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妻子
生命是宝贵的,家也是,但你都愿意捨去,只能归咎命运。你灵魂未捨离这个家,其实是盼望藉我解答妻子的情事。就是这缘故,你扣板机之前,凝视妻的眼晴,多麽渴望她跑过来夺下你手鎗。然後向你忏悔阴差阳错,你也忏悔阴差阳错。为了这个家和孩子,你们怎愿意做罪人。夫妻忏悔之後,你还非死不可的话,黄泉路再黑,我也要送你最後一程,然後再回来探望妻子。探望!这是我饰词而已,真实的行状,该是你灵体依附妻的身体,永远目睹妻。你赴死刹那,暴睁的瞳子也许照射我(?)——你欲扣板机。妻的宝刀射我?鎗怎的轰鸣?我血潮汹湧。血箭朝妻双眸击射。飞出你身体的灵魂(我),也在瞬间飞进妻的心灵。我告诉你这个秘密:我要在妻身上住下来;不然,我无从探究夫妻、孩子、情人、奸夫的心灵。或者说,妻心灵隐藏的婚姻秘密,也惟有藉我的窥视,故事情节才会由妻完成。
—其实,这个秘密是命运。与他结婚六月不够孩子就诞生,就不是秘密了。妻说:如果我坦白告诉你,你也许会原谅我。但我没有。我难忘那个男人。我故意怀孕他骨肉,留待将来讨价还价。我是女人,孩子该有父亲,我是母亲。
—当初在香港相看和做爱之後,为甚麽不告诉我?我诘问。
—我羞耻,妻说:再说,天下间有珠胎暗结又偷情的女人吗?没有,但我是
。我必须这样才能解释名正言顺,脱胎换骨做个好女人好母亲。
—但你矇骗我就是妳罪过啊!甚麽叫廉耻,妳知道吗?圣经有说:背著丈夫偷情的女人,可以拿石头打她。你把教堂听到的东西都说了。
—我知道罪名,但我怕你不要我,无法来美国,妻说。
—妳以为美国是天堂吗?
一不是天堂也好,至少,这是我惟一的出路,我要为孩子找个父亲。我嫁了美国佬,再无人鄙视我。
—我的老天爷!我火了!然後又诘问:奸夫何人?
—你明知故问,幹吗?
—我说他过去幹甚麽?
—我不能说。
—他幹甚麽?说!
—黑社会。
—我老天爷啊!我终於沉默无言。
我沉默多久?终於还是忍不住沉默。
—司马灵芝,妳爱过我吗?我忍不住问道。
—我嫁了你,我怎不爱你。你单德标是好男人,但太笨。妻窃笑。
—你就看我老实,才偷偷把我廿年积蓄私吞吗?
—不!我冤枉。
—那麽妳为甚麽把银行账号转了妳名?难道妳把我大半辈的积蓄去养黑社会
?太狠毒啊!
—不!我是为了孩子。自从知你偷偷私会那个留学生,我就愈懂得女人活在世上不容昜,尤其做个母亲。万水千山衹等閒,都在捻指间,毛主席说的。你想,我一个被遗弃蒙古包外的孤女,能够长大成人容易吗?我千辛万苦南下深圳又偷渡香港为甚麽?我无良,结识黑社会分子为那番?我是女人呀,我要找个泰山男人,你懂吗?妻愈说愈激动起来。
—妳既然靠了泰山,为何不离开泰山嫁我?
—我说过,嫁人来美国名正言顺。
—胡说!天地良心,快七年夫妻呐,我为妳和孩子为生意化了多少心血?妳良心在哪?为甚麽妳不早说他是妳男人?妳反把我迫上梁山。
—我没逼你,是黑社会逼你。人家通缉黑社会,他逃亡美国啊!他是孩子亲爹,孩子不能没有亲生父亲。
—一个抛妻弃子的黑帮分子,何来资格做父亲?…告诉妳,我养了孩子七年
,我就是小聪父亲。
—不!小聪是黑社会亲骨肉。老表老远投奔我,我怎能见死不救!他是第一个占有我的爱人啊!
—他在香港,人家怎在美国通缉他,为甚麽?
