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墟传说》之二:
被遗忘的一个香港故事
一
族谱云:
上祖传来,始祖李念一郎配蓝氏大娘邱氏叁娘生法信公法道公,由湘中迁四川开枝散叶。我一世祖仕芳公配黄氏生昌德公。昌德公生四子:子吉、清吉、福吉、元吉。永乐年间,为避战祸,子吉、清吉、福吉逃南粤,元吉留四川侍奉父母。子吉、清吉居葵涌,福吉继续南下九龙居长沙湾。子吉後迁居响水。福吉身怀上祖传来︽棋艺拾遗︾。惟上祖传来宝剑由子吉保存。嘉庆一年︵註一︶我族叔祖公望伯南下九龙寻访福吉後人,从此音讯杳然。
(咸丰十年【註一】我与母亲天柏兄在鹏城一别,越时五载。我母兄南下九龙下落如何?於今,我亦南下,福祸由我,天地顺我,菩萨祐我,祈望能寻我母亲和长兄归……)时维同治叁年【註一】。云中君愁绪满怀。这样扬帆南下,乘风破浪,也就到九龙了。
季春。艳阳普照。海风溲溲。空气凉爽。远望九龙山,白云碧波映山山映水,最是难忘的瑰丽景致。这般青山绿水,把他满怀涉水程的忧慼也化解罢。
潮千叠空阔海广,
九龙未跃水,
雨泪千层湿衫裙。
奈何悲歌难唱倚风帆,
我偷看天地人间!
乍听涛声乱,
艳阳云气迫心来,
教我寻亲载梦不知返。
云中君情不自禁吟咏起来。一阕〔调寄虞夫人˙季春〕,也真把他的愁绪化解了。站在风帆舱舷上,似乎仅剩下满眼苍苍笼笼的九龙山壁在艳阳下映照的凡尘意绪。能否找到母亲和天柏兄,也归天意罢。船影飘飘,该到我泊船地方了。
「拾贯,找地方泊船吧。」云中君命掌舵的拾贯把船驶慢。他的心被眼前不远处一个葱笼的树影迷惑。(就泊到那里吧,石山绿树,风平浪静,亦能避风躲雨。船泊定了,人也到了九龙,长沙湾也不难找。)他想。
看拾贯放下风帆。船慢慢飘进了一片绿荫掩映的石角湾里。船泊定了。拾贯抛下了锚子。
「师父可以下船了。」拾贯望站在舱舷的云中君说。
举目眺望。石山对开的沙滩光洁晶白得眩目;远处的白沙上蔓生的一丛仙人掌,绿色里映点点紫红。云中君心里一下子欣喜雀跃!
「拾贯,我看到沙滩上有红熟的仙人掌。我们下船去摘。」云中君兴奋的口气。
「什麽仙人掌?」拾贯不懂他说。
「快下船,红熟仙人掌,水汁多果肉滑。」
「什麽仙人掌?」拾贯望云中君。在他听来,云中君的说话永远柔软似女人,娇柔的嘴角牵起的笑容也映了颊上一抹笑靥。(世上也有这样的男人?他却用一把美丽的宝剑!……)。
「噢,拾贯!」云中君纔醒起拾贯并不认识仙人掌。「很甜的仙人掌,你下去摘吧,我要吃。」打从湘中南下,僱请了拾贯小风帆。这小子英风飒爽,又憨得可人。一路已过风险万重山,已一年有馀了,也相依为命吧。
「拾贯,没骗你,是甜甜蜜蜜的仙人掌。」他告诉拾贯,似忘忧了,浸进了回忆里:彷佛童年之梦甦醒。美丽如画的童年也不再美丽;直到十六岁,再也未吃过仙人掌。妈祖庙旁边沙岩下的仙人掌,怎忘记去凭弔呢?他才又觉悟自己的桑音也太甜腻了,面对拾贯竟心声相应也似,陷进无以名状的童年景致里,俄而脸上又泛起忧慼。
「师父,你别下船,我去摘。」拾贯欢喜莫名起来。
「我们一道摘。」他说。
