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年,女人领著这个小孩来到了玄清寺,她的故事犹如遥远闷雷迴盪释通师空灵里,击破了隐埋她心坎深处那个人生绝密,令她又看到了平生那个憾事,虚虚不实的禅境也变得真实起来。
女人领小孩进山来,那是善缘之始。
女人与孩子午後踏进玄清寺,捐过香油钱後,她请求释通为她儿子看相指点迷津。
「小小孩子何用看相。」释通告诉女人。
「我儿缺慧根,需要师父指点迷津。」女人坦白相告。
「慧根有无却藏於相格,天生自成,没有迷津可言。」释通还是禁不住看望站在眼前的小孩,瞳子映不出小孩相貌的真实,快高到肩上来了,她猜想。
「就是请师父开个窍呢。」女人说。
「慧根需开窍,这话有理。」被女人一句话,释通也似慧根被点破,觉得与母子有缘。
「师父说到我心结呢。」女人说,潜然流泪了。
「施主此言有理,心结宜解不宜结。」释通道。
「谢谢师父。」小孩子清亮的童音传来。
听到丰厚的童音,释通乐津津看望小孩,心里充满亲切感。修行快十载,玄清寺少有孩子踏进禅境,这善缘该珍重啊。叁岁定八十,这小孩慧根深厚,天生自成。我,我怎麽哪?今天竟结了这善缘。就这样与女人对座下来,听她说起母子情怀:母子是单亲之家。那年,女人四十岁仍未嫁,她到孤儿院领养了这个小孩,取名平安,从此母子相依为命。今年叁月,女人老病复发,经医师检验,才知患了子宫癌末期症。
「生死无常,也只能听天由命。嫂子,妳节哀纔是。」释通只能安慰女人了。
「只是可怜我孩子,我未知何去何从?」女人悲哀的哭起来。
「施主别哭,我今生与妳儿子有缘。」释通也不知哪来的心思,慈悲地说道:「我愿收小平安为徒,妳说怎样?」
「谢谢师父?」平安母子跪在眼前了。
「施主,能让我亲抱妳儿子吗?」释通忽然这样恳求女人。
「孩子,快谢谢师父,让师父亲亲。」女人悲喜交集。
「让小平安叩拜师父。」释通听到小孩这样说,眼前已跪伏他的身子了。
「你我结善缘,我要亲亲你。」许是心血来潮的缘故,释通师也矮下身子来扶住了小孩。她说:「将来我与徒儿相依为命。施主,能告诉我小平安身上有何特徵吗?我双目不能清楚视物,但愿彼此心灵相应,他相貌特徵相印我心,我纔心心相印,知他如我心。」
「我心领神会师父心意。」女人拭泪道:﹁师父慈悲为怀,我死也暝目。……这孩子相貌白靓,双眼也精灵,但不爱说话。他颈背有颗黑痣,也有块红胎记。﹂
「噢!黑痣、红胎记!……」
那句闷雷由遥远处响起,经过心坎深处,流漾涟漪,令释通又记起那个平生憾事。她垂下了脸孔,伸开双臂欲去抱起小孩的脸孔。
那年平安十岁不足。光阴荏苒,平安已是十叁岁少年郎了。
这天,平安一早就在寺门扫地,远远就望到有人登石阶上来了,他马上进觉悟斋去报告师母,说有香客到了。
这麽早就有施主进寺,少有的机缘呢。释通脸上洋溢喜色,朝平安合什行礼,又抚抚他头皮,然後说:「小平安,难得清早有香客进寺,请施主进来,师娘在殿上恭候。」她心里也暗思:施主专诚拜访寺山,何方神圣?抑是旧识故人?方家先生踏进寺山妙境,非寻常之辈呢,也与禅境暗合罢……看望平安已踏过殿前天井,朝月门走去了。瞳子矇矓,但觉空气清冷,深秋山色凄迷。风打月门吹来,捲动小平安袍脚,她感觉微寒也像直透肌肤。我的亲亲小安,为何不披外套出去呢。已经听到脚步声,来人越过天井了。
