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文前按语〕
〔无令式先生生命祕密〕是笔者腹稿酝酿时间最长，
然後才执笔写的小说。偷渡风起云湧长达廿馀年。偷渡者任
谁都有个人的使命感，生活的层次的抱负，或也是人文性的
文化反映。第一代偷渡者的理想和抱负无疑有挫折，牺牲精
神才高贵，所谓置死地而後生，寄望下一代的「种瓜得瓜，
种豆得豆」。
     笔者想，无令式先生也想，偷渡者也想：我一代牺牲
是必然的，中西融汇才重要，然後才有和谐。是吗？小说作
者人生观或世界观不一定对，尤其籍傅百航无令式先生的最
末牺牲来表达，或不伦不类。借用胡适先生话：「中国为体，
西学为用」。这是作者初衷。
                       二00七年八月九日呒吟斋            

无令式先生生命祕密
                             (名解云)
     「无令式」先生原名傅百航。「无令式」是外号，说广府话听来像是「无睾精」，带有谐谑性和污辱性；用他家乡话说出来就叫「无脔屎」，听起来就是「无令式」，文雅许多了，才自认不讳。人家叫他无令式，还加上先生两字，表示致敬。现在，他私下里还会调侃自己：数十年海外生涯，由船上而牙买加而美国，怀抱的其实也是自我理想，希望自我意识转化成的无令式本尊，也就是人性解放的意义。如果把二十年作为人生一个阶段，他正逢第叁阶段；人生第叁阶段应该最茂盛，但仍然孤家寡人，因而很自卑。於今未到山穷水尽，却来到山穷水尽，这或者就是命运了。他这样想自己，於是整个人生目的都为这个意义完成。昨夜，他为生死意义折腾了一夜，直到最後走进山穷水尽……阶段式的思维载动身体，又回到廿八岁那年跳船牙买加，来到舅公家里。於是廿八岁之前和廿八岁之後，都由这里出发，来到四十五岁。
                             (Ⅰ)
舅公很小就来牙买加。舅公在牙买加已经家财万贯，所以二十八岁时见到舅公，就以祟拜方式被舅公宠爱，最难忘自然舅公形象了。
舅公的古宅灯火柔和如梦，打他进来就有些错愕！他不禁想起那些年船靠直布罗陀海岸看见的西班牙教堂古宅。宅内四壁十分宗教色彩的图画，令他感觉舅公像成了十足的牙买加地主，早把傅家祠堂遗忘了。西班牙人宗教文化很包容，天主教基督教回教都有。但自从西班牙帝国的科伦布船队登陆美洲，印加帝国古文明被连根拔掉，数百年印第安人家乡生灵塗炭。…跳船牙买加时，他行囊只带几本闲书，都读残了。现在他手里拿著封面变黄的书《丰饶的苦难—拉丁美洲笔记》，大陆拉丁美洲史学者索飒著。那年船到西班牙，逛唐人街偶然买来，一直爱不释手。
索飒在开头第一章〔原罪〕开首是这样写这个土地丰饶但苦难深沉的美洲大陆：「1492年10月12日，哥伦布踏上了位於加勒比海巴哈马群岛的华特林岛，宣布以西班牙国王的名义占领这块土地，命名为圣萨尔瓦多，即救世主之意。从此，西班牙殖民者对美洲印第安人土地的所谓惩服战争开始了。…」写到牙买加时，说西班牙大帆船受到土著迎迓，受到丰盛的款待，但第二天他们把土著全村屠杀。书写到美洲富裕的山哭泣的山，感怀古巴民族之魂何塞‧马蒂(18 53—1895)
，感怀智利伟大诗人巴勃罗‧聂鲁达(1904 —1973)悲剧生涯。他伟大的《漫歌》好长时间不能公开吟唱，只由爱诗者祕密传诵，因而孕育了伟大的歌手比奥莱塔‧帕拉(1917—1967)  ，成了智利人民的歌魂。索飒写到这里说：「长城是一个空间上扩大的四合院，是一座巨大的悲剧纪念碑；屈原是一个在讲王的时代因不幸被遗弃而被迫去跳水的绝顶聪明的叁闾大夫，他吊销了人们娱神自娱的全部快乐，留给後代的是一部永远可供重複的、弃妇的哀怨。另一方面，面对同胞被侵略者屠杀无动以衷的瘾君子、同性恋者在银幕上成了艺术魂、艺术的殉道者。…」他被感动了。这本书读下来，他发觉自己在许多书页的空白处用铅笔写下一些感言。他翻到第二章〔两个美洲〕171这页，写下这些感言：