他的足尖点动船舷,身如燕子跃飞岸上,再一个足尖点地,人如海鸥戏水,叁两步起伏,已经到了绿森森仙人掌丛。
「师父!」拾贯在後面高呼。「你没教我功夫。」
「你这傻艄子也没教我摇橹驶舵功夫呢。师父师父叫我幹甚麽?」云中君转脸望望仍在船舷下踏步的拾贯笑了。
「跟师父行走江湖,教我功夫纔是。」拾贯踏上沙滩来了。
(拾贯说的也是。年来飘泊相依,连马步功夫也没教他。萍水相逢,不是亲缘也是亲缘了。)这样想来,他朝拾贯说道:「吃过仙人果,叫我千声师父,我教你功夫。」
拾贯嘻哈哈到了眼前。他肩膀以下全都湿漉漉,看在眼里觉得靦腆。(并非初看拾贯高长的身子。他热天永远穿那件剪断袖子的单衣,天冷时只穿件半袖棉褡子,连长袖袍也不披。比起我娇气多了。……)此刻,看拾贯一副傻乎乎的样子,看他水珠沥沥,云中君纔醒悟自己有失礼貌,连忙垂下双眼,竟羞赧也似。他伸手去摘仙人果。簇簇片片红紫的仙人果映得眼花撩乱。殷红的熟得亮眼,也红透得指弹即破也似。他用拇指和尾指摘下一只仙人果,欲交给拾贯吃。
「师父,你教我功夫,我叩你万个响头。」拾贯在沙上跳动,摇落身上的水珠。他接过他送过来的仙人果,端在掌上细细端详。
「谁要你叩响头,不知羞。」云中君嗔也似道。
「我学了师父功夫,一辈子追随师父。」拾贯坦诚相告了。
「别师父师父叫我,谁要你一辈子师父。」云中君白了下眸子,脸颊乍然羞红。
「天地为證,我与师父相依为命。师父受弟子一拜。」拾贯说把掌中仙人果抛进嘴巴。他恭敬地躬身下跪叩头伏地了。
「谁要你这个礼。」云中君满脸子酡红。
情景也就这样子,欢乐和乍羞之感浮上心田,云中君被逗得少年起来,他强忍住浮上来的羞赧。他说:「还不给我摘仙人果呗。」
「师父,这真是仙人果吗?真的甜蜜蜜呢。」拾贯望绿森森如巴掌大的仙人掌长满刺,心想:为甚麽这叫仙人果呢?他楞楞望住云中君,笑声朗朗如艳阳下闪灿的白砂子,透亮但悦耳。
「师父怎能骗弟子呢。」云中君嗔道。
「师父,我有些奇怪,仙人果母亲这样醜陋?」拾贯道。
「醜妇不能生美女吗?你瞧醜妈妈的血全给了子女。」云中君觉得自己面对拾贯爱说话;於是,他好像特别为拾贯编说这个故事。「仙人掌原是海里的精灵,有一年海龙王兴风作浪,她逃到了海岸上。有一夜她睡梦中醒来,纔发觉自己浑身长满刺,再也不愿回到海里去了。」
「这是骗小孩的故事。」拾贯笑得前仰後合。「师父,你骗我啊。」
「不信你不小心碰她会刺你。」云中君忍不想笑。
「师父,你的脸红得像仙人果。」拾贯心里正纳闷:师父,你脸嫩得不像男子家……
「甚麽?」云中君掩不住羞红垂下脸。
他感觉拾贯楞楞的目光,把几个仙人果朝他脸上掷。他轻巧的接住了端放掌中,随之用拇指一弹;仙人果随弹指飞出,巧妙的打中拾贯的嘴巴,封住他忘情的欢笑。然後,他也抛一粒仙人果到自己嘴里,斜着双眸抹了下拾贯;打心里调笑拾贯的意思,在颊上泛起浅浅梨涡子;嘴唇上鲜红的果汁令他的笑容娇情,双颊愈酡红了。他才觉得玩得过分,满脸羞愧的拱起双手朝拾贯赔礼,随之腰腿下沉,在沙滩上盘坐,腰上的宝剑也安详的卧於盘开的灰蓝袍襬上。他嫣然的垂脸盘坐,心里充盈了满足。云中君心里自我誇饰的侠士之风似也随心绪波澜之,也随心绪万端剪断了心灵泉眼,淌下两行凄伤泪。他双颊如寒,低低垂下了。
