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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创]洪峰安全过境
        梅雨季节里,返潮的木屋,如体力不支的男人,在房事后一阵阵地发着虚汗,大颗大颗的水珠从窗框上,门楣上滴落下来,屋里仿佛下着雨。院子里平素用来遮阳的树荫,倒成了我避雨的好去处。
        空气异常的闷热,一场暴雨正在天空中蕴酿。暴雨天气将一年一度的汛期向趾牙河流域迫近。趾牙河的汛期,仿佛老女人的经潮,一年一次,去而又返。
        在潮湿的墙根点一柱檀香,以驱散霉气。檀香袅绕的午后,我可以小睡,也可以不睡,这取决于头一夜的睡眠。如果不睡,必然是与烧水冲茶读小说连在一起。我不用辛苦地上班,也没有什么烦人的家务事劳神。我是个离婚的单身女人,衣食无忧。我常感叹,命运之  神其实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属于你的幸福,在一个层面被剥夺,就必将在另一个层面得到加倍地补偿。
        水壶里烧响的开水,发出突突突的声音,和院子里一只蝉的鸣叫此伏彼起。这两种声响将喧嚣的市声阻隔在院墙之外。我在搜寻,这惊人幽梦的蝉声是来自樟树,还是杨梅,是这棵杨梅还是那棵杨梅。抑或什么也不是,此刻,这只蝉正匍匐在天井的内沿,只有那儿清幽的凉气,能让它快乐地鸣叫。
        我能听出它的叫声比昨天更加平和更加悠远。
        我知道,在这以前,这只蝉曾如我一般的痛苦和绝望。
        我的绝望来自于琰川的父母对我的抛弃。
        五年前的一天,前夫琰川将一张离婚协议递给我。签着他名字的那张纸,薄如利刃,在我面前轻轻一划,就将依附在他身躯上的我,如一只蝉衣一样劈落下来,来不及滴下一滴血,我的柔肠就风干了,然后枯萎变脆,再一寸寸断掉。
        哭吧哭吧,只有自己的眼泪能够浇活自己。
        琰川是个心地仁厚的男人,他背着他父母救世主一样地递过来一张房契。那是他祖上留给他的几间大屋,在趾牙县城。他说给我作为补偿。
        琰川自己是市府部门级别不低的小吏,有着不菲的收入和权力,隔三差五,就有人带着礼品找他办事。琰川为人谦和又廉洁,所求之事无论能否办成,都给人一一答复,礼品授意我一律退还。那些年,我作为琰川的妻子,受着无数人爱戴的目光,俨然他身边的红拂女。总奈我的肚皮不争气,琰川的父母没有盼到第三代,失望地甩了大屋带着不薄的退休金到乡下养老去了。琰川是个孝子,他是不可能做出忤逆父母的事情来的。
        从此他喝酒打牌,夜夜放歌。也不只是寻乐,很快地,有人帮他物色了一位蜂腰肥臀面若春桃的年轻女人,不几个月,女人的蜂腰就气球一样地鼓了起来。
        琰川有了自己的小孩,一家三口享受着世俗的天伦之乐。
        而我在数百里之外的县城,靠木屋的房租过起了安逸的生活。
        说实在的,当琰川的那张房契,叠在离婚协议上之后,我心中的刀刃就一点点加厚了,在随后越积越多的房租中,渐渐失去了锋芒。富足的物质生活,填充了我空空的肚囊,对琰川锐利的恨意,也在日复一日的感念中钝化了。我发现自己比离婚以前更加依恋琰川。遇到什么大事总是要问他寻主意。
        这些年,县城住房越来越紧张,我将大屋隔成若干个小单间,并重新装修了一下。木板雕花的家具,枣红的漆,花台天井,推窗亮格,古色生香。来租住的都是北漂南移到这个古城的文化打工仔。有画家,有作家,还有收漆器的古玩家。我的单位效益不好,我就辞了职,居到县城,做起了专职的收租婆。顺便开个报刊亭,新潮的杂志上榜的小说成为我日日的精神佐餐。
