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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返鄉v記十三《憑弔》
    凭弔
         
         弟用脚踏车孭我,冒著霏霏细雨来官湖村。旧时官湖是小渔村,是我小时一些同学的出生地,对这村子有些难忘印象。访小鱼村,原不是我预先计划的,但弟终於不预告就带我来官湖。弟好像早知我回来读一本书,他已经捧在我眼前,拍去书面上的灰尘,让我一页页翻阅下去。文字打心坎深处流泻之,景致言深意长。弟把单车摆在村前大榕树的麻石礐下。我见他的衣服比我的还湿。我默默望他,心却百感交集。我看的和感觉的是雨融解了汗雨的身心。雨下得小些。我们到海滩去看看,弟说。他话里的意思,在我听来像是他把积压在那本书打开来让我读。老娣(即弟,客家称呼) ,太辛苦你了,我说:在榕树头休息下,让我一个人去海皮(海边) 。我陪你去,弟说:如果不是阿哥返来,我也难得来官湖。弟真说到我心坎处了。其实,我早就默默翻阅这本书。
    大榕树对开的村坪,左边的田野似荒芜了。放眼右边村屋,没有行人,连只狗也看不到。一幢幢参差不齐的老屋,似乎猥琐的瑟缩雨幕下;放眼处的後山野,也是零散一幢幢参差不齐的小洋房,撑起满天的白茫茫雨雾。坐在麻石礐上,我们被婆娑的大榕树覆盖,头脸被雨线弹打,也把我兄弟的新旧话串连了,在雨线里飘舞。我和弟就在寂寞的秋景下,聊起官湖村。我说官湖人纔是大鹏湾上土著,他们的粳米话(大鹏话俗称) 很脆亮,说话如唱歌。我说王族是官湖大姓,多数出洋了;以前在英国和荷兰,现在多数在美国。弟听我说後告诉我一个掌故,说官湖山背後面的乌泥涌,清朝时期住过郑姓的人家。郑家出过秀才,但後来在一夜之间被乡党灭族,从此消失官湖村。记得童年时也听过这个传说,被弟一说我又记起来了。於是兄弟俩天南地北说,话题又回到官湖村。我说童年时学友王桥在美国南部的查尔斯顿最早定居。王桥之後来了他的堂弟王良,在查尔斯顿带动起一个客家村。王桥也是最早搭起查城跟中国的贸易桥樑,王良则开发了一片王氐饮食业,活跃了一片华人生活环境。这个後来居上的官湖老弟,也为唐人做了许多好事,受到查市政府褒奖。…
    我指给弟看那幢被雨幕笼罩的小瓦屋。我说以前小屋是村小学堂,再早时是官湖人的杂货店。童年和少年,我来王桥家几次。由杂货店变成小学校,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文化对小孩心智的教育。我的学友何茂仁和他爱人,就是第一代民办教师。记得偷渡前我来探望过他俩,是我从劳改场回来之後。透过雨幕,我恍然看到屋子旗桿下站著阿何君的爱人,她孭著新生的女儿,在指导十几个村童做体操。走进他们的课室,会让我想起自己曾任教的东涌小学堂。我觉得这课室比我任教的东涌庙堂小学亮丽。海风打屋後吹来,有浓浓海腥味,但凉爽爽。而在老书檯底下张望的几个学子,又让阿何感觉人生甚麽滋味呢?的确是年青时难得的宝贵经验吧。然而,我也看到天雨之夜,王桥偷了一只生产队小鱼船,带著他家嫂和姪儿女偷渡,投向浪涛起伏的大海。我也看到阿何和他兄弟福光(也是我中同窗学友) ,在霉暗的雨幕掩饰下,抱著两只波胆(蓝球胆) 投进波浪里,离别倚著门板送别的爱人和孩子。夜色深沉,浪涛惊拍海滩,也惊起妻儿们在萧瑟的夜里哭泣。
