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亲爱的，妳怎会想到这些？…」听夫人这样说，阿当斯在黑夜中笑了。(我笑甚麽？夫人的话可笑吗？…)他沉默下来，觉得夫人深不可测，悄悄握住夫人手掌，想听夫人说下去。
「阿当斯，假如我告诉你，是姐妹大厦恐怖暴力促成我嫁你，你又怎想？」 这样想来，她却说。
「我知道。妳表姐告诉我，妳做过记者。亲爱的，为甚麽呢？可以告诉我吗？」阿当斯的心趣就在这里。
「我是逃避自己，未知怎样告诉你。」(难道把笛子王辜负我告诉他？那是多难堪的心灵伤痛。我欲收藏的幽秘，能说吗？…)然而，这样想来，她似故意编说：「我一时心血来潮吧，怕现在回到中国去，招乡亲们笑话。我嫁了美国人，人家就欢喜了，说我了不起。」其实，这也是心里秘密呢。
「真的！我们结婚跟暴力何关？」 阿当斯兴趣勃勃道。
「是呀，跟恐怖暴力没丝毫关连。」她似心不由己了，也就随口说：「感谢主耶稣，我是因祸得福啊…」
阿当斯呀，你占有中国女人何家乙，真的叁生有幸啊！…有幸。人家阿当斯有幸？妳又算老几？妳为何还把自己婚姻与之相提并论呢？九一一与婚姻何关？阿当斯娶了妳这个中国妻子与姐妹大厦何关？…婚姻以姐妹大厦坍塌後诞生，交缠的像劫後的馀势击迫，妳欲月旦自己还是姐妹大厦？还是月旦横刀割断牵连母体脐带的伤痛？而初夜交缠的意味，却在初夜完成了。妳面对的则是自我出卖的羞愧，连爱也堕落而枯死吗？…那双深邃眼睛引燃的爱慾之火啊…妳从哪里告诉他？…“阿当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要惊奇啊。”也就是这惊喜意绪吧，触动了初夜心絃，她伸过手去捉住他手掌放在心旁，让他感觉自己的心跳，有些情不自禁说。
「亲爱的，把心里秘密告诉我。」 阿当斯压住夫人手掌道。手掌的亲切之感，令他也记起初夜的神祕，就像他从未深思熟虑的中国人中国事。他说：「甚麽祕密？说妳为甚麽迟迟嫁了一个残缺的美国兵？」
「我到过越南。」她却说：「大学毕业後我当了记者，我去了越南祭拜我父亲。」
「哦！」实在出他意外了。
「假如我说，我父亲战死越南，你怎想？」她突然放开他的手掌，凝视他。
「哦！不可思议，实在不可思议…」他又捉住她滑腻的手掌，感觉她手掌微微抖索。他渴望听她说下去。
       「有甚麽好说呢。」恰似悲从中来，心胸一下子充满了委屈。但还是说了。「阿当斯，请原谅我直言，我曾经痛恨美国。我认为美国这个国家不诚实，永远认为是世界主人，想统治世界；因此，才有越南战争。我说，美国这个国家太霸道，好笑吗？」她欲抽离手掌，忍不住说下来。「阿当斯，我父亲战死越南时我叁岁不到，我心灵带著童年的伤痛成长。我父亲战死越南，被你们美国砲弹炸死，到现在连屍骸也不知在哪？连灵魂也归不了故乡…八年前我当记者到过越南凭弔父亲，开始我个人恋爱之旅，你相信吗？…阿当斯，你为侵略而战，还能活著归来算幸运了，你该感谢主耶稣…我不讳言，我也不试实，恨美国又嫁了美国丈夫…」她不想说下去了。