        祖屋作为一种象征,琰川说在他心里,我永远是它的女主人。
        离婚了,就别来找我!这是当下流行的一句话,但我知道它只能当作一句口号,因为我们无法做到彼此相忘。能做到的就是死守我最后的道德底线。五年来,我不曾提过要见面的事。琰川也一样。虽然我们知道相隔两地的彼此随时都有一场激情在等候。
        昨晚临睡前,琰川给我来电话,说他打算与他倔脾气的妻子复婚了。我取笑他说,你的离婚协议还没正式生效就作了废,你是在游戏婚姻,藐视政府嘛。他说他想通了,他的妻子也就是脾气不好,猜疑心重,现在总算摸透了她。我说是呢,猜疑也是因为在乎你。如果放弃,再认识一个人又要从零开始,将那些虚假的温柔和讨好的笑容一层层剥开,这有多累。他说就是啊,所以原谅她了,过段时间,就去她娘家把她接回来。
        尽管他轻描淡写,但从他的语气里,我能感觉出来,对于这场婚变,他并不轻松。如果他三周前不说他离婚,我也不会得知,还以为他们一直是天底下最幸福和美的夫妻。
        现在我觉得他说这话时,就像是用一块橡皮,在他的人生履历上轻轻擦去一个小小的笔误。
        琰川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这点我很了解他。他们闹到离婚不会只因为妻子的倔脾气这么简单吧。也许他后悔把离婚的事跟我说了,现在这么一笔代过,也只是想挽回男人的一点尊严。
        我不好一再追问。只是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仿佛他要离开的不是他妻子,而是我。我从内心希望琰川有一个安定的家庭,在这个安定的家庭里,我可以安心地做一只寄生虫,依赖琰川的情感而有滋有味地生存下去。这虽然对他的妻子有些不公平,可是比起那些身体跟着感觉跑的男人来,她还是应该为琰川的责任心而感到欣慰的。
    琰川给予我的正是她妻子丢弃的。离婚是他妻子提出来的。理由是她发现琰川有精神外遇,外遇的指向,当然是他的前妻我。说穿了,她就是看不惯琰川经常给予一个女人的关心和帮助。她说那就叫藕断丝连,极不厚道,也令人不齿。当然,祖屋的事,她并不知情,这是琰川写在离婚协议以外的条款。如果她知道,肯定又会闹得天翻地覆。
        琰川电话里还说,明天就要到趾牙县来指挥防讯工作了。
        这是个古老的县城,有着千年以上的历史,历史厚重,民风古拙。五代十国时期诞生过一位帝王,明清代出过几位名相。
        古城地势低洼,有五公里的大堤一到汛期,便水位告急。俗话说千里长堤毁于蚁穴,防汛工作需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疏忽不得。琰川是个办事谨慎思维缜密的人。市领导考虑到他的这个特性,老家又在本县,年年抗洪都是派他指挥,由于琰川的细致作风,大堤总是有惊无险。每年汛期时,尽管所有居民都很恐慌,我还是相信洪水不会肆虐这块宝地。从心理上来说,琰川是我抵抗洪魔的坚强堡垒。有了他,什么洪峰都不可怕。
        琰川的这次赴任可以说是轻车熟路。
        他说如果汛情缓解一些,他就抽空来看我。
        这是五年来的第一次破戒。我很是吃惊。他怎么会轻易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既然他说了,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琰川见我半天都没回应,说,怎么了,你不欢迎?