哲学思维与行为準则的认知的矛盾性，数世纪以来一直成了人类生存环境的错误指导方向。现代美国政要们製定的行为哲学，或称之为征服哲学，至今仍一贯致之。由大学者之言，我的思维受到的启示，无庸说也是学者学术深层的影响，敬仰她高贵的人格。想到美国一直承袭西班牙老殖民者的霸权主义，无庸说也是人类欲和平生活的深层挫折。西班牙文明被美国文明取代之後，我在生之年有幸航行拉丁美洲，并一直想偷渡美国，我的行为準则跟个人的文化认知很矛盾，但生存环境的追求，无法掩饰我对人生追求的虚荣心。      
 
望著正壁上那幅主教辩论图，他发觉舅公正注意自己。他马上以笑脸迎向舅公。舅公穿一套吊带式西装，乐呵呵从他傭人的手里接过他行军式草绿帆布袋。他朝舅公深深鞠躬，接受舅公的快乐和自己的惊喜。另一个傭人已经手捧一只盛茶杯的漆木雕花盘子，恭恭敬敬站在舅公和他面前守候。
「百航外甥孙子，你傻呐…」舅公把他领出心事。
「舅公，您家像座西班牙教堂啊。」他答道。
「古宅原本就是西班牙佬的，他和我是年轻时跑码头朋友，我脚踏实地苦幹富贵一家，他却成了此地大赌场老闆，那年他输得一败塗地卖给我。你舅公也是在那年娶了年轻的西班牙妹子你舅婆。」舅公说话时双手一直扣著西装吊带，像扣住他一生富贵的样子。
「舅公够潇灑。」许是跑码头习惯，他恭维舅公像恭维朋辈。
「我孙子是世界仔，也是潇灑航海家。」舅公毕竟是舅公。
「舅公，我只是毛泽东时代过气的红卫兵，又侥倖四海为家。」这回答代表感性的自己。
「舅公来到牙买加却像卖猪仔，几乎忘记唐山了。」舅公感慨道。
「舅公，您还记得傅家祠堂吗？」望著主教图他突然问舅公。
「哦！舅公只是把心带来牙买加，不然的话舅公没有今日。」舅公拨弹了下西装吊带。「舅公怎配谈西班牙宗教思想，如同我不配谈毛泽东。」
「哦！」他也因舅公感慨了。他想到自己也离乡快十年。
「舅公也不配跟卖猪仔同辈相提并论。你跟舅公住一屋以後就知道呐，傻仔。」舅公笑道，满脸自足的样子，依然双手执著西装吊带。
     「谢谢舅公。」这是当时惟一的表白了。
     「假如跟舅公住不惯，像在船上一样住铁屋(船)也可以；但不能再航海呐，一辈子与海为家怎意思？」舅公拿起雪白的瓷杯子，朝他做个喝茶的手势先喝了。
     「毕竟初临牙买加，没有船上自由自在。」他说，恭恭敬敬拿起瓷杯子。
「孬相信命，要挑战命运，傻仔。」这是舅公教诲了。
最後一次听祖母说舅公，祖母还是老样子老调重弹：我百航傻孙仔，要学你舅公样呀，要学你孪生哥哥百汇样呀。舅公也是行船仔扯大缆(水手)，一样有出息。行船有机会上埠见到舅公，第二时返来接阿婆去牙买加。…阿婆，百航傻孙仔会偷渡牙买加见到舅公，将来还要坐飞机去美国见我哥哥百汇。…阿婆活不到四化，见不到香港回归祖国；不然的话，她知道我百航傻孙仔来到牙买加多高兴。阿婆，我会生生性性做人。…
舅公一副白手兴家的富泰样子，喝茶那副满足神态，表现的都是迎接外甥孙子的得意派头。他看著有些激动，想念了远在美国的孪生哥哥百汇，大概跟哥哥灵犀一点通吧。很小很小就与哥哥分别了，哥哥被舅公带来牙买加，後来送去美国留学，他对孪生哥印象模糊；若说有印象，只知道孪生兄弟像同个饼模打印出来，因此，他常顾影自怜，梦想自己就是孪生哥了。但同人不同命，傅家村只有百汇出洋，孪生哥好命。想到母亲难产死亡，想到过去跟祖母过日子的冷暖，尤其想到文革…那年十五岁，十五岁就承担家族所有罪孳，他心里最难过！他永远难忘离乡时告别母亲墓地的情景：霞色映照的黄昏，心灵鬱积的心事，都在祭母细诉了。他望著祖母站在草丛里，苍茫的暮色下簑草摇舞，把祖母细黑的影子映照得好远好远。他看到自己泪流满脸，朝祖母的影子狂奔狂奔。傻孙仔，别记掛阿婆，走，快走！走到满天灯火的地方就是香港。阿婆保重啊！阿婆会保重。记得到了香港就写信告诉舅公。噢…真正万水千山祇等閒，弹指一念间，数十寒暑转念间…我怎样人生？
「舅公，我想给百汇打个电话，告诉他我到了牙买加。」他望著舅公说。
「跟百汇唧了，洗个澡就睡觉，明天舅公带你逛牙买加。然後进麵包厂或杂货舖做工，随你选择，马死落地行，懂吗？」
也就毕恭毕敬朝舅公鞠躬。牙买加的日子像从这大鞠躬开始。
逛完牙买加，逛舅公的麵包厂，舅公的杂货舖。最後选择杂货舖作为牙买加生活起点，是听过舅公一席慷慨且悲壮的人生经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