—他在大陆和香港都杀过人,才偷渡美国投奔我。
—他现在哪?我问得真笨。
—你不懂。我不给他钱,他就会杀你,还要姦杀你在教堂私会的女人。
这样下来,我还想盘诘甚麽?然而,你生前一直鬱闷不乐,竟懵然不知住在你家里的老表,原来是妻的爱人,是你心目中的奸夫淫父,是黑社会,是杀人王,是通缉犯。他是你一生最大的耻辱和讽刺啊。你的懵然因为偷会了上海来的学生温香琴?唉,男人老狗!你也犯贱啊!
经过这役,我已完全泰然自若住进妻心灵,变成蛊惑她的魅影,追踪她的过去、现在、未来。你(也是我)不在乎妻的未来?在乎的。她和孩子未来属於美国。你(我) 也在乎妻子过去,想知道她怎样万水千山到香港,怎样爱上黑社会。只有在乎过去,我才能串连你的生死因果;不然的话,你孤绝且悲怆的男性自尊,到了地狱还蒙羞受耻。好!我在胸前划十字,惟有基督耶稣,能让妻忏悔和观照自我,然後还原心灵的自我。
妻子的告白,就在这里发生——
灯光红粉的包厢房。妈妈生叫我来包厢房,说有个江湖大佬要见我。我知道为甚麽。哪个山头大佬?我幹了甚麽呀?我!心在猜,也著实有些奇怪!当初由深圳偷渡香港,是贪念钱财才下海,我为自己立下军令状:陪酒不卖身。玉面如花我有,来於父母赐予我。大漠草原赋予我任性如马的骠辣,谁想驾驭我?要过我蒙古小刀一回合。这不是自誇,是我大风浪大暴雨飘泊出来的品性,我要保护自己。我见识过江湖人物,但究竟得罪谁来?江湖大佬!我下海以来,得罪谁?…怎料进到包厢房,粉红光波里斜靠这个人物:人是西装毕挺,但国字脸形轩昂,两眼炯炯似要摄定我。一拨人簇拥他,也像一拨草原上羊羔子。长几上摆一遛杯子,两瓶拿破崙端坐长几上。大人物讲究派头。我也见惯场面,心中虽有数,但仍忐忑。惟有横下心斜靠门墙,心想吃定他的威风八面。他见我倚门不进,马上卸下西装。我已心照,大人物穿西装是充场面的,他露出本性。
—草原妹子,站著幹吗?他笑说。
—唉唷!老闆,那阵风把您吹来神仙阁?我声调透著惊喜。
—我也是过江龙,来看乡妹子。来,让大佬亲热妳。他已经迎起双臂。
—唉唷!我敢高攀大老闆吗?我进去了。
—坐下来。他双臂已拥住我腰股,笑得至情至圣的样子。大家算是江湖中人,难得有缘相遇,我包了今夜场子;从今夜起,我要常来看你。
—老表,您太抬举我喽!我突然叫他「老表」,真有受宠若惊之感。
—就叫我老表,够亲切。妹子坐下来,我要敬妳一杯酒。
—该我先敬老表一杯酒。我几乎被放上沙发椅。
他一个随从斟酒了。
—妳妈咪说,妳会用飞矢,曾用蒙古小刀镇压过闹场子的架仔(日本仔)。他已举杯酒奉到我面前,神态严肃。
—唉唷!您说到天上去喽!我犹豫不敢接,双眸媚住他双眼。
—来,甭客气。酒杯已推了我手。
—这杯酒,应该我敬老表。我把杯酒奉敬给他,自己拿起几上杯酒,碰他酒杯。
—你我有缘,先乾杯为敬。他乾尽杯酒,也看我乾尽杯酒。他说:今夜我特别带班兄弟,来看草原妹子飞矢,想开个眼界。
—唉唷!老表,这玩意太折堕我喽!我一个无父无母吃野马奶的野妹子,那玩意像狗吃老鼠,算甚麽!(他们这些人惹得吗?…)我心卜卜跳,心门血压令脸颊发烫,当下想找台阶下。於是我说:今夜小妹与您有缘,老表您够赏脸。不如这样吧,改天小妹陪老表到大埔林村玩。林村是我偷渡香港的老本营,地方环境够情趣
。今夜我祇陪老表喝酒聊天,怎样?满包厢洋溢热情的笑声。
—我刚学识猜枚,不如大哥教小妹学两招,才浓情蜜意呢。妳老表老表叫我
,够亲热,我心都酥哪!他说。
—好,我要跟老表猜枚,我竟心血来潮说了,惹来一阵震耳欲聋掌声。
—老表与蒙古妹有缘。这就是他的豪气,话像酒液溜喉热我心。他说:妳猜对了喝酒,我猜赢了,今夜请小妹到寒舍做贵宾,怎样?