        我说你疯了吗琰川?你怎么能为了我而擅离职守?再说,你不是常说你妻子脾气倔又好猜疑,你们最近正在闹离婚吗?在这节骨眼上,你还惹这事,你不想复婚了?你难道想让你的孩子这么小就失去完整的家?我言之谆谆,就像一个母亲在教导她未成年的孩子。
        说完了,我又后悔。我发现自己是多么虚伪多么可恶,连自己的心也要欺骗,明明渴望与他重逢,却又摆出另一副令人作呕的腔调。
        琰川知难而退没有再坚持。他有些失望地说,那就看情况吧。
        与琰川互致晚安后,我们在各自能够想像的情节里安睡。
        琰川的确是个优秀的男人。尽管我们离了婚,他一只在关心我。他说撇开生育问题和传统观念,我们一直在延续婚姻生活中最有价值的,最纯粹的部分,那就是洁净如初的爱恋。但他并不能因为这个而放弃对家庭的责任。
        他希望我重新建立家庭,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我没有遵从他的愿望。我说目前的生活很适合我,我从来没有想要改变什么。
        可是琰川说,事情总是在不断变化的。他说的变化,也许就是他闹离婚的这件事吧。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成眠。长久压抑的激情就像告急的水位,有涨无落。
        复杂的心情从昨晚一直延续到正午,将午后的慵懒驱散殆尽。
        我竭力保持镇定的情绪。我害怕他的到来,会改变我已有的生活方式:看上榜的新书,泡女友赠送的花茶,听自己喜欢的音乐。宽松的睡裙,腰带松挽,水獭般柔软的身躯,往陈年的竹椅里一塞,虽无太多缝隙,也不至于太拥挤。可以随时抽身,趿拉着鞋拖,给杯里添一点水。葡萄架上牵牵连连的叶子,没有将天幕全盘盖住,不用看表,我知道时针走在两点还是三点。
        琰川那天说闹离婚,让我曾有片刻的心猿意马,以为有机可乘。但很快地就清醒过来,将趁虚而入的念头打消。
        我不能占尽一个男人所有的好。
        既然真心希望他生活稳定,就要拿出实际行动,让他完整地回归到他妻子的身边。
    我发誓从现在开始,把琰川当作一纸书页轻轻地翻过去,再也不去想他,再也不能插足他的家庭。
        现在,捧在我手中的是多丽丝莱辛的小说,《天台上的女人》。一个在天台上纳凉的中年妇人,其丰腴的身体被三个饥渴的建筑工所窥视。原以为会发生惊世骇俗的故事,结果什么也没发生。我斜倚在树荫下,试图走入故事中,不想却反串了一个角色,我当了回偷窥者。
        一个体格健硕的房客,背对着我在天井边冲澡,他大概从我有点沙哑的咳嗽声中断定我是位老太太,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他举过满满一盆水,从头到脚淋下来,很痛快地嗦着嘴。蓝白条的裤叉,紧贴身体,显得他臀部的肌肉紧绷有力。他的双肩到腰椎呈现标准的V字型,让我想起了某个杂志的封面。他的女人,在一旁递毛巾香皂,伺候着他。俩人亲昵的样子令我眼馋。我用书挡住脸,贪婪地偷窥起这张湿淋淋的后背,然后蜷缩在躺椅里想入非非。
        很多泛黄的镜头在树荫下重现出来,当然都是五年前与琰川在一起的情形。
        他的发冠,他的眉眼,他的肩胛,他的肚脐膝盖直至脚踝脚趾,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如快活的精灵,躲藏在我记忆深处,当我开始想念琰川的时候,只要闭上眼睛,这些小精灵就自动地跳出来,组合在一起,成为完整的琰川。高大的身躯,厚实的肩膀,宽阔的胸怀,将柔情似水的我紧紧拥抱。
        我总能不去想他?这个我一生中唯一的男人。
        刚刚立下的誓言,不消几分钟就被自己吞食殆尽。我这个可笑的女人!