从未与人这样玩乐过。若说玩乐之心趣也盎然,人也羞心也野,该是於古墟古庙滩头的童年往事。那回,母亲领我和八哥坐家船过河涌来妈祖庙上香。踏上滩头,就望到了沙岩下有一丛仙人掌。骄阳映一簇簇殷红。八哥摘几个仙人果抛给我,我接住了。八哥说仙人果汁甜蜜蜜,吃了会做梦。就因仙人果太甜蜜吧,吃得也胡塗,塗得满脸嘴巴也红。八哥大笑不止,抱起我在沙地上旋转飞舞,我晕酡酡像也醉了,醉里如做梦,梦里飞也飞。……自幼跟八哥最相好。所以,父亲才命八哥护母亲和我远走天涯吧?隐姓埋名湘中,寻访泰山北斗之君。远走天涯五载以返。家仇已报,沉冤得雪。於今我母我兄何处寻?……
「师父,何故流泪了?」听到拾贯说话了,也悄悄盘坐下来。
「打坐打坐,我怎流泪。」云中君马上转泪为笑道:「以後别师父师父叫,我没教你武功,多害臊!」他拭泪了。
「没教武功也是师父。师父武功盖世啊!」
「何为武功盖世?不害臊!」云中君眼睛流露不悦之色,他说:「世上没有盖世武功,只有仁者纔天下无敌。」
「师父想过吗?我们扬帆而飘,我心里在想:古墟人怎样传说师父的宝剑和武功?」
「别胡乱说,不害臊!」云中君拍了拍自己的盘腿道:「静心打坐。」
「拾贯学师父打坐了。」
对拾贯来说,打坐不再是新开课业了。追随云中君以来,拾贯最道地的随师课业就是打坐。
家帆被他僱用,看望他日夜长长打坐功夫,看他一副神閒气定的功架子,打开始就肃然起敬。小风帆横渡江流上下,载商贾遊人也载侠家,何止万千,见他万中无一的打扮气度就觉得与众不同。他秀丽的侠者风度,乍看玉树临风如弱柳迎风。看他更似吟风弄月的秀才,却无丝毫酸溜气。他还佩宝剑。可惜他不说话像观世音,说话却如妹子声柔柔。也就是这副行色呢,怎料五年後见他下山来,仍然专诚寻访我拾贯,令我如沐春风啊……
—还记得五年前那个秀才侠客吗?他找到我了就朝我拱手鞠躬。
—万绿丛中一点红!我记起五年前那个印象。怎会相忘,你就是云中君妙君子!
—妙君子!他竟迷样笑开一朵嫣红。
—就是这副模样呢。我告诉他
—你我有缘,故有缘千里来相会。你兄叫拾贯,我就欢喜你这个好听的名字。我也欢喜你缠绵欲醉的顺口歌。
听他抿嘴而笑,桑音软如女子,想起五年前搭渡的他来。噢!比当年飘逸多了,但桑音仍似二八佳人,心里就觉得好笑,真想调侃他两句。五年後相逢,他依然袍襬飘忽,圆草帽半遮脸,宝剑佩腰。惟独难看他脸腮,英姿绰约似有若无的鬚眉之气,怎留下岁月痕迹。……
—承蒙妙君子大驾光临,心中仍有我拾贯,我叁生有幸也。也不知何时学来了这些文八股,也套两句答他,也把心中想他的气度回敬他这个妙号,也学他样子一样鞠躬。
—拾贯兄这般称呼我,妙极呢。他笑逐颜开。
—难得与妙君子结缘,我拾贯如遇贵人。
—弟名号云中君。他说:人生难得有缘人,贵在相惜相知。他盘坐船舷上,把肩上竹箧也放下,宝剑也摆在箧上。
—人云,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是这样吗?
