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散记之十四      过金龟山怀念外婆家

     母亲陪我，由乡下返回弟的深圳家。坐上新墟的长途巴士，朝通往坪山墟的公路出发。巴士爬上风水岰，就是旧时属坪山公社管辖的金龟乡金龟山。这条山路我太熟悉了。当年在风水岰放牛，风水岰下有谭公庵，庵里童颜白髮叁仙姑，爬上岰顶还有小茶寮，等等。就说小茶寮吧，童年时放牛进山後，会来小茶寮坐长板凳纳凉，或在茶寮前地上打棋螺(即陀螺，客家土称) ，这些都是童年乐事。又，一山隔山岰也隔乡，但风水岰隔开的金龟山，隔开不同的地理环境，也有不同的自然资源。葵涌也出产龙眼、柑橘、荔枝，单柑橘就没有金龟山甘甜。妈娘家在金龟山下叫‘作陂坑’ 的小村子。也就是说，外婆家的橘子够甘够靓，也是我的童年美丽印象。
     巴士不消数分钟，就下风水岰了。沿山不是洋楼墅就是果林，连远处的家乡主山犂壁山下也点点灰黄，深植了现代化色彩；生态环境的变化，早把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故乡的拙樸掩饰了。自然，看见一路沿山已种植的荔枝、柑橘林，我记忆里的贼佬谷已随巴士之风飞捲，逃到记忆的角落，甚而消失。但我心里眷顾著金龟山里的外婆家，是我鲜活的记忆，这记忆如烟雾把我捲进去。
巴士还未下风水岰，我就忍不住望了下在閤眼打盹的妈，并轻轻拍她肩膊。妈醒来，仍然那抹招牌微笑望我。妈，车快近桥头店了。我告诉母亲。噢！母亲一阵长‘噢’ 之後就问：到桥头店哪！就到了，我说。母亲又微笑了。对母亲来说
，桥头店不是太熟悉就可解释完毕，用我现在的观点来形容，就是血浓於水的意思。母亲十七岁嫁父亲，迎娶花轿一定会在桥头店稍停，放一轮鞭炮再起轿进山入作陂坑迎娶母亲。她出阁那时花轿停桥头店，来去要放两回鞭炮，讨的是向金龟山庙报个喜庆的意思(是後来听人家说的)。桥头店顾名思义就是分水店，店前有座石伯公，过店桥，一边路去淡水惠州，一边路沿山溪走进金龟肚的山底作陂坑。山溪打作陂坑流来，流经金龟肚过这道石桥出山流过坪山。桥下之水绕山路流，沿山溪一路都是柑橘林。
桥头店，童年时随母亲脚步，但没进过，没多少印象，祇知道是供应金龟肚人的油盐酱醋茶之类杂货店。反而金龟庙，童年时到外婆家路过进去过，但不知庙名，也未用心看。它像家乡其他小庙一样，都是月门进去是小天井，跨上几道石阶是内院，两边都有厢房。我没看见过和尚住持，或者是座荒凉小寺院，庙门日日徜开，祇在非常时日才有人进香礼佛。记得，这座桥头店小庙，在我上学年纪(解放後)，已改作学校。改作小学堂後的小庙，跟我後来任教的庙堂小学没分别，是教育普及化的新气象。庙堂小学校长叫杨相如，是父亲的朋友。我跟母亲去外婆家时见过他，是个脸圆矮墩墩的先生，解放了还穿长衫。现在想来他是老儒生了。我少年时去淡水读中学，经桥头店时也遇见他一次，在上体育课，不穿长衫了。我叫他相如伯，他初愕然！告诉他我是存如囝呢，他记起了，拍自己头壳，很感慨的说：存如囝呀！去淡水读书，行山涉水好辛苦喽！我告诉他在学校肚子饿，回家来拿蕃薯去学校。他很感慨的说：真正锻心志劳筋骨，可敬可敬。我到现在还记得。
过了桥头店小庙，沿山溪一路的地方都叫金龟肚。山溪两边都有山梯田和水田，也一路有柑橘林；再走一段山溪路，经过叫冸灞的村子，村屋竝冸灞两边山下
，柑橘林也一片片沿山溪。再化半句钟脚程才到金龟山山脚作陂坑，也来到金龟山柑橘林最林茂盛的地方。作陂坑又有上下之分，上作陂坑的屋子要跨几道石阶梯上去。下作陂坑则是外婆家，是很莊严的古老客家围屋，家家连巷连天井。我想跟外婆家世代有人在香港或出洋行船有关。旧时家有男了多数想方设法去香港，照他们的想法也许就是：柑橘林再好收成，也养不饱一家四季口粮；金龟山再好山好水，也祇有山溪几块水田，怎富也难活出金龟肚；出洋行船赚回洋人钱，块块打得叮噹响。自然，金龟肚人有出洋风气，多少也受了隔山的鲨鱼涌日日行小轮船影响。赚回洋钱，才建起了固若金汤的客家围屋。
外婆有叁个儿子五个女，母亲排行第六，她上面的大哥大姐，是我叁个大舅父和两个大姨，她下面是我两个姨仔。对於许多大舅父和大姨父们，我很少见过，有些根本不认识，也祇知道叁个大舅父大姨父们，很年青就在香港行船，後来又知道叁大舅父和大姨父行船罹难了，叁大妗和大姨母一直守寡。叁大妗生了两个表哥。大姨母是解放後才去香港，後来领养了一个儿子。我的另一个大姨和两个姨仔，排行第四第七第八的，第四大姨父据说是当游击队打仗死了，其馀两个姨仔，最小的姨仔嫁到香港，姨父当官差；排行第七的姨仔，嫁到故乡著名的古盐田叠福村，姨父是打鱼人，我未见过。就我的印象来说，母亲的众多兄弟姊妹，比较有印象的也祇几个住在作陂坑的大妗母和几个表哥弟妹们。我还记得，家乡解放前，这几个姨母都陆续去了香港。外公和外婆也在我未上小学唸书时就去了香港。所以，我对外婆的最大印象，也在七八岁之前。
外婆是个子细小的小村妇。相反，外公身宽体胖，很富泰的样子。但外婆脸很雪白，她行路像祖母一样快。外婆生长於凡女子皆缠足的时代，但客家妇女没有这个传统，故外婆天生大脚。童年时，我和妈来，外婆最欢喜了。总见外婆坐门下一张籐椅上，门後面是石碓和石磨，有时也会见到有大妗在磨谷或踏碓米。外婆见到我了，欢喜得由籐椅上跳起来，摸下我头壳抱起我，大妗也停止推磨。外婆家开始热闹了，会有许多人来看我和妈。我总会看到外婆在天井四围蹭跳，也蹲在天井麻石礜上劏鸡。
我最欢喜过年到外婆家。每年里头总有叁两回去外婆家，如家里收蕃薯时，妈和姊会挑两担蕃薯去外婆家。快过年了，外婆会遣人送柑橘来。我去外婆家，最最欢天喜地的，莫过於给外婆拜年和撷柑橘了。外婆会带我去撷柑橘。她孭一根长竹钩，身後会跟大群表哥姊弟妹，表姊们都拿一只只竹篮。外婆率领我们去柑橘园，她细小的身子在梯形山边上蹭跳。来到柑橘园，她会选棵最多橘子的来采撷。大家守在橘树下看她举起钩镰鈎橘子，就在树下举篮子篓子承接。橘子哔哩吧吧掉下来，但多数接不到，都掉到地上。大家争先恐後抢，嘻嘻哈哈笑。…
巴士过金龟山路上，母亲是否回忆她老家金龟肚呢？我猜她会。我并且太胆估量她打盹是假的，沉默於已过去一甲子的人生经历，想她又酸又苦的七十二年春夏秋冬。她不会告诉我，也不知怎样表白。…我转脸望母亲，看她眯著眼也望我。我猜她一定也记起她诞生地作陂坑的童年和我的童年。母子两代的童年融解的母子亲情，被时空捲得多遥远，但都载满怀抱又回来。

