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返乡散记之十一 过墟埔笪有感
到中心小学去拜访玉全学友出来,眼前应是旧时的墟埔笪。墟埔笪变成新埔笪,幢幢小洋楼隔断我视线,但未能遮蔽突然浮映心田的图画。我打从八岁起上学,到後来做过短期民办教员,出入中心小学和路过墟埔笪,可说留下脚印千万重。我问家弟,旧墟埔笪你有印象吗?有,弟答:校门对开有棵大榕树,旧时上学常在榕树头打陀螺。家弟一番抒怀,说到我心坎处了。还有呢,我又问。弟望我微笑无言,彷彿特意把记忆空间留给我,让我寄意,让我真正体会往事祇有回忆最滋味。
老一辈人都知道,中心小学校是旧时「文昌楼」原址,战时被日机轰炸至日本仔驻紮後,墟埔笪像墟肚一样破落【註】,再无旧时繁华。学校是战後在未炸塌的废楼改建。我入读时,仍然留下炸塌的部分,我们课後常在塌陷的洞穴做捉迷藏遊戏。学校门对开的大榕树枝叶婆娑,仍然像风水宝树,见證了日军侵略史和战後的文化教育。墟埔笪,可以大榕树做为观照点:榕树头四近仅两个足球场大小的墟埔笪,由鲨鱼涌来的官路到此为止。走过墟埔笪就是欧阳屋,再走一段石板路就进墟肚。由榕树头右边望去,有间杂货店。我见过此店有时也卖饱点,但从未进去过。杂货店过来,与榕树头相望的是一间客栈,客栈隔邻是间棺材舖。反而棺材舖给我印象不寻常。人忌讳死,也忌讳棺材,我从小就怕见到棺材,见到棺材就恐慌,现在仍是。上学放学路过,总会打榕树头快速跑过,不想见到里面摆放的棺材。棺材舖是新围仔人开的,平常上学放学都会见到脸肥腰粗的黄伯在大木马上打造棺材,上课时也会听到单调的斧凿声。乡里年年有人生死,如果碰见有人从店内抬出棺材,就知道乡里有死人,心里就恐惧!想到与死关係的棺材舖,自然会想起55年夏天乡里发生的一场瘟疫。那年乡里一下子死了好多人。这场瘟疫发生时,我已在外乡读书,没目睹瘟疫死亡景象。後来證实是鼠疫,知道鼠疫未扩散,是墟埔笪两个西医李光荣和廖汉贞的功德。
西医诊所就在棺材舖隔离。到了这间西医诊所,墟埔笪已是边陲,由这里分道去高圳头村,经径心村到灞光墟。走榕树头右边官路去鲨鱼涌坐渔船,可到王母墟、大鹏城,再远就是南澳、淡水、惠州了。西医诊所现在变成医院,自然不在墟埔笪。李光荣和廖汉贞两个医师年事已高,不知怎样?早在公社化前,李、廖两医生已成了右派分子;到我因患病辍学返家,都没见过李光荣医师,但廖汉贞仍然是公社惟一的医师。那时肺结核仍然是绝症,遑论举国上下闹饑荒时期。那时得到她特别关照,印象深刻难忘。潘婶(我称) 的两个儿女潘妙儿、潘恩涛是我中小学同学,因了这层关係,我对他们家知道一些,现在想起他们,也想起些乡里旧事。
在抗战前後,乡里已有掛牌西医济世,固然与本乡有火船仔(轮船) 直通香港有关。乡下有西医,也有教堂;所谓船坚砲利,才有後来熟知的西风渐进,然後才有毛公的东风压倒西风振兴国家命运。在我乡西医能在乡墟掛牌济世救人,但无缘进驻墟肚跟国医平起平坐,用我现在的观点说就是:船坚砲利难敌保守成性的锁国心态。想当年慈禧太后一个圣谕,犹疑寡断的光绪帝留下瀛臺遗恨,康有为们的《公车上书》遗下六君子血灑百日维新的历史;我想因缘际会也罢,到後来胡适先生们提昌了「中国为体西学为用」的大潮流,我乡的西学为用,可说早已开了风气。然而,李光荣和廖汉贞的宝号,仍然无缘进驻墟肚,就是民性的传统。李光荣是哪里人?我不知道。廖汉贞是径心村人,她曾祖父辈已开始经营本乡大理石生意,到她接受西学,在省城(广州) 接受医护教育,然後嫁作本乡潘姓望族。她先生我知道甚少,也从未见过,祇知他做过阿游伯(游击队员) 。