「亲爱的，妳父亲战死越南，我怎样告诉妳心里感受呢？亲爱的，战争残酷，扼杀了人性，请妳别憎恨美国兵。我已为战争毁去双腿，失去了尊巖，令我终生缺憾。」 阿当斯也觉得自己委屈.了，说时也一直摩挲她滑腻的手掌，然後说：「我爱，明天，让我在主耶稣面前为我们的爱祈祷：我们在这非常时期举行婚礼，也是表示对和平的愿望，也对我们的婚姻祝福。明天让我在主耶稣面前祈祷，让恐怖暴力远离我们，远离美国。」 阿当斯情不自禁握住娇妻双手，在胸前划十字。
而阿当斯的声音在耳畔浮游，感动的就非初夜默默编织的未来了。新婚之夜真的由万里外乘风而来了。都是童年往事难忘，或者心仪的爱人难忘吧。或者作人妻的心态，还是记者的思维方式？抑是初夜触景生情，悲喜相澐呢？她突然想告诉阿当斯自己的童年往事。但须叟之後她哭了。
「为甚麽哭呢？我宝贝…」阿当斯有些怅然了。
       「我在想我们将来怎样生活？」(这不是编织的吧？)她在心里问自己，或者被阿当斯的真情感动了，她知道他渴望听她说下去，这样告诉阿当斯。
「哦！真的吗？将来…」(她说到我心事呢…)阿当斯几乎为心里的感歎吃惊。也祗有这样自我安慰了。於是他告诉她：「将来我已想好了。我想了叁十年。」
「阿当斯，有想过重返越南去看看吗？」因此，她像深思熟虑了，手掌摩挲阿当斯胸毛说。
「那是残酷的伤心的越南，为甚麽去重温那个梦魇呢！」 阿当斯也觉得自己委屈.了，说时也一直摩挲她滑腻的手掌，然後说：「亲爱的，如果妳愿意陪我去，我去。告诉妳，我在那里死过一回。我要找到我死过一回的村莊草寮，告诉为我壮烈牺牲的越南姑娘：她救了我，令我重生。叁十年後，我娶了个中国妻子。」摩挲娇妻，他像享受重生的温情，想起令他重生的越南妹。但他连她面孔怎样还未记住她就死了，永远离开越南了。眼前的娇妻，似在须叟间幻化了重生的越南妹，如堕梦中。
「该感谢主耶稣…」聆听阿当斯说下来，她也陷入了沉思，想该怎样继续与丈夫的话题，手指也在胸前划十字。良久，她脱口说道：「将来我还要带你去遊苏州河，好吗？」 突然编说了这话题，或者纔是别出心裁的心意吧。
「真的？我感谢妳。」 阿当斯满怀了兴奋，把她手掌压紧自己胸膛，终於忍不住告诉她：「亲爱的，我要让妳永远幸福。明天让我在主耶稣面前祈祷，让恐怖暴力远离我们，远离美国。祈祷完毕，我带妳去观看我家的苹果园和葡萄园。亲爱的，妳就是莊园的女当家。」
        (叁十年…阿当斯你…) 新婚之夜乍然把心思由十年的梦薮抽离，彷彿也由初夜抽离。(我已远离〔姑苏行〕了，苏州祗留心里。我这辈子还能到帕米尔？…)已经把心仪的男人藏进心坎了。…(…哦！明天随你去教堂，在主耶稣面前祈祷…)她不知此刻内心潮起潮落的滋味，明天被领引到教堂凌贺後又是怎样的滋味。
而阿当斯厚实的手掌已握住她，也轻柔的摩挲摩挲。她想这双手掌在没有轮椅的日子，陪他走过多少路呢？她已默默无言，像也端详自己编织的这个婚姻故事。良久良久。
(3)
翌日。丈夫起得绝早，她起得迟。很细緻的把自己洗涤梳理一番，彷彿把新婚妇的心态也打扮了。昨夜之前和昨夜之後，人生由此处跨越，就是美国家庭主妇了。然後，作为新婚主妇的头个日子，她观察这个家。在厨房未见到丈夫，也就到厅和房逡巡。由门前的车道望去，眼前一片庭园草地，绿茵蔓生到後面一间小砖房。阿当斯的厢房车停在车道上。看到丈夫坐轮椅的背影，知他在这里恭候多时了。她歉然的趋前去，非常恭敬的朝丈夫鞠了一躬，惹得阿当斯的笑声洋溢热情。新婚生活第一天也就开始了。