「释通师父早。请原谅我打破寺院清规。」释通望到了平安身後一个瘦长黑影趋前行礼了。
「方家先生免礼。」释通趋前还礼,她看到来人背上还掛长型行囊。「小小寺院何言清规。请先生进殿,小安,请代先生拿下行李。」
「谢谢释通师父。方家远道而来,专诚拜望师父,师父请。」释通望到来人又合什施礼了。
「免礼。」释通连忙还鞠躬礼。「请问先生宝号怎称呼?」
「在下香港人,不在香港居;云遊四海,人称火头将军。」来人这样说,并没报上名号。
「噢,火头将军!」释通心里不禁惊奇。她微翕双眼,已用惯常的心眼视照眼前稀客了。「将军先生,本座双目失明,难明是谁,请问您是本座旧识?还请将军先生多多包涵。」
「有缘千里而来,在下与释通师早就有缘。」
「玄清寺与众生施主有缘。谢谢先生千里而来,玄清寺荣宠呢。」听将军先生一蓆话,释通心里愈奇了。
师徒两人领客人进了宝殿,释通师还是捺不住心里疑惑,命平安为客人泡茶进座,她则为自己点了香炷,上神坛祭拜了。(为何不通姓名呢?他到底何方神圣?)正要由神坛下退出,却被客人的身体档住,她心里有些赧然之感。
「释通师父,请恕在下无礼。」来人说,退了两步。
「无礼亦非礼。」释通有些不悦了。「还是请将军先生弃别号赐本寺贵姓芳名。本座也是平凡人,愿与施主坦诚相见。」说罢,她深深鞠躬了。
「情至之礼,在下受不了。在下罪过罪过。」来人亦以礼相应下来。﹁请问释通师父俗家之名怎称呼?﹂然後他说。
「先生此问缘何?」释通师如墯五里雾中,愈捺不住心中惊异。
但见眼前贵客一个拜倒,双膝拜跪蒲团上。他由蒲团上仰起面孔时,痴痴呆呆怔怔忡忡望释通师。情景也是这样发展下来,释通师的瞳子感觉迷惘。她捻动念珠,指掌微微颤颤。在虚实不定的视觉之间,贵客举起双手扶住她。她和他都满怀心事,惊捣了玄清寺的祥和气氛。踏过山门进来,这幅禅境实在不可思议。对贵客来说,他早就想告诉她来自何方拜寺为何?但他都压抑住了。人间晴雨风霜,我踏山进寺,已乍然虚度方外十年光阴。怎奈人间有情也无情,十年寻觅问休咎。我冷酷无情。於今初望情缘旧爱,天命使然罢……
「方国珍。我是杨德功啊!」他终於藏不住这齣人间绝密,已到揭幕时分了。
「为什麽是杨德功?你真是杨德功!」杨德功在心眼映照里,故事在瞳子里蠢蠢欲动,又何缘迷离迷乱。
「我对\\方国珍万分负疚,罪该万死!」
「唉唉,般若波罗密多尔,我渡苦厄万千重,为何弃我如斯……」释通不为自己合什,为她方国珍的红尘俗世合什。
故事发展下来,方国珍抱住徒子平安,师徒俩伏在杨德功面前,竟哀哀慼慼哭起来。杨德功惘然相望。而徒子平安呢,则满脸茫然,成了玄清寺这幅禅境最奇妙的点缀。故事快到末尾了。故事末尾则牵连这个情节:夕阳西下,释通被徒子平安挽扶来到寺院前山。杨德功抱琴跟在後面。叁人沿山道踏草而行,已攀上巨大的青石盘了。叁人盘坐青石上,坐看寺山景色,最是一番情景。
