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我父亲当年为我母亲写的悼文放在这里和所有关心我的朋友们分享。

《悼文》

我的爱妻与我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三十七年。当我打成右派时，我要求她离开我，她坚决不肯，文革时我被打成反革命，关进牛棚，她始终如一地爱着我，整年整月地伪我的命运担忧，为我担惊受怕。

她从小失去母亲，虽有父而不能相认，跟着外婆过着极其贫困的生活，每天两顿青菜，步行十几里上下学。她天资聪颖，在苏州中学读书时，总是名列前二名；五三年她以优异成绩考上北京大学物理系半导体专业，毕业后，由于我的原因不能从事本专业工作，但她从无怨言，跟着我从北京到太原，从太原到沈阳，从沈阳到合肥。由于长期为我忍受精神与政治上的压力，80年患了严重的更年期忧郁症，在合肥精神病医院住院三个月。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不幸发现患有急性粒状细胞性白血病，住进安徽医学院干部病房治疗，我和她在医院一起度过了一百五十个日日夜夜。我的爱妻于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点十二分离来了人间。

住院期间，她对我说：“你在困难的时候，我没有离开你，在我困难的时候，你也没有离开我。”我说：“我们是患难夫妻，只有在患难中才能见真情。”她说：“我的丈夫能为了我的病体重减轻了十四斤，我死而无憾！沈阳所的老同志得知我的病后，立即派了代表来看我，并还给我带来了同事们的问候信和钱；代表齐先生因买不到坐票，在列车上，从沈阳一直站到蚌埠来医院看我，我死而无憾！我的大儿子和大媳妇从美国打电话、写信回来说，就是卖掉房子也要把妈妈的病治好；我的小儿子在澳大利亚能吃苦耐劳，半工半读，自力更生，非常争气，我死而无憾！我的弟妹和你的弟妹在我生病期间在经济和精神上给与我无私的支持和安慰，你的小妹妹对我说，每个月可以把他五分之三的收入寄来给我治病，我死而无憾！国内第一流白血病专家杨天楹教授得知我的病后，不顾七十一岁的高龄，冒着严寒和大雪从天津赶赴合肥为我治病，并亲自为我制定化疗方案，写骨髓穿刺报告；有国内第一流专家为我治病，有安医十八病区所有的医生、护士的精心照料，以及一百多人的直接和间接帮助，即使治不好我的病，我也死而无憾了！”她还千叮万嘱我要写信感谢杨天楹教授，以及所有帮助关心过她的人们。

我对妻子说：“我真希望用我全部的生命来换取你的健康，可是我知道如果没有了我，你也将失去对生活的勇气和信心，所以，我只能用半条生命去换取你的健康。”她说：“没有国，哪有家；没有家，哪有你；没有你，哪有我。如果我晚十几年得这种病，那么我们可以一起走；如果我早十几年得这种病，可以让你有更多选择的机会。”我说：“如果晚十几年，我不会有现在的体力和精力照顾你；如果早十几年，我也没有现在的经济能力为你治病。”她总是说，让千斤重担压在你的肩上，由你一个人来承担这不公平，她要为我分担。我说，什么叫患难夫妻，这就叫患难夫妻！

五月二十日上午她的病情恶化，中午我打电话给在美国的大儿子，大儿子立即从西雅图飞赴上海，并转乘当晚的火车赶赴合肥，于二十二日上午抵达合肥。见到母亲的遗体，我的儿子跪在他妈妈的床前，放声痛哭，晕过去好几次。儿子抚摸着妈妈瘦削的脸，对他的妈妈一遍又一遍地说，我们是多么地爱你啊！

病中的妻子曾经对我说，她不怕死，只怕痛苦。五月二十日晚上九点，按常规，服了两片安眠药，她很快就睡着了。大约晚上十点，医生发现她脑颅出血，由轻度昏迷到深度昏睡，第二天早上十点十二分逝世。

我的妻子心地善良，乐于助人，感情细腻；她总是希望别人生活得好。她对自己非常节俭，对帮助别人非常慷慨，受别人一点恩惠，总是念念不忘。滴水之恩，总要涌泉相报。她重感情，重友情。她在病中对我说，为什么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我说不对，我相信，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次你生病，有那么多人关心你，帮助你，这就是对你的善报。

我的儿子和媳妇将于今年十月携我外孙，陪同我一起，将他妈妈的骨灰送到她的故里苏州落葬。我将在苏州灵隐山选一块双人墓地，先将她葬在那里，以后把我和她合葬，让我们一起回归自然。

我将这片悼文寄给我妻子生前所有的亲朋好友们，以及所有帮助过我的朋友、学生、和科大的领导们，感谢他们在我人生最困难的时候给与我的帮助和支持，同时也寄托我对妻子的一片哀思和深情。

                                          一九九四年五月二十五日于合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