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NE-HEIGHT=2][SIZE=14px] [b]《与天堂为邻》[/b][/SIZE][/LINE-HEIGHT]
洛杉矶依山傍海,有充沛的阳光,宜人的气候,是观光、娱乐、创业的风水宝地。洛杉矶的拉丁字母拼写,在西班牙语里意指天使,因而,亦被称为“天使之城”。天使住的地方想必就是天堂,按说应该是人人安居乐业的地方,可是这里生活着一个庞大却与社会格格不入的群体——街头露宿者。几十年来,他们一直与“天堂”为邻。 洛杉矶市中心就像个大杂院。零售与批发、酒吧与路边摊、豪华旅店与简朴公寓、高雅的艺术殿堂与俗陋的街头涂鸦,以及金融办公高楼与贫民露宿帐篷并存。 “洛杉矶生活”是洛杉矶市中心南区有名的娱乐中心,毗邻湖人队的主球馆和洛杉矶会议中心,里面有各种各样刺激游客灵感的活动、餐厅、酒店、音乐厅。 若你需要酒店,周围大多数酒店都属万豪酒店集团,标准的高规格,丰俭由人的餐厅提供各式菜色,满足各路老饕的食欲;如你要看湖人队或快艇队的比赛,步行一分钟就到球馆;或你想看首映电影,打保龄球,亦只是在咫尺之遥……不愧为娱******。 从这里出发往东,不到十分钟车程,你会发现另一种奇观:昏暗的路灯下,沿路分布的各色帐篷,就像雨后丛林中群生的蘑菇,联肩叠背;被践踏过的纸片、不知名的秽物,像口香糖般粘了一地;偶见寥寥数人,或呆坐,或低头踱步……像个难民营,惊心骇目。 这是离天堂最近的地狱。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一部印度电影《流浪者》风靡中国大地,那首沁人肺腑的《拉兹之歌》几乎人人都能哼上几句。
[i]到处流浪/哈/到处流浪/哈命运伴我奔向远方/奔向远方……[/i]
当年十来岁的我,对于挣扎在正邪间的贱民故事所表达的主题不甚了了,却被欢快的音乐、优美的舞蹈,以及主角的卓别林式诙谐表演所感染,一厢情愿地赋予流浪一种浪漫情调。而现实生活中的流浪者,却是苦雨凄风,落拓无生计,就像歌中所唱的那样:
[i]我没约会也没有人等我前往/到处流浪/孤苦伶丁/露宿街巷/活在人间举目无亲/任何人都没来往/[/i][P][i] 好比星辰迷茫在那黑暗当中/到处流浪……[/i] 在洛杉矶生活了三十六年,目睹洛杉矶的变化中,最让我揪心的莫过于流浪者队伍不断壮大。洛杉矶市已经成为美国流浪者的大本营:人行道、桥孔里,商店门口,公路回旋处,栖息着四万多人。露宿街头的流浪者不再是普通的社会问题,逐渐成了一种危机,特别是在新冠病毒肆虐期间。
人们对流浪者的心情是矛盾的,既同情又厌恶。 同情是显而易见:原来他们睡的是瓦楞纸箱,如今,基本上都换成了帐篷;市政府在流浪者的服务上投资高达数亿美元;数目不详的慈善机构长年为他们提供食物生活用品…… 厌恶的情绪亦不可避免地潜在:随处倾倒垃圾所产生持久性的环境破坏与健康隐患,造成公共风险;公共露营、随处大小便,占睡路边长凳以及公共图书馆…… 二战期间,洛杉矶的飞机、造船等军工业飞速发展,成为美国第三大制造业城市。九十年代初,受到第三次石油危机和“冷战”结束后制造业内迁、倒闭的影响,美国的国内生产总值开始了一段长达三十年的低增长率周期,失业率高企。