        阳光阴晦了下去,气压更低了,憋得人透不过气来。冲澡的男女,在屋檐下晾好了衣服,端着面盆到屋里,碰上了门。
        他们是两周前才搬来的新房客。
        从背后看去,那女人的身段很是丰韵,女人转身,发现她的面容一样俏丽,配得上她妖娆的体态。她的衣裙也极其时尚合体。薄荷色的真丝长裙,领口开得很低,两只乳房高挺而圆润,随着一步一摇的走动而有节奏地颤动着,不知是香皂的气味还是她的体香,有种甜丝丝的味道,从每个注目于她的人身边飘过。如果不是亲见,哪知世间有如此丰韵迷人的女子。
        前几天就听几个女房客议论说,这是一对弃家私奔的男女。男的是小有名气的画家,有人见他在外地举办过裸体画展,那女人也许就是他的画中人。大家在背后都叫她俏女人。围绕画家和俏女人的议论,像一股熏人的风,给这古老的县城染上了一种别样的气息。人体艺术,画模,情奔,这些只有时尚杂志上出现的时髦词汇,这些天时常在居民的口中蹦出来。
        除了月底向他们收取房钱,我跟房客们几乎没什么交流。所以对这些传闻证实不了,也不想去证实。再说,我看的小说太多,我知道井市百姓的想像力,有时也并不比真正的作家差到哪里。也许是这对男女毫不避讳的亲昵举动惹得旁人嫉妒吧。
        回屋之后的一段时间,他的房里安安静静。我宁愿相信这是老屋尚佳的隔音效果。这样暧昧的夏日午后,他们不可能不释放两个健康的身体里的柯尔蒙和力比多。
        我完全能够想像得出这对男女刚刚过去的那段时光是多么美妙!
        一向固守的道德防线,将要被隔壁那对男女无声胜有声的留白彻底冲决了。
        收了书报,我打算在暴雨来临前回到我的房间,整理好床铺,然后打个电话给琰川。琰川,我不再拒绝你了,要来就来吧。我知道你的心从来就没有真正离开过我。我对着电话,一遍一遍地练习,如何措辞才能让琰川更准确地体会我想见他的心情。
        迁移的警报响起来。根据气象预报,未来两天将有500毫米的降水。老城居民要搬到四十里外的一个镇上。天啦!一点五公尺,可以将我赖以为生的木楼浸得稀烂,便是没有遭到雨水浸泡,我所在的地区又是行洪区,为了确保灌区四十万亩庄稼不受损,完全有可能在需要时开闸放水,那样的话,我的木楼必将成为几块散架的舱板,在汪洋中沉浮。没有了这些大屋,我安身何处。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无论再找工作还是再嫁,都非易事。这难道也是命吗?
        此刻,我要见琰川的心情变得迫切起来。
        终于拨响了琰川的电话。这也是五年来的第一次主动。因为生存的问题再一次摆到情感和欲望的前面。
        我哭着说,琰川,我刚听到警报了,防汛形势这么紧急吗?我们的木屋真的没救了?琰川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说原打算的见面怕是不可能了,他一刻也离不开大堤,否则,就是玩忽职守。从电话里,我听得到的洪水在堤岸上的撞击声,还有嘈杂的说话声。
        这个我懂!我说你安心工作吧,见面的事,来日方长。
        琰川是个很有前途的人,此刻他的决策事关县城几万百姓的生死。我不会在这关键时刻,扰乱他的心绪,给他制造麻烦。
        工作组联防队消防员武警官兵各级领导轮流喊话,动员大家积极迁移。
        搬就搬吧,我也是个响应政府号召的好市民。
        接下来的时间,我挨个与我的几位房客打招呼,让他们整理重要物品,准备搬迁。作为房东,我有责任照顾到每个房客,让他们的财产损失变得最小。对刚住下两周就要搬走的那个画家,我很是过意不去,所以主动为他们收拾东西。
        搬迁的卡车十多辆停在大路旁。
        那个洗澡的画家和他的俏女人在房间里忙碌。最先搬出的是一只木箱,也许里面是画家的画作。俏女人小心翼翼将木箱放在车箱最里层,用一块红蓝条的编织袋将箱子套好,以防雨水淋湿。弄好了,俏女人又不放心地撤开袋子,打开木箱,要寻什么。这时有几滴雨从天上丢了下来。画家粗声重气地喝叱着俏女人,你好蠢!那可是我的宝贝命根子,不能淋雨,快给关上。俏女人有点倔,没有理会画家的喊叫,继续翻。显然没翻着。她跳下车奔到屋里,翻箱倒柜起来。