一只黄雀从石隙里疾速飞出,飞越释通师父颅上,掠过芒丛朝山野飞去。一阵海风吹来,捲动了释通盘腿上的袍襬,反朝她光颅上罩下来,也把她眺望山景的感觉也笼罩。黄昏夕照不见,心眼变得一团幽黯。她慌忙扯下袍襬,羞赧也似低垂脸孔。心如深潭,被这阵海风惊捣,她羞赧的心神微微颤颤。她低垂的颅光在夕照残晖下,透发一抹青色,脸腮塗一层暗淡光彩。她感觉徒子平安坐住她的袍脚下襬,不让山风吹捲。她也感觉杨德功一直凝望她,因之心跳得情不自禁。
「国珍,把脸抬起来,让我看个亲切。」杨德功悄声道。
「俗世之情已尽,为何还要寻觅?」释通慢声相应。
「情未了,寻寻觅觅都是情。」
「我心碎情碎都为谁?」释通师感觉自己的话颤抖。她多麽渴望告诉他,她心碎且颠沛流离的人生情景。
山下海波平静如昔。十年风雨洗涤心里情愫。杨德功呀,你十年江湖飘泊为何?玄清寺十年风霜雨露,我朝朝暮暮听经曲,怎奈红尘心事难除却。你寻踪追影皆为我,我冷却尘事又为谁?还有那幅前世今生《寒山寺春画》为谁?……释通师抱住了徒子的头脸,情不自禁的靠拢怀里,满怀的救赎之情也满怀了爱。倘若不是那年母子情怀,玄清寺也难结人间母子善缘,还原我遗憾的红尘往事,你杨德功怎知我心呢?我告诉他吗?……
十年江湖缘於旧梦。思想当初,我不该离妳远走他乡,江南江北到处流浪。怎奈在妳家一别走天涯,已虚渡我十几年光阴。国珍,妳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参拜北斗星,追寻妳在天方何处。都为少年意气,都为放逐人间之情?我於汪洋为家,望星斗依然南柯大梦,都恨我飘忽离乱。国珍,那年北国冰封,妳我列车飞驰,妳手抱琵琶吟哦。那年︽寒山寺︾,妳的琵琶与画轴化为灰烬,我怎能忘怀啊!我来香港,天涯处处觅芳踪;脚迹春泥都有怨,我心繫一生心田,罗香梦究竟何端?於今越过青春时光,越过沧海桑田,归咎寒山寺聚散根缘,我怎能放弃妳啊!……
夕照。释通师看望夕照。在夕照里,丛丛山草芒芦随风飘舞,在瞳子里映得迷迷离离。松涛之音沙沙不绝,融和了晚归的鸟语,感觉里彷彿花草随风舞蹈,愈发凄凄迷迷了。眺望山下,感觉里海光粼粼,渡入黄昏晚景里,令思绪也飘忽了。在紫黯的山背,感觉霞照满天,天外之天洋溢的声光画面,定把︽玄清寺︾也笼罩。霞云里的︽寒山寺︾也被霞光拥抱,像也拥抱她卅二年的今生。︽玄清寺︾与︽寒山寺︾顿然间都来到心眼里,映照一幅从未被观赏过的夕照霞光里。︵我不思何去何从,惟有我心自解。我的禅境都来到夕照里了,为何我以前却未感觉呢?杨德功你来了,我也依归了,结缘於今生。好,我要为我们弹唱一曲,抄弹你带上山的琵琶。然後我再告诉你一个故事:关於我今生救赎的故事。然後我们叁个人去观赏我今生的︽寒山寺春画︾。我为画写下题词:︶
空山鸟语通窗欞
怨人间爱恨为谁
试作寻觅复寻觅
天河残照不留情
夜谭红豆生南国
花枝摇风不照月
朝朝夕夕夕朝朝
难为杯酒空对墨(4)
一九七八年五月十四日长女诞生後
二00六年九月廿一日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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