他主动要扶阿当斯上厢型车，也惹得丈夫的笑声愈洋溢热情，扬开双臂要抱她上车，倒令新婚妇人的心态姣羞不禁；因之，她的无所适从令丈夫的气概表现无遗：她让他左臂环抱腋窝，而自己伸出白嫩双腕环住他脖子，竟含情脉脉亲他面颊。丈夫初修的鬍苒扎得她癢不自禁咭笑起来，也强调了新婚妇人的姣羞。(这就叫新娘子新郎鲽鰜之情？…)但初看丈夫的行状，看他自顾上车，然後收轮椅上车，双膝健行、蹲、蹬，稳坐驾驶座；然後呢，到教堂了，他又下车坐上轮椅扶她下车，迎起右手牵她，左手自转轮椅进教堂。一路来的举动如流水行云。望到教堂大门上端嵌的十字架，她双眶不禁潮热了。被他的动作感动，不禁触动了初夜的羞情，和乍然躁动的少妇自尊。难忘处女蓬门昨夜为君开，那阵玄然的裂帛也似呻吟啊。於今乍想身旁男人数十年来的日子怎过？也乍然间触动初作人妻的媃媚。
…我编织的婚姻故事，其实真实的如似他滚动的轮椅，载动生命之根完成我初夜的尊严吧？阿当斯，在我想来，你的生命是由战争走出来的，也是由坍塌的世贸大厦走出来的。…既然命定做人妻，我应该告诉你许多许多。就让〔姑苏行〕留在逝去的青春里吧，怨恨由我。…我看你深爱我如斯…而我默认的命运，自我抚慰之已投射你，也祗有我记者的思维方式感悟吧？今天，你领引我步进你叁十年祈祷的圣坛，我怎又心不由己呢？…
这麽早来到教堂，好像整座教堂是为他们夫妇徜开怀抱；空旷寂静，专候一对新人来倾诉心情爱曲。阿当斯显现的欢愉，彷彿教堂就是家，看他驾著轮椅在走道上滚动，她心情也被牵动。对於教堂和主耶稣，说陌生也不陌生；若说还有肤浅认识，缘於开放政策吧，还是昨日与阿当斯走上圣坛纔真心注意？眺望钉在十字架上赤膀的主耶稣，心思飞得遥远，又刹然归入空旷教堂里，令心情也一下子怔忡。看著阿当斯神色飞扬轮椅滚动，她心思因怔忡而波动，想像中的阿当斯，彷彿驰骋广厦广场，属於整个世界，去拥抱这个世界，终於在新婚夜凯旋归来。…
阿当斯像投进主耶稣的恩典也似，默默仰望圣坛的主耶稣，在默祷里已把心事告诉了主耶稣叁十年。於今，要在耶稣面前祷告心事，为未来的日子坦诚相见，欲把心事告诉新娘子。(主耶稣普爱天下。我今天娶了个中国妻子。但主耶稣不会认识我的中国妻子，更不会认识中国。我祷告的祗是夫妻恩爱罢了。但千言万语怎样向她说起？…)他在胸前划过十字，望著金身闪亮的主耶稣，心里充满的还是兴奋和矛盾。他瞄了下站在身边的新娘子。她双眉低垂，像初夜媃情初启。或者这就是中国姑娘新婚的心态吧，他想。但也终於泰然於心了。
       「我爱，」由心底的爱念开始，他打破了沉默，问道：「妳在主耶稣面前祷告甚麽？」
被丈夫这一问，令她怔住良久，一时末知怎回答。她默默无言低垂脸孔面对阿当斯，像也端详他叁十年编织的这个婚姻故事。然後凝视他光秃秃的腿盖骨，心里想著越南战争场景…眺望空旷但冷寂的教堂，她想：男人叁十年如一日在莊严里祈祷，盼望的就是真实的人妻；於今你在深思中抚摸自己断肢的腿盖骨，仰脸望著娇妻我，像也在端详和捉摸我心事，你深浓的蓝眼睛晃动，像要把我心情藏进心坎里吧？阿当斯啊，我的心也飞到越南了，我想起我父。那年…
