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返乡散记之四 我的日生叔
今回在跟村兄弟摆龙门阵时,独缺日生叔,我心里有些纳闷。
日生叔,也是我堂叔之一。但我跟他我同年同月生,从未叫过他‘日生叔’,倒和村里上下人一样,叫他阿猪仔。阿猪仔是他花名,是蠢如猪的意思。我以前听人说,他刚学话时,病发高烧,病好後就蠢似猪,智商低到离谱。他也比我迟上学。记得,解放初期,乡里展开扫盲运动,他跟他姊婵娣一道就读扫盲班,成了村里第一批文盲生,也是名副其实老文盲。老支书是一等一扫盲老师,一开课就教他写‘李日生’姓名。要他到黑板上学写,就是不肯站出去写。也因此,他无资格接受扫盲教育。到後来姊弟俩都上中心小学接受教育,但他老是读一年级。婵姑小学毕业後,嫁了乡里驻军大尉营长,为方便照顾他,随姊夫调营广州军区。他随军驻营後做了伙伕,直到中越战争结束,才留在广州跟婵姑住一起。但,他後来怎又返到老家呢?据说,叔婆病故广州後,他被分到广州郊区一个农场放牛,胡里胡塗发生人牛迷路的大新闻,令他永远掛牛鞭遣返故乡。
上次返乡,他以四十几壮年之尊,即被政府送去敬老院照顾,我闻之有些心痠。但非常奇妙,他听到我回来,当夜就由庙觉岭(我乡旧时观音庙所在地)的敬老院,步行返松树墩来看望我。整个晚上,我跟他说一句他答一句,大多数沉沉默默坐在厅角落一张高凳上听人家谈天说地。人家说乡村变化,说乡中大小事,说川妹北姑,他听得最入神,听了一直笑。很夜,各归各家了,弟要留他过夜,他坚持要回他敬老院的安乐窝。我送他到了墟头才跟他分手。分手时问他:“猪仔叔,路黑难走,你看到吗?”他快捷了当答道:“看到!”我拥抱了他,像拥抱跟他数十年未能痛快交流的心事,依依不捨望他朝庙觉岭路口走。
现在,村里老字辈的人多乘鹤仙遊了,做了仙山永久公民。我同辈的人,族中兄弟有人成了有名的个体户,有人起了洋楼,有人成了乡中头面人物。惟独做了「庙角岭庙祝」的日生叔,仍然孤家寡人,最令我悬念了。当大家兴高彩烈品说川妹北姑之时,我向主讲人堂弟加小小心奕奕问:「你有无带猪仔叔见过世面?」加小弟故弄玄虚的誇张道:「你真食古不化!我还以为你饮过海水,在美国生活比我醒目,岂知你比我老爸还懵懂,只晓唱阿哥教妹打呯嗙。时代变呐,阿哥!猪仔叔也变成山猪,你估他不会挖蕃薯?你错喽,错喽!他是人呀,不是山猪,你後知後觉啊!」堂弟一席话,我想起跟猪仔叔的童年和少年往事。
他正式上学後,很幸运,掛上了红领巾。从此,勿论他功课如何,这条红领巾成了他的最爱。我辍学回家时,两人都是小青年了,一齐被公派放牧公社牛群。他在这方面表现出色,是当然的老行尊。他每天赶牛上山,还是带上红领巾。但红领巾不是掛颈上,却缠在放牛的长竹鞭上,成了很鲜明的红旗鞭子。红鞭子啪啪啪啪连声,牛群倒像跟他心有灵犀一点通,乖乖的进山窝野草地。太阳斜西了,又会乖乖由山窝躜出来,听命他的红旗鞭子指挥。此时,他会朝山野立一个下马威,朝长空长啸叁声口哨;然後,红鞭子在空中又啪啪啪啪啪啪一阵响,牛群又乖乖下山回家。这不能不说是他的绝活。我不知他何时学会打口哨,还会用鲜红的红领巾掛帅?我想,只有牛和大地知他的灵犀。
由此,兄弟们又七嘴八舌说起他的陈年腻事,说起他在广州城外农场放牛。有一回,他赶牛回农场,迷失了回路的方向。他漫无目标,带著数百头牛乱走。许是天公作弄,忽然下起倾盆大雨,牛群四散奔逃,四野牛声震天动地。他束手无策之时,竟想起红领巾长鞭,和吹口哨的日子。但长鞭不在手,口哨号令无效,却无端端招来一列南下火车打原野飞驰。一声汽笛长啸,才突然触动他少有的灵感,知道农场由铁道走下去。但夜降临大地,看不清牛群,怎办?他大哭了,直哭到天明。也是这一哭感动天皇老子吧?第二天,数百头牛竟乖乖聚在他四周。他破涕而笑,再吹叁声口哨,领导牛群沿铁轨走去。岂知,由白天走到天黑,还是走不到农场。他没有想到怎办?饥寒交迫之下,只能以哭声感动天地。这回,被感动的不是天老子,是人。已经是第叁天的事了。原来农场报告牛群失踪,场方打电话报告上级,派来一队红卫兵。他犯了严重错误,连惟一的谋生本事也失去了,被遣送回老家。後来,乡下人问他:「猪仔叔,你不蠢。你心钝,但还会想起朝回家路。」他笑得快乐,答得爽快:「走不回农场,我想走回家,知道家在天边。」
他真的不蠢。迷失方向时,心里至少知道家在天边;就像睡了女人,也想人家帮他生个猪仔一样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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