在洛杉矶的衣、食、住、行中,住的消费所占的比例最重。限量、限期的失业金只能维持食物和有限度的衣和行之需。不少人因长期失业,无以承受“住”的开销,以致露宿者的人数一直在增加。 他们的状态让我不解,因而产生畏惧。我远离他们,他们却离我越近。 第一次与流浪者近距离接触,缘自1992年的洛杉矶暴动。很多人搬离洛杉矶中南区,分散到了洛杉矶周边城市,随之而来的亦包括无家可归的人。我店附近开始出现露宿者。 一天早上,我走近店门便闻到一股尿臊味,接着发现在门边的花坛里有水迹,不知这是哪个无聊之人搞的恶作剧,还是得罪了谁招来的报复?我撒上一些漂****,以求能盖住臭味,没想到这玩艺儿还真管用,一下子臊臭全消。 第二天,那尿臊味又来了!无奈之下,再撒上漂****了事。平安无事过了两天,以为之前的事,只是有路人经过恰巧内急,留下的标记。 第三次尿迹出现的时候,已经可以确认,是有人在搞事!我想起当年务农时,见过猎人设陷阱、用捕兽夹抓野猪、狐狸。我也来设置个陷阱,用我的捕兽夹——摄像机抓住这只狐狸。 不出所料,尿迹再次出现,狐狸已经抓到了。我迫不及待回放录像带,时标随画面在快速滚动……到了凌晨五点,外面渐渐亮了起来,这时,一个人影快速进入了屏幕,站上花坛转身背对着镜头,扯下裤子弯腰蹲下……片刻之后,裤子被提了起来,那人一甩头离开了。我认得这张面孔,她是个露宿者,睡在我邻店门外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 她皮肤白皙约三十来岁,顶着一丛散乱的金黄短发,身材矮小,圆嘟嘟的脸上配着一双外突的大眼,走起来脚步很快,目不斜视;白天,总见她推着超市购物车,载着几个纸箱和一卷毛毯,到处捡空饮料瓶罐;晚上,在店门前将几个纸箱L字形摊开作床,既能遮风又能挡眼。当时,除了少数人幸运捡到破旧、可折叠的露营帐篷外,大多数人都是用纸箱,既作床又作房,一旦破了脏了更新容易,随处都能找到新的。 我心中因捕到猎物而产生的兴奋劲儿全泻了。对付一个无家可归者,于心何忍,最好的办法是让她知难而退。我往花坛上多撒了些漂****,再铺上块木板,用一台近百磅重的废电视机压在上面。这一招果然有效,她再没来做标记,人却失踪了。 一年后,她又出现了,推着装得满满收获的购物车,后面多了个男人,他一手提着收音机一手推着辆童车。他们有了小孩!想不到这曾经的邻居竟然有了“外遇”,一下子变成三口之家。女子长胖了,肚子的赘肉并未因产子而消失,看上去依然身怀六甲;她换了件不合身的夹克,穿着大码耐克球鞋,走起来“踢踏,踢踏”响;抹了发胶的金发服服帖帖向脑后搭着,发丝溜直像一板意大利黄细面;脸颊圆润两颧绯红,一副酒足饭饱、营养过剩的样子……因有小孩而结束了露宿生涯,她是幸运的。
露宿者的迅速增加,早已到了庇护所无法承受的地步,但他们当中有不少人不能或不愿意住进庇护所:斗殴、吸毒者会被拒绝,想也无法进入;不少人自由惯了,不能接受庇护所的约束,亦受不了臭虫、寄生虫之苦,以及少数不肖工作人员的白眼。这些人眼中,自由比温饱更重要,尽管它充满危险。
据流行的说法,流浪的原因多种多样,有的是精神疾病,有的是酗酒或者吸毒致使家庭破碎……但现在越来越多人发现,流浪者容易染上的不良习惯,但不全是造成他们流浪的原因,“主动”选择流浪,已经成为一种生活方式。这部分人工作,有固定收入,就是住不起房子。
流浪者服务局一份研究报告提到,造成流浪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发生经济困难无法负担住房,而政府的住房法规过于严苛,加上高租金让情况变得更严重。
我曾经遇到过一对流浪情侣,约三十来岁,他们有段时间在我店门前过夜,由于很晚才打开铺盖,难得见上一面。有段时间加班多了,我有机会每晚与他们相遇。我发现他们并不是两人同睡过夜,像是在轮流替我守门,更令我感兴趣的是,他们睡前还点灯看书。
为了接近他们,我刻意和他们寒暄,不时送些中式零食。他们带着美国人典型的乐观谐趣,十分健谈。他们心酸的现状和对未来的憧憬,令我唏嘘。
受到次贷危机的冲击,2009年失业率到达高峰,他们同时失业了;买了五年的房子因房价急速下滑,成了负资产;他们打零工以维持还贷,无奈,勤奋不敌市场的衰颓,为确保基本的温饱最终放弃房子;先是租住公寓,尔后与人分租,最终只剩下租一张单人床位的能力。生存是第一要事,这时,他们便开始轮流露宿街头……