(寒舍做贵宾?寒舍啥意思?他哪里学的文绉绉?…)也真正阴差阳使!许是天生自成一副草原品性,我握住他伸过来的壮实手掌,感觉他炯炯目神,彷彿就在他掌握中。自从在神仙阁下海後,从妈妈生手上也算学来几招诀窍,心下是摸透人老表老闆的心机,知他是猛龙过江。也就是自己的江湖品性,我决意今夜吃定他了
。接下来呢,猜枚,令我大惊失色!香港有人这样猜枚吗?有,就是他。我喝下两口酒。也不知怎样伸出右拳碰他拳头开开閤閤,只听他口若悬河唱道:东海龙王算老几?南海南呒观音算老几?一国两制来了才是真。白猫黑猫捉老鼠,五十年不变呀,照样黑社会才是真。嘿嘿嘿嘿嘿嘿嘿嘿。…一阵如雷掌声。
(这哪像猜枚!简直像傻子拜寿乱叩头嘛。…)我知道今夜输定了。
—人生能得几回醉?蒙古妹子,我想找个爱人。他说:今夜我要你解解乡愁。
—唉唷!老表,正阴差阳使喽!我叁分醉的媚住他醉眼,在他耳边细声道了女人心病,编说月信子报关了。
—红运当头最妙!他竟说:我就当妹子初夜落红。
都是女人天性作祟,我含羞万状竟当著众人双膝跪伏他面前,像演戏一样逼真,一时令他莫名其妙。然後,我仰脸嗔笑起来。我到现在还後悔自己这举动太贱
。…然而,天地良心,抛身下海为甚麽?思想身世飘零,我咬下雪齿,抿抿嘴脣,似悲从中来…许是下肚酒气灌心田?我又看到牧羊老奶说我初生的故事:那姑娘要生,是我母亲。她在羊圈四週跑,无助的望著乌云黑天。我诞生了,惹起满草原横连暴雪,惊天动地羊咩声。母亲狂吠如丧家犬,然後喉咙喘息如病羊。我诞生时,母亲浑身痛苦抽搐。帐蓬外出来幪头的牧羊老奶,冒雨跑进羊圈。老奶手上握一把割羊皮的匕首。老奶拉出我血淋淋的初生身子。我哭声惊天动地。老奶说,我母亲胯下瘺血不止而死。…我叫死里逃生吗?我生了,母亲死了。那末,我父亲呢?老奶说,父亲是小知青,因弄大母亲肚皮畏罪逃亡了。有人说,他逃出开垦农场,往西出去不复返,谁也见不到他逃往哪里?…我还未醉,为甚麽乍地会想起痛苦的诞生身世呢?…也许就是痛苦的诞生身世怂恿吧?我撂下心机要卖身了。…
—妳真贱!那夜怎卖身?我(灵魂)有些忍不住了。
—女人淫贱了,你还要我说!
—说!说妳怎样瞒天过海,老表怎样糟蹋妳。
—我没瞒天过海,我祗求解脱自己。
—解脱自己?这话怎说?我奇怪!