旧时乡中人说起乡事,最爱说:龙岗罗(罗瑞合是香港著名的戏院商) 淡水古(我唸中学的淡水镇,据云联合街是姓古人经营的),不如葵涌一个潘(葵涌油搾坊历代是潘姓经营),可想本乡潘姓望族非同凡响。民国後的潘家、廖家的子弟接受了中西学陶冶,不能不说是本乡跟香港早有的文化远源。我同学的尊父追随革命做阿游伯,亦可说时势造英雄。
想起廖汉贞,我难忘她对我的特别料理。这里所说的「特别料理」理由在:她当年采取的独特治疗,我想就算在大医院门诊,也难采取的最现实的治疗方案。情景是这样:李光荣倒楣後,潘婶(我称)除了在墟埔笪驻诊外,有时会进村做接生婆。就是这个因缘,她听到我是患肺病辍学,亲临我家探望我。她告诉我,说肺病难医,注意寒暑风热感冒,要多运动和增加营养。她还悄悄问我:你敢不敢吃人包衣?甚麽叫人包衣?那时我自然不知道。她浅白的解释,人包衣就是胎盘,如果我敢吃,她接生取得的胎盘会给我留下,叫我到诊所去拿回家炖煮。她告诉我怎样炖煮胎盘的方法:先用盐和醋先挻除包衣腥气,再到河里洗冲,再用沸水淖一回,才下头用细火炖约两叁个钟头。就是这个因缘,在无药就医环境下,这个医理就是给我的食疗。她认为我年轻,血气旺盛,从根本食疗,打倒病魔。所以,隔些时她遇上接生,必会为我留下包衣。有时她就近我村接生的话,会亲自把胎盘送到我家。直到我离乡时,我从她手上接过用草纸包裹的人包衣不下十几个。我後来知道,胎盘原来有个古学名叫紫河车。我来香港後,在国药公司看见紫河车丸,视为防身保健宝药,就是她的独特治疗影响。
後来还是因缘际遇,我在香港跟後来到港的福光同学相聚,知道一些同学消息。他说恩涛的经历曲折,但文革之後复教书职。福光也是我乡少数大学生之一,广西水电学院毕业。他跟夫人联结横渡大鹏湾到香港,曾是同学间大件事,传讲一时。我还记得当年初相聚,跟他在珠江戏院隔邻的茶餐厅茶叙,再约几个同学在他九龙城家打豆豉(聚餐) ,客家人的炆猪肉和酿豆腐成了桌上当然佳餚。席间,我们说文革,我说武鬥时香港见到大陆浮屍。他说起梧州大火惊心动魂!福光後来也航海了,做回他老本行电工。我跳船美国後住纽约,走同乡会馆时偶然会听来一些青少年学友消息,知道恩涛也到香港了。还从他一个堂兄弟口中知道,他因个人成份,很迟婚。他卅岁才跟当年教学的村小学一个小女生连理。壮年娶得美娇妻,也算神仙美眷了。我们都是红旗底下成长一代,人人的阅历都是一本厚重的书,是人生的大阅历。
走墟埔笪,眼前不是旧时的墟埔笪,乡事人事变迁,用天翻地覆理解才真,我游子他乡,赚来满怀归乡情怯也真。惟独昔日的乡前辈廖汉贞医生,她对我无微不致的关爱,又回到眼前,我的致意和祝福就弥足珍贵了。
(註):日军进驻我乡葵涌一九四一年岁冬,乡人俗称走日本仔,不久香港沦陷,即公曆十二月七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