        雨点,也没有理会男人的喝骂,哗哗啦啦地落了下来,紧随其后的是一阵闷雷。
        第二次警报拉响了。说大堤已到115年最高水位,趾牙河的洪峰预计在晚间来临,为确保主河道大堤的安全,有可能开闸泄洪。有人抱怨起来,早就通知说要搬家,你们就是不听。临时抓这抓那的,除了银行卡,这年头还什么舍不得,那些电器,折腾来折腾去,最终都是一堆烂铁。早上车的人等不及后面人的磨磨蹭蹭,快点快点地纷纷嚷开了。画家也在车上跺着脚。
        我还没上车,就顶着块雨布到他们房里去催。俏女人说,就好就好,我的妈也,终于找到它了。
        顺着俏女人的声音望去,见她手里捏着的是本证书,走近一看知是离婚证,暗红色的封皮。现在的离婚证与结婚证的色调统一了。五年前,我的还是绿色,这多少表明中国人婚姻观念中的传统成分在减弱,离婚也是寻求新生活的开始,同样是喜庆的事。我盯着那离婚证,无聊地联想起自己的事来。
        俏女人把证书递给我,柔声地说,燕姐帮我拿下,我去找个隔雨的袋子。趁她转身找东西的空档,我好奇地打开证书,上面三个熟悉的汉字,令我差点叫了出来。汪琰川。原来这女人就是琰川轻描淡写,一笔代过的倔脾气妻子。
        这女人说的是地道的桐县口音,听琰川说过他的妻子正是桐县人。
        老天真是开了个玩笑。
        怎么会是这样呢,我捂住自己想要叫喊的嘴。
        此刻,我觉得羞辱的不是琰川而是我。突然间,我有了一种冲动,我想扑过去掐死她。我受不了她与别人相好,不,简直是私通,才几周,她就能与人好成这样?
        也许,这才是他们离婚的真实原因,只是琰川没说吧。
        俏女人很快找到了一只方便袋,从我手里接过证书。边塞边说,燕姐啊,我真是鬼迷心窍,跟他跑到这鬼地方租屋。还说是什么历史名城,文化之乡,原来只是个闹水荒的破地方。
        我压抑心中的愤怒,没好气的说,走吧走吧,不走就真要成水鬼了。
        女人没有在意我的不客气,自顾自地说,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个男人真没良心,也不下来等等我。我真后悔一时冲动,离家出走了。女人当着我的面继续责骂着她的画家,也许在这个时候,她需要一个陌生的人,来倾听她的赅俗之举,就像大堤也要泄洪一样。
        我咬着牙,不发一言。冷冷地目光看着她。
        画家的那辆车没有等候我们,人与货物塞得满满地开走了,只听见喇叭筒在喊:大家不要恐慌,政府会安置好每位居民的,没上车的,先到各自屋里避避雨,空车随后就到。
        几辆灰色的吉普也在雨地里急驰,那是防汛的指挥车,插着红色的小旗子。
        从屋檐垂下的雨帘,将我与俏女人挡在风雨之外。
        此刻,琰川家古老的木屋里,就这样荒唐地站着他的两任妻子。一个给了他情感,一个沿袭了他生命。上天如此无情地捉弄了琰川,可是此刻他还被蒙在鼓里。
        这个曾经取代我而填充琰川空白的女人,她一度伤害过我,现在又在伤害我深爱的人。为了她,我们忍受相思之苦,为了她,我们坚守各自的道德底线。可是这样的坚守值得吗?我真是心绪难平。
        琰川啊,你在哪里,你还好吗?我在心里呼唤他的名字。我暗下决心,待洪水退后就把今天所看到的事实原原本本告诉琰川,我不会再顾及他那可怜的面子,我要他知道真相,进而阻止他回到这个女人身边。
        天似乎破了个洞,从上而下地倒着雨水。两个钟头持续不断,地面的积水已经将木屋浸泡一尺多深。狂风中的树枝,不断地拍打着屋檐,木屋成了汪洋中的一条船,在风浪中漂摇,我的心也跟着摇晃起来。
        这时,电话响了,我跑去接听,是琰川的声音。
        我问琰川什么时候开闸泄洪?