—我盼望.了廿九年。打诞生起,我就被人遗弃草原上,餐风饮露,从没有人给我安全,也没有男人爱我。妻说著哭起来。
—说下去呀,我让她哭够了才说道。
—我下海就是贱。下海就是为了找座泰山,盼望世界上有个男人关心我爱我保护我。自然喽,我要一笔卖身钱。
—於是,妳出卖自己了。
—我不是出卖。其实,我喜欢他。
这样的开端,没丝毫惊心动魄,有之祗是自我陶醉;自我怂恿和设计的心机就在那夜爆发,彷彿特别为飘泊身世赎身。我心甘情愿领他回到我香闺。我不能隐瞒他,为自己廿九年的孤女贞洁报偿,还没献身就向他坦诚相告。我说:老表呀,,我要用红酒.为今夜打赌。怎赌?他说。这是他的江湖意趣,中了他下怀。我说:把红酒朝空抛到半空,我飞蒙古小刀,你出手接,看谁快。假如红酒在你赢,瓶破我赢。你赢我献身,你白赚我处女身;我赢也献身,算我老处女破身,你给我叁十万卖身钱。—不愧成吉思汗子孙,我欢喜妳够姣;不论输赢,今夜都是妳我定情夜。他说完就哔啪鼓掌。红酒瓶在空中被小刀飞透贯穿,爆裂之声串连我处女心,插中我平时练靶的丹心。瓶破酒灑,击澈满地酒红。…把少女羞耻掩饰,姣似一匹发情野马,默认了一夜风情;又似发情野马荡过蹄影,波漾我萋萋草原,惊动了私藏廿九年的蒙古之歌,螯伏的草原波漾如海。任他指掌驰驭之情呢,如乘坐风帆,快感载身体动盪昇腾,任幽穴泉眼奔放,纵情於心波击舵的眩惑。依偎之感如鱼得水。我感觉泉眼深幽胀满暗潮动盪,昇腾韵律絃音,有潢流涕泄之感,最终我陷进涕泄潢流的晕然,载著二十九岁女性人生犹似凰鸟离巢,将一去不复返。…现实中遥想诞生的草原,我以为从此与蒙古告别了。後来我这样想。然而,当我发觉怀了他骨肉之时,极度兴奋之时,我为何无端端梦见了死亡的母亲?…这令我无限困惑。
我(灵魂) 却迷惑妻沉默的姿态,表情是我在你生前不曾见过的,我有些无的放矢的悲哀,也觉得自己犯贱了。
—结果呢,妳纔瞒天过海欺骗我?我像明知故问了。
—结果,我怀了他骨肉,反而又惊又怕,怕他不要我。
—为甚麽?
—他说他是黑社会,曾杀过人,大陆公安还在追缉他,他分分钟会横屍街头,他不能跟我结婚。
—连亲骨肉也不要,还是人吗?他是禽兽!後来他又怎样?我望著妻忍无可忍,恨不得马上掐死她,好解生前怨恨。
—不!他真的给了我卅万,叫我到〔百福婚姻服务社〕找人嫁到美国。
—完呐?!
—後来…後来…还用说吗?我…
—说!为甚麽把我二十年积蓄盗空了?连屋也转妳名?
—我就看準你太相信我,那末容易就娶了我。
—妳的良心呢,难道妳从未爱过我?
—我爱过你,但更关心自己。老表逃亡美国找我,我不能看死不救吧,他毕竟是孩子亲爹。我想,就算我离开你,你还有一间店,还可以再讨个真正爱你的女人。
—我天王老子啊!…
你想想,我还想问些甚麽?当你了决生命时,其实早就心知肚明。奸夫,不!妻的亲夫,她骗说的老表,早在同一屋簷下了 。她和他幪了你快两年。两年
,她和他陈仓暗渡,你知个屁。你每星期天关店去教堂,带著小聪为了甚麽?她和他在家里幹了甚麽?早上孩子在屋外等你这养父,他亲你比生父还亲,她和他是巴不得吗?不是。这叫移花接木呗,你懂个屁。若不是那星期孩子抗议陪你,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是个大乌龟王八蛋。这是我必须追踪的别一个故事了。下回分解吧。现在,我最关心的,倒是你未扣板机前刹那心事。你绝望之後才决意自杀,满怀悲伤想念的「情人」—你心眼里的善心姑娘。眼前矗立的教堂和金色的十字架才是你归附的,你已把灵魂归付主耶稣,盼望祂领你去追踪爱人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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