋友手提一根长木桿,尾端有小铁钩,只要顾客指示一种货品,就用长桿钩下来,然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开放改革把我们一窝风吹向全世界,也改写我中国现代史,改造了人心。
」他跟中国朋友套上交情,也是由这句感言开始。
「这是我一辈子逢上的好运气。」给他吊样品货的另个大陆朋友说。
「朋友,你的感想不可思议呢。」大陆朋友说。
「人生下来不等於一辈子闹穷。你过过这种生活吗?我妈告诉我,幼时我喝木瓜树皮混母乳长大。公社化时我才诞生,妈揹著我跟生产队社员上山锄土茯苓。吃土茯苓少拉屎,屙出来的东西像石卵。奇怪吗?」大陆朋友说
「不奇怪,」他说:「你和我终於盼来了开放改革,人人向钱看。」
大家都嘻哈大笑。
牙买加的日子就在货品和舖面之间发生进行。然而怎奈人生数气呢,连舅公也觉得好奇,想来就是个人永远的隐私吧。
(Ⅲ)
然而却在那年那日命运改观了。舅公说要领他去看旧日的友人西班‧帝式,踏进那幢如同童话境界的西班牙古宅。因为住在舅公家的西班牙古宅,西班‧帝式古宅带来的感觉分外鲜明。就是那时,但见当时日光斜照,把那个精灵也似的女子身影投射在古宅的木质地板上。…哦…她像天仙降临,步履轻灵的打在阳光投射的古宅,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那阵脚步音韵连绵不绝以耳,听来就如似来自遥远的牛皮鼓音韵,轻叩他听过的梦音。他记起那年在阿根廷观光西班牙大主教堂,教堂外传来阵阵歌声,吉甫赛人的击鼓舞蹈…就是这样的音韵敲击心灵,引导他聆听她咚咚咚的足音韵律,看望她仙子似的身影,聆听咚咚咚的足音韵律,然後隐藏於深幽古宅里…
那夜,并非纯粹的好奇心驱使,我绝夜难眠。我想起飘泊生涯,看到了船,似睡非睡的又听到自己非常隐祕的手淫梦音。船上飘泊,我非常爱惜自己身体和青春期的梦想感觉,自然也是心灵幻想的神圣爱慾。常常在工作困极之时返到舱房,淋浴完毕就躺床上看闲书,直到梦神降临。靠码头时,跟随大夥去妓寨,从不敢接触女人,只远远偷看女人,然後让陶醉进入少年期那个真实的感觉,快感和破碎的真实感觉…那年的暑假,我刚颈掛红领巾。村里的男女小孩和大姐们全集中在地主古宅唱歌打腰鼓。半夜大家集体睡大铺。那个村大姐是少先队长,最後吹熄煤油灯,躺到我身边跟我睡。我很快就睡著了。我是在睡梦里被她捣醒捣乱满怀错乱的快感。待我发觉快感来自小鸡鸡时,我的右手被她握住,盖上她輭绵绵的乳房。她搂住我,把小鸡鸡圈套手掌,温柔的用手指抚摸,逼迫我的快感爆发和飘散。我快感後痛哭失声。她用双手压迫我的哭声,压抑她和我的激情。我少年伊始,就迷乱於自我手淫,从此好奇和惧怕女子,也怕接近女子。…然而,非常奇怪!为甚麽那阵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盛载的精灵,同时敲醒童年期被女性捣乱的圣洁童贞的悲喜剧?後来我知道陷落的手淫自溺,并非纯粹的我,串连一起的其实是我对女性身体的迷糊和自我矛盾的恋念,和我对整个人生感觉的矛盾。此时此刻那个西班‧帝式孙女,她肆无忌惮的唤醒我破碎的童贞之戏,悲剧式的青春自苦和迷惑,或者说我对性尚未觉醒,就被残酷的恶作剧摧残,爱恋的渴望和追求支离破碎了;那末这个天仙似的倩影盛载的音韵,唤醒我隐藏於心灵的梦魇,唤醒我对男女爱恋相缠的真实和矛盾的抗争…
回到舅公家。他望著正壁上那幅主教辩论图,舅公就发觉他满怀心事了。自然喽,他那时想像了那串连绵不绝的足音,彷彿盛载吉甫赛女郎的婀娜舞姿。其实海上飘泊已经好多年,无缘亲炙香泽归於可怜的手淫之戏,渴望与爱慾的矛盾。
「舅公看出你见到西班‧帝式孙女的心神。她叫西班‧蓝媚」舅公一针见血刺激了他。
「舅公,那女子是西班牙女神吗?她的降临如天女初降,空谷足音啊!」他调侃自己的感觉,强调讶异,口气感性凄迷。
「你欢喜她,舅公愿做媒人。」舅公说。
他的脸红耳赤似从未见过女人的童子。别怪这个心神作祟,因此揭露人生别一阶段,抒发的是无意洩露的人生情节;他想:但感觉并非是生命的爱念表露无遗,又跟食色乃天性有关无关。心灵潜藏的对女人的慾念,为何把童年破败的报复心理突然藉阵阵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把仙子女音撞击了心灵?他的心神飘盪於天女散花般境界…