鲜活的往事衝击了感觉，我看见了童年影子。外婆家开年像在家过年一样热闹。我跟表哥们到祠堂去祭祖拜堂。表哥为满足我，要我放鞭炮。呯呯啵啵鞭炮响过，我把表哥给的一排炮竹跟火柴盒一齐放进八褂绒袍子内袋里，跟他满村子跑去检鞭炮(未爆炸的) 。家家放鞭炮，爆开满地通红纸花，总会见到未爆炸的炮竹。那回，就因为乐极忘形吧，八褂袍内袋塞得满满；但不知怎缘故？火柴竟著火，一连串呯呯呯呯啵啵啵啵，鞭炮在褂袍内爆炸。爆炸声把我震倒，後来才感觉肚子阵阵剧痛。後来，才知肚子被炸了。肚子没炸破，但鲜血淋漓。这回鞭炮意外受伤，把母亲和外婆吓傻了，也把人作陂坑人吓傻。…然而，这阵阵鞭炮响的深刻印象，似乎也把童年影子带走，却永远把童年的美事串连。
我望了下母亲。我想告诉她心里这件童年往事。妈，您现在有想外婆家吗？我问。我几十年未返去看过。外婆家无人住，看甚麽？她明明白白告诉我。我想外婆家的大屋一定住了人，我说。现在甚麽世界，还是旧时麽，她又明明白白告诉我。她没说错，我想她已深深感觉世界变了，是她从未想过的变好了的世界。但我想说的那个童年往事，却是她跟我共同拥有过的温馨。妈，我最记得读书前去外婆家拜年那回，我最後穿八褂绒袍子，给炮仗烧了袍肚子。我忍不住说了。唉吔，衰囝仔，还记得。母亲那副给我挑起的记性，一下子爆发一阵呵呵笑声，令邻座的人也奇怪的侧目。
     巴士已过金龟山，奔驰坪山墟了。我猜想已过了桥头店。我的童年往事也和母亲的心事重合成一片片。记忆去到桥头店，徘徊在庙堂小学石阶下。我又望了一回母亲，觉得她不想说话了，好像祇想听我说。而我却心想翩翩。我突然记起最後一次走桥头店，是公社化之初，陪素文表妹挑蕃薯返她家，就在桥头店歇脚和分手
。表妹父母兄姊早就不在家，祇留她带两个小妹过日子。後来听到她们来渡香港一家团圆，我已经行船飘泊了。她和我同学何运新结褵，我无缘饮他们的烧酒。