        琰川说,说不准呢,你收拾好物品,搬家吧,别想那么多,以后的生活自会有办法的。琰川知道我担心每月几千元的房租钱将要被洪流卷走。
        听到琰川的话,我再一次放声痛哭起来。
        我的哭声将将琰川的心又一次哭碎。停了会,他说,我刚才就在防汛车上,看到你了。你舍不得搬走,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你说你看到我了?还看到什么?
        还有很多焦急的灾民。当时情况紧急,雨又大,我没有下车跟你打招呼。现在又回到堤坝上巡视了。
        老天有眼。不该看到的东西,还是没让你看到。
        你说什么呢,燕子?哦,对了,洪水之后,我一定会来看你。
        琰川,我等你。
        好长时间,没有回音。只有巨大的涛声传来。
        喂喂——,琰川,我不想走,就在这木屋里等你,这是你家的祖屋。
        好了,你快撤吧。我接到最新指示,洪峰即将来临,马上就要开闸了!你不走,我就不开闸,延误了时机,可是砍头的罪。就这样吧,我没空跟你说话了。
        我放下电话,扯着琰川的女人飞快地朝门外冲去。不知为什么,刚才还在燃烧的敌意一下子被暴雨浇灭了。
        也许是雨水冲毁了车道,迁移的车辆再也没有开回来。这个县城可能要将最后的两个女人漏掉了。
        手机一直响个不停。雨太大我没法接。我只是拽着那女人在雨中没命地狂奔,我要在洪水来临之前把她带到安全的地带。可是,抬眼望去到处是水汪汪一片,我也不熟悉那里有高地可以落脚。水没到膝盖了,行走变得越来越困难,我们牵着手,在水里毫无目的地淌着,此刻的两个女人就像两棵互相缠绕的水草,漂浮在水面,仍由风吹雨打。
        琰川的女人突然大哭起来。她似乎感觉到大难真的就要来临,她有很多事情需要交待,有很多罪过需要忏悔。
        她鼻涕涟涟,边走边说,燕姐啊,我感觉到我就逃不过这场劫难了,这都是我自作的孽。我该死啊。现在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儿子啊,他还小,我却狠心地把它丢弃了。我再睹气,也不能不顾孩子啊。
        你跟谁睹气呢?我问。
        我老公啊。他的心总在他前妻身上,他们藕断丝连。我受不了,我提出离婚,只是气话,哪知正合了他心意,他二话也没说就真的签了字。你说可不可气?
        你了解他前妻的为人吗?还有她现在的境况你了解吗?
        我不知她叫什么名字,现在住哪里,是否再婚,我对她一无所知。但是一个女人的直觉告诉我,我老公的心一直留在他前妻那里。他跟我结婚时就没有带着他的心来。所以我也谈不上他对我有什么背叛。
        这么说,你也真够不幸的。
        离开家以后,我无处可去,在街头闲逛。我的身体被这无聊的画家夸赞了几句,就丢了魂似地跟他跑这来了。他说这是个古城,会给他创作灵感。现在才知道,他根本不是什么画家,只是打着行为艺术的幌子,占女人便宜的流氓。
        你老公知道你跟这人混在一起吗?我怒不择言。
        他怎么会知道?他一直以为我回娘家了。如果我这么被洪水冲走了,真是报应?