    告别小渔村已叁十五年。自然喽,我也看到被翻动的一页页惊喜。初中毕业那年,王桥约我们几个学友来官湖玩。就在小学校隔屋的公社食堂,他用自家粮票对公社米,还跟鱼民生产队买来几斤白饭鱼,煮大锅鱼仔粥招呼我们几个饿鬼。我们就在地坪摆了张门板,把大锅鱼仔粥放门板槕上,他拿出他妈出嫁时的嫁妆高脚坭碗(即大蓝碗)。我们几个初发育的少年人围著大锅团团转。手举坭碗狼吞虎嚥的样子是甚麽滋味呢?平生难得大啖的鱼仔粥,换得几许回味啊!那回,我食了六大碗鱼仔粥。同学叶德煌比我们几个早发育,最大食,共食了八大碗,连锅底粥焦也用指甲刮刨得片甲不留。叶君是学校歌舞组笛子王,他的无名笛曲,好多时是我催他吹来听的。还有,许成思同学是小提琴手,他小小年纪就会追女仔。啖完鱼仔粥,大家围坐大榕树石礐上,就由许叶两同学,表演了拿手的小提琴笛子合奏。合奏甚麽曲子?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草原上昇起不落的太阳〕,真正血气方刚少年时,此後难得相聚几时醉?王桥和许成思比我还早几年跳船美国,赶上杂烩馆生意最易做的时候,他们都活出一片天。叶德煌同学在哪?笛曲吹过草原吗?
    越过少年时,书翻到那一页?时光已辗碎多少人生画片?也祇有留在记忆里的感觉最真实。记忆犹新,实在最宝贵不过,想时不再青葱也青葱,消极得不能回味也须回味。噢…那年我离乡,来探望王兄父母。家里就祇留下他年老父母。我们相对无言。告别他们,我来到滩头踽踽独行,眺望此起彼伏的波浪,聆听阵阵浪涛刷沙之音,我的心孤悬於遥远的海上坪洲岛(英属地,即北约坪洲,与大鹏湾遥遥相望),浪涛阵阵令我惊疑。
    此时,望海的田野路上走来个卖鱼佬,在麻石礐上放下鱼箩。弟明我心思吧?他说:阿哥,你看看这些鱼,还认识无?我看到半箩花肚碧(一种无鳞鱼名) ,望之感觉不够新鲜。但说不上是乡情还是海情,我叫弟买了叁斤。看卖鱼佬眉飞色舞的样子,看他平举旧时的小秤石砣的样子,我的心鲜活了。
         通往沙滩的路荒芜,或早就没有人撒网打鱼,连路也变得荒芜。来官湖的鱼贩子,好像也是过路客。弟肯定了我猜想,说鱼贩子是墟市场来的,穿村过家卖鱼,原就是乡下人的老习惯。我们绕过一道仙人掌丛,足踏沙滩了。沙滩上果然看不到一只小舨艇搁浅,海上也无帆影。整个沙滩海岸在混沌雨雾里,浪涛拍岸之声显得单调,听之让我心也觉得空茫。我和弟孭雨踏沙而行,祇有弟知我心思。我离家那年他十一岁。半夜,他拉著母亲的手依著姊的背,眼巴巴望我消失在祖屋巷口,一去半甲子。今天弟用心良苦,兄弟眺望海湾非关天意;在我是诉说遊子思归,在他就是让我翻阅这本出乡手记。此刻面对霉雨霏霏,我来於斯归於斯,彷彿也尘归尘的意念,捲起我心归来八万里,捲起我抒情故乡万千重,都写著:官湖村陌生我,不再旧时相识。我是背时的乡家子,但故乡人活得尊严起来,是我的祝福。於是,我突然心有灵犀一点通,似也追寻一片诗情,所歌的都是凭弔的心情。就让我学唐人王灼的〔长相思〕(註) ,写一阙新词吧。
                     你来也,我来也,少年相聚几多愁?随缘是有缘。
                     东半球,西半球,遊子如云难相聚,无缘寄有缘。
    (註) :王灼,字晦叔,留世〔愿堂词〕,此词见〔词综〕卷十一,词曰:
         来匆匆,去匆匆,短梦无凭春又空,难随郎马踪。
         山重重,水重重,飞絮流云西复东,音书无处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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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貼出戲事,就見到曾姐讀散文。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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