被西班‧蓝媚领到海盗船码头看展览船,看的就是她家族历史。为甚麽西班‧蓝媚有这个雅兴?我知道她并非显赫自己。用她的话来说,故意铺陈这个情景,就是为了自己童年。那时我很小很小,她坐上那条海盗船说。祖父爱带我来船上坐,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把落日黄昏坐进黑暗。祖父手上永远拿一瓶名贵葡萄酒,喝到滴酒不剩。那时祖父已经非常落魄了。我知道他缅怀爷爷的过去,和自己在整个家族的暗淡形象。他是坐享爷爷的辉煌,也引领我走进西班牙海盗时代。其实这些遥远的景象与我无关,但听著祖父娓娓叙述,我很著迷。尤其望到落日照映祖父的黝黯脸孔,他飘舞的鬍鬚让我看到他过去。…进来里面坐,她说:这里就是我祖父当年休憩的床,父亲少时就躺卧的床。…被西班‧蓝媚引上海盗船坐下,就有身不由己之感。我不禁又记起《丰饶的苦难—拉丁美洲笔记》的原罪描写,心态无疑也有些离奇古怪。能告诉我吗?为甚麽那麽多中国人偷渡牙买加?中国不能生活吗?她突然问我。中国天翻地覆变革,现在中国人活得尊严了,我说。那麽你为甚麽跳船牙买加?她问道。我的心四海为家,但我想也该找个地方落地生根,也为将来活得可爱。她双眼的神韵望著我,然後问我:我可爱吗?谢谢你舅公把良缘缔结我们。西班‧蓝媚然後这样开门见山说:告诉你,在我认识的中国男子里,你是我看到的最古怪又奇妙的中国男子。打从你访问我父亲,聆听了你和舅公谈话,我就感觉应该跟你上牀,会爱上你。我是故意引导你介入我心灵。爱就是心灵最真挚的感觉,你信吗?我想跟中国男子做爱。她脸上泛滥女为悦己者容的虚荣。哦,我的上帝啊!那麽说,我是偶然闯进海盗船和妳想像的中国男子喽。我特别强调这个偶然的身份。先跟我做爱再来瞭解我,她又说。为甚麽?我有些莫名其妙!为何这样问?告诉你,我欢喜你就够了。她脸上依然是那抹嫣红,妩媚得令我坐怀迷乱。爱是身体和灵魂的结合啊,你终於明白我的感觉哪,她说。我心坎悠悠然昇起奇妙的火苗,一股神秘的野蛮的慾恋感觉,也猛然袭击我意识。我无思考的馀地都没有,就被她抱住了。我的慾恋感觉突然飘离我心灵,一阵咚咚咚咚咚咚咚敲击。为何我恍然间又看到了童年,眼前彷彿笼罩一幅红色波浪,村姊盘腿而坐波浪朝我狂笑不止。然後铺陈爱和男女主角在船上做爱,似乎都由西班‧蓝媚操纵了…
但性爱的开始和结束,然後是我的心灵挫折——我连细緻体会她的爱昧和怎样体悟偶发的性爱和爱情还没开始,就被隐藏心灵里戏剧性的梦魇瓦解,无疑就是我童年偶然的蒙昧奉献和被侵略的童贞的延续。最痛心疾首莫如,我竟连戏剧性表演男性尊严怎样就一败塗地。她是我平生用心智感觉和面对的女人,但我占有她身体只是男性虚荣的虚饰,自然无能占有她的心灵。她并非处女,热情的牝罅似盛载整个西班牙意识,把我征服如印第安人。我阳具如剑刃上快感,盛载她殷然膨胀的幽牝,为何英扬舞剑在乐极中生悲呢?我想起心灵奉献的童性笼罩了村姊,我如童性的气概没有征服;兴奋和快感尚未降临就崩溃,无庸说是我男性和她女性的莫大损失。那时,西班‧蓝媚连念头也没转过来,非常懊恼的望著我耷拉式的男性宗根,羞耻跟随悲哀和我的迷乱,犹似瑟缩她玄然奥秘的幽牝里,竟连丝毫自我掩饰都没有。我胡里胡塗的思绪飞翔,以为真实的自我早被出卖了,我面对的美丽女人西班‧蓝媚,其实就是西方文化的像徵,藉爱慾告诉我先天性的悲剧意义,我背负的就非自我意念了。我迴避她的懊恼目光,迴避她的胴体压迫,像一面女人血布铺天盖地罩下来,证明我的青春壮志情怀早在童稚就奉献於羞耻。自然喽,西班‧蓝媚也来不及理解我,或者说来不及理解这份中西合璧式的性爱演绎;因此,我的可怜自尊才变得分外猥亵。
中国男子都是这样吗?因此她说。不知道,我是我,我说:我背负的不是国家尊严,我的做爱结局不是我惟一的自我辩證。此时最好的解释莫如人生如戏,妳想睡我是寻求心灵的逃避方式之一。但愿如此,不然我永远讨厌中国男子。她脸蛋依然是那抹嫣红,但已经让我看到了藐视,就像他们西班牙人鄙视印第安人。我偶然成了她的做爱面具。…我的自尊终於崩毁,於是不告而别逃离牙买加,令舅公痛心疾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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