—拾贯兄言如泰山,浩浩然似大湖之水也。他拱手。
—我知天之高地之厚,惜英雄重英雄,天经地义。
—弟今日下山有事相求我兄,若得拾贯兄承诺,真乃云中君生死之交也。他又拱手称谢了。
—妙君兄说来听听。我心里实好奇。现在想来,是为结缘好奇吗?
—我欲僱拾贯兄贵宝号行走天下,兄意下如何?
看他那副亲切的谈风,也许就是这个相知之情怂恿,我竟决意与他行走江湖了。眺望招展迎风的〔拾贯〕旛,我想自己出身微寒,诞生之时父母只得拾贯钱,因此以拾贯为我命名。我十岁父母病痾双亡,难得以十岁之龄搭客渡江糊口。我信天高地厚,江流之外有汪洋,山外有山。今日巧遇恩客僱船,乃知我如缘,我怎不惜缘随缘呢。
—拾贯愿与兄相随天下。我以肝胆相照了。
—拾贯兄,你随我须离江流大湖很远,离家很远,兄真愿意结缘?
—男子大丈夫肝胆相照,海阔天空任鸟飞。我坦诚相告他:我欲随兄看江外汪洋,山外之山。
—妙哉妙哉!他刹地抬起身子,朝我一揖到地。
艳阳如射。
拾贯瞥了眼云中君盘腿上的宝剑鞘,望他圆帽上的仙人掌反射幽幽光芒,他真想伸手摸摸这宝剑。(古墟庙殿上一阵宝剑出鞘,白脸虎的高长身子倒下,他手上铳子也铛声掉下。噢,这妙君兄妙绝如轮的宝剑出鞘啊!今生我甘愿相随,拜他如师爱他如弟。……)
足半句时辰,他们打坐之功也告完毕。
「记住,别再叫我师父。」云中君忽然说:「弟与兄结缘之礼怎可相忘,叫我妙君妙君子,我心悦神服。」
「拾贯遵命!妙君。」拾贯双膝拜伏下来。
两人就在艳阳之下九龙山下互拜礼成。也就是这个礼仪之後,拾贯被命令跪坐仙人掌丛沙滩上,合掌望云中君抽出家传宝剑,在沙地上游走一圈。他朝天地行了鞠躬礼。
「拾贯兄,今日起,弟愿与兄守恒习武,把家传之学倾怀相许之。」云中君在拾贯面前拱手为礼道。
「我心里只有师父,惟师父之命是从。」拾贯双目凝泪了。
「别叫师父,妙君也。」云中君甜甜软软笑道。
然後,云中君用宝剑在沙滩上划了个大圆圈,画上〔太极八卦图〕告诉他太极八卦之行走卦位与武学渊源之玄奥所在。然後,他拉起拾贯之手朝九龙湾参拜十下。他们回到船上时,云中君拿出文房四宝。一张毛边宣纸上,他照沙滩上的图案再画下阴阳八卦图,在图边上写下一行行小楷书。
「万物相生相息与武学之理一致。阴为天下之母。阳定天下之谿,阴随天下之阳,圣先师老子道焉。人之督任两脉皆通,吐纳之由气贯丹田,手足以阴阳之理动之随之,气息匀调,阴阳之气贯通。武功随行於八卦,阴之柔阳之刚相消相生相剋之,刚盛者柔应牵之随之,阴之柔沾刚而走之,连绵不绝变化万端。」然後他这样向拾贯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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