        我们不会死的。你别乱说。我狠狠地瞪着她。
        我的心肝啊,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妈妈不该丢下你不问,妈妈对不起你们。女人继续嚎喊着。
        轰——,一个响雷炸在路边的一棵杨树上,之后是一片耀眼的火光,一节树桠被劈落下来,挡在我们跟前。女人紧紧地捏了一下我的手,然后把我抱紧,仿佛我是她的救命稻草。
        我看到她眼里露出的绝望。这绝望深深打动了我。
        我一把抱紧了她。她是琰川的女人,是他孩子的母亲,我抱紧了她,就仿佛抱紧了我所爱的琰川。
        爱,也许真的可以传递吧。
        别怕,这不是洪水,人没有迁移干净,是不会随便开闸的。我一下子竟成了她的主心骨,说着毫无根据的话来安慰她。这一刻,我觉得自己比她幸运百倍,至少还有琰川在关注我的生死。而她的画家情人刚刚还近在咫尺,现在却远在天涯,即将成为路人。
        也不知在水中淌了多久,我们累得筋皮力竭。大概是因为体力不支,女人一屁股坐在水里,雨水漫过她的头顶。
        你站起来,快站起来。我一把揪住她的头发,用力往上提。女人像个秤砣,又实又沉,我哪里提得起?
        救命啊!我拼命地哭叫着。想起了打电话,这才发现手机早已湿透了。
        终于,有人听到我声嘶力竭的喊叫了。
        只见几个身穿消防衣的人,抬着救生圈,朝我们的方向淌过来。我们得救了。
        刚才的那一个响雷,原来是收雨的雷。雨帘豁地撕开了,暴雨渐渐停了下来。
        行洪的闸门并没有打开,浸泡这座小城的还仅是雨水。到傍晚时分,积水渐渐退到膝盖以下。古老的趾牙县城,在第二天,全部显出水面,青石的街道,朱红的墙根,经过暴雨的冲刷更加洁净。
        送别女人时,我叮嘱她说,回到你老公身边吧,记住永远不要说出你做的蠢事。这是救你自己的最好办法,也会减少对他的伤害
        女人听话地点点头,我看到女人的眼里闪动着泪花。她说,燕姐,如果我复婚了,一定请你喝酒,做证婚人。
        我笑着说你不怕我说出你与画家的糊涂事,这可是绝对的秘密呢。
        女人说相信你不会,你又不是他前妻,除了她,谁会关心这些事情?
        我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有做声。
        第三天,本市日报上就有了琰川的大幅照片。说他熟知水情,冷静沉着,关键时刻能坚持已见,既没让大堤受损,又保住了千年古城免遭洪水洗劫。
        琰川没有来见我,他忙着到新的职位上任了。
        我打电话向琰川恭贺。琰川说,都是因为你说不走,我担心你的安危,所以不忍心开闸。正好又听人汇报说还差两个女人没找到,我想一定是你,只是不知道还有一个是谁?
        我想了一会说,是一个迷路的外地房客。
        琰川说真是阴错阳差,想不到我的迟疑不决,倒成就了我不凡的业绩。很多事情真像命中注定一样,并不是人力能够所为的。我只坚持了那一下,水位就渐渐回落了。看来真是老屋里供奉的家祖在暗里保佑我们呢。
        迷信。现代政府官员的通病!你怎么不说是你曾经的女人成就了你?