上来就碰到啦,问好国参兄!

外婆和澎湖湾的细浪，永远珍藏在游子的童年。

童年往事留下的记忆大抵都是这么温馨的,盖因当时心中充溢的多是喜悦和快乐,尚不知忧愁和痛苦为何物.

温馨的童年往事, 耐读。。。

我也怀念外婆, 小时候，生下来就被送到外婆家，长到五岁才送回北京，以前，一直管外婆叫“妈”，好长一段时间改不了口。。。呵呵。。。

问好国参兄！

国参兄这一篇《怀念外婆》勾起了我们心中多少对往事的回忆！我从小由祖母带大，与我，她是世界上最亲的人。祖母虽已作古多年，然而，所有点点滴滴的记忆，早已深深地印在我生命的底片上，它们会永远陪伴着我一起走人生的路，会温暖着我余下生命中的每一天！

曾在好友秀才的文章后写过一篇有关童年的跟帖，放在这里，也算是对国参兄这篇文章的回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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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下雨地上流，几家欢喜几家愁，少年不识愁滋味，水煮萝卜盼豆油。”童年如此单纯，连快乐也如此简单，这样的记忆虽然终生不会忘记，但这样简单快乐的日子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写得真好，一个童稚活泼、调皮捣蛋的小秀才，活灵活现地出现我们眼前。虽然，住在南方城里的孩子们和你们边城的孩子们玩的花样不一样，但童真的快乐是相同的。

记得我小时候常玩的游戏有：打弹子，刮刮片，钉橄榄核，斗鸡，官兵捉强盗，放风筝等；当然，还有打架，不打架的孩子长不大。

小时候真好，不需要隐藏自己的感情，有爱可以大声地说出来，不高兴时也可以大喊大叫地表达出来。小时候真好，不曾浸染岁月的尘埃和风霜，不懂得世间的复杂和曲折，用一颗赤子的心，用一双单纯的眼，去体味、去观望——这个忙忙碌碌的世界。童年，一个快乐的年龄，一个烂漫的时节，没有成年人的烦恼，只知道天天快乐的成长。

怀念童年，是因为童年有很多纯粹的欢愉和笑声；有很多奇妙天真的幻想；焕发着生命之初的天真和懵懂；书写着步履翩跹的成长和希望。童年是快乐的,童年是无忧无虑的,童年就像是那本子上歪歪斜斜的字体,写错了可以用橡皮来擦掉，重新再写。

“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尔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要是永远不要长大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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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头呆鸟，你以为国参兄是你啊，既不懂简体又不懂繁体，只知道在这儿瞎聒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