「阿当斯，把脸给我，我要亲你。」她在胸前划十字，低垂脸孔吻他蓝眼睛，悄悄说：“我祷告我父在天之灵，我心甘情愿嫁了被战争伤害的美国军人。爱可以化解怨恨啊。阿当斯，我告诉你心里这个祕密…」
「我爱，让我们牵手面对主耶稣。」丈夫仰起脸孔。
「美国文学大师海明威在〔老人与海〕说：人可以消灭，但不能打倒。阿当斯，就让我们祝祷天下太平，让我们之爱化解战争仇恨吧。」她仰望主耶稣，然後凝睇丈夫，媃媃媚媚道：「我国有个圣先师孔夫子说：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阿当斯，我爱你。」
突然之间被触动的初夜心絃，情不自禁伸过手去捉住丈夫手掌。阿当斯自然知道她此刻心事了。他微翕双眸，悄悄握住娇妻的纤腻的手掌，喃喃唱起〔天祐美国〕(註)：天祐美国，我深爱的土地，伴她身旁，从天上发出光芒来领她度过黑夜。从高山到平原，到波涛大海，天祐美国。我的家园，我甜蜜的家园。…
听到阿当斯细声但清晰的歌唱，她被感动，故意私藏的秘密由心坎飘离。她想起那年的孟兰节…〔帕米尔之春〕和〔姑苏行〕笛韵漾过心畔，彷彿与阿当斯的歌声相澐了。她也感觉双眶濡湿，悲喜有之。
平野山川。黄昏。落日在遥远的山野冉冉下坠。夕照映著河边的墓地。凤尾草随风摆荡。河畔已聚了许多人，都举著灯盏火把，抱著纸船。父亲没有坟墓。夜。点燃的纸船随流水飘。…父亲远在越南之魂能返到家吗？…记者团集中河内，然後坐火车到海防。在海防外的山坟，我们凭弔的英灵祗是一座纪念碑。眼睛在密麻麻的烈土名字里上下求索，好不容易看到父亲名字。双膝乍地下跪，却心乱如麻。他笛声乍起。然後，他唱起凄凉悲壮的歌来，把人的心捣得如波浪飞翻…
                 过了山来呀山又山。
                 渡了河呀水波宽哟。
                 问世间情仇恩怨呀，
                 都在战火里浮沉啊。
                 哭湿手帕谁珍惜呢？
                 护送英灵返故里啊！
听得呆了，整颗心也沉。二十七岁时心仪的男子汉，在凭弔父亲的仪式上仰首歌唱，然後笛奏〔姑苏行〕…我想起叁岁就没有父亲。孟兰节，随河而飘的纸船，随风摇舞的凤尾草…纸船燃烧的火光照映母亲…火光消失。纸船也消失。(母亲望到父亲归来吗？…)
她没有看到阿当渐微蹙著双眉，深浓的蓝眼睛一直亲吻她。告诉他吧，他也许瞭解我的心情，让他也祝祷我们。…)她眺望金闪闪的主耶稣，虔诚的在胸前划了十字。                  
(註)：〔天祐美国〕。原作者艾文‧柏林(1888 —1989)      为美国著名流行音乐家。据云，他平生作曲逾千首，其中过半广为流传；如每逢圣诞的经典歌曲〔银色耶诞〕等。〔天祐美国〕是他最重要作品之一，九一一恐怖暴力发生後，电台每天都播放，藉以抚慰人心。            
二00二元月十七日初稿於南卡〔呒吟斋〕
                             二00叁七月二十七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