        琰川说待他工作安定下来就来看我。我还是以那句老话回他:见面的事,来日方长。
        出梅的日子,老屋就清凉干爽了许多。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仲夏的午后,几声蝉鸣,更容易催人入梦。小睡片刻之后,悠然醒来,在黑色的陶杯里丢下几片墨绿色的叶子,是茶,也许不是。我知道它是一种喜欢热烈喜欢洁净的植物。它们如果是人,就一定像年轻时的我,渴望热烈的恋情,崇爱洁净的婚姻。它可以贵似金玉,也可以贱如草芥。但它们都愿意把生命交付给一壶滚烫而贫贱的开水。很多看似华丽而复杂的事情,实现起来是如此地简单而千篇一律。永远以一颗赤诚和感恩的心对待生活,一切自会完美,婚姻自然也不例外。
        我仍然把自己圈定在爱情与婚姻的夹墙中,悠闲地打发每一个午后的时光。
        对琰川的依恋一如从前,有时闲淡,有时浓烈。不刻意去想,也不刻意去忘。
        与以前不一样的是,一直以来我对琰川妻子的愧疚,却被那天的暴雨冲刷得一干二净。在我看来,她对琰川身体的背叛,和我长期占据琰川的心灵,这两件事情,似乎一下子扯平了。我们各自回到原来的生活中,一切风平浪静。很多事很多话,就像洪水一样,时常冲击语言的堤岸,我知道只要说出来就是祸。咬紧牙关,才是加固堤坝的好办法。
        琰川的召唤,偶尔在深夜响起,我总是开着手机,让他的声音在木屋里回荡。
        古城厚重的历史和文化底蕴倍受瞩目,为保存古城风貌,政府拨巨资加固趾牙河大堤建设,行洪区拟定改道他处。我依旧安居在琰川的祖屋,收着越来越丰厚的房租。
        梅雨过去,伏旱来临,洪峰安全过境,古城人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闲适。
        那个曾经携人私奔的画家又如幽灵般又回到趾牙城,想再次成为我的房客。我严词拒绝了,我说我不缺那点租金。他一个人悻悻地走了。
        房客们在背后指指戳戳,说他的俏女人一定又跟人私奔了。
        我知道这次不会。因为有个好心的男人一定会收留她。

        一个月后,琰川复婚了。他的妻子没有忘记她说过的话,要我这个暴风雨中患过难的房东去喝喜酒,并见证她失而复得的幸福。我想去,趁机看一眼琰川,又怕身份被识破,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正要婉言谢绝。琰川却也来电话邀我。他说要给我介绍对象,他说那人是他的朋友。半年前,他自作主张把我的地址给他,希望他来租我的房子,事先接触接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位朋友迟迟没去。当然罗,我一直没说你是我的前妻。
        我问,你那朋友是做什么的。琰川说是个很有名气的画家,成功地举办过画展。长得如何英俊如何萧洒。
        天啦——!我说呢,怎么这么巧,老天就把琰川的女人送到我屋里来了,而且是以那种一种方式。
        你妻子知道你以前为我介绍对象的事吗?
        这事哪能跟她说呢?暴风雨那天,我是想抽空当面跟你说的,一直没机会。现在复婚了,妻子心情看起来很好,我想当着她的面给你介绍男朋友,也会消除她一直以来的猜疑和误会。
        琰川,我——
        我愣在琰川的电话里,不知如何作答。
        原以为洪峰已经过境,没想到,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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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天跟他们四人开了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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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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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欢从文章中搜寻格言警句,初步结果如下:

            命运之  神其实对于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属于你的幸福,在一个层面被剥夺,就必将在另一个层面得到加倍地补偿。
            爱,也许真的可以传递吧。
            咬紧牙关,才是加固堤坝的好办法。
            很多事情真像命中注定一样,并不是人力能够所为的。
            很多看似华丽而复杂的事情,实现起来是如此地简单而千篇一律。永远以一颗赤诚和感恩的心对待生活,一切自会完美,婚姻自然也不例外。

            能让读者产生共鸣的文章就是好文章,加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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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洪水过去了吗?
              这情节怎么安排得这么秒!
              以阳光的生活态度收获金色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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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慢慢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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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久违了!抱抱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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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標題,以為是非常新聞性的洪雨大事,看下去原來是借意的愛情故事。真佩服紅燭的小說筆致,獨運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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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烛文字很优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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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烛的文字越来越大胆了,恰到好处地形象化了那一场景.
                        自如流畅的描述和出其不意的情节飞快的场景变化加强了戏剧化的效果.
                        说到激情处,大有峰回路转之势,语言的驾驯能力可见一斑......
                        只是戏剧化的情节转换,加重了作品的戏剧性,刀刻斧凿的痕迹自然而然的显现出来.
                        lijiaz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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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大雪一个,最后的包袱有点牵强了。其实如果让他们原来就认识,女方本就渴慕对方的才华,在夫妻关系紧张时画家乘虚而入更为合情合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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