我好奇地问他们,看的是什么书。男子告诉我,是圣经。说他在逆境中并没有自我否定,坚信心中信仰,总有一天会好起来。
他们突然消失了。我问邻居才知道,警察将他们赶走了。原来,在这个城市露宿街头是违法的……
在加州,十六岁可以结婚,十八岁够格服兵役,二十一岁允许合法饮酒,而法定“成年人”年龄是二十一岁。以此作标准,在露宿者的行列中,虽未曾见过儿童,但一定有未成年人。
有一晚,我的车驶出高速公路,在匝道出口处停了下来等绿灯。我环顾左右,发现路边防护栏的木桩上,摆着一个金属提壶。这时,暮色已深,雨刚停。 这个提壶没有盖子,以我所处的位置以及与它的距离,我无法看到里面的东西。是别人施舍小钱而设?还是装满了这几天接下的雨水?让我好奇。 防护栏外不到两米处是一堵矮墙,在护栏与矮墙之间,形成了一块狭长的空间。虽然灯光有点弱,可我还是看得很清楚,那里已经塞满了物品。一个支开的帐篷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淡灰的布顶与墙色相近,掩抑了它的张扬,谦卑地在车流边守候着;两辆脚踏车斜靠在护栏上,冰冷黝黑的框架上挂满水珠,一对特别加高、洗刷得锃亮的把手高昂着头,给尘垢色的画面带进了微妙的反差;麻灰色的水泥砖墙上,露出了字母COL(英文“冷”字的前三个字母)。坚挺的笔触,刚劲有力,大有要入石三分之势;一个暗灰、不起眼的物品穿过脚踏车的三脚架进入了我的视线,像是一只鞋……不,那是一个脚踏车的坐垫。原来,挨着帐篷,还有一辆脚踏车,是小孩用的尺寸。 这里住的是一家三口?有儿童?不容置疑,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猜想。 按当地的法律,凡是涉及未成年人,尤其是儿童的事,必定是头等大事,绝对的零容忍。想想看,多少人睡人行道、桥上桥下、隧道里,和铁路旁,没有人赶,也没有人管…… 我把车停在星光大道“中国剧院”斜对面的路边,恰好正对着“杜比剧场”的入口——“奥斯卡奖”明星们走红地毯的通道。脑海里却出现了另一番景象:灰溜溜的帐篷,门帘紧闭,像一只湿漉漉的落汤鸡,酸寒木讷。不知道此时有人在家吗?那辆挂满雨珠的小脚踏车的主人安好? 我曾问过一位在流浪者庇护所工作的乘客。 “为什么那么多人没有住进庇护所?” “各有原因。有些是没有资格……” “资格?” “违反规管条例,如吸毒、斗殴。” “有人为了自由,宁愿接受危险的漂泊?” “确实也是一些人的想法。” 雨又下了,尽管不大,足以将夜游的闲人驱赶回家;好莱坞大道上被浇湿了的“星星”,漫射着青铜和水磨石的浮光,影影绰绰,陆离眩目;礼品店门上的霓虹灯牌不断变换着字符,超大屏幕的广告向无人的街道继续散播诱人的炫彩;在繁华标志的好莱坞背后,还有群被遗忘的人。
洛杉矶盆地轻易不下雪,这里的降雪周期曾经很有规律:每十年一次。最后一次降雪定格在1962年。现在,洛杉矶正处于长达五十八年的雪旱之中,随着地球暖化,降雪的可能性也越来越小。腊月的太阳,刚起步向北回归,斜光骄弱,依然试图化解深冬的寒气;加利福尼亚洋流南下,带来多风少雨的雨季,却无法改变全年最干燥季节的现实。 处于谷地的边沿,北岭的朔风总是急匆匆奔泻而下,入夜更加凌寒萧索,路静人渺,难怪不见街上有帐篷。 我在一个办公区接到一名外出买宵夜的老人,看得出他年纪并不大,是佝偻的腰身使他愈显苍老。他身披一件颜色斑驳的毛呢风衣,仍旧无法裹住身上的酸骚味,我鼻子特别敏感,禁不住连打喷嚏。他大概明白缘由,主动打开车窗,并和我聊了起来。他说自己是住在车里的流浪汉。 原来,不是所有流浪汉都睡在街上,有不少人睡车里。洛杉矶的法规是不允许在车里睡觉的。有一次,在长途行车中来了睡意,为了安全,我找了个停车场小睡。不料在酣睡中被敲窗声吵醒,原来是警察,警告我不可以睡在车里…… 我好奇他会不会被警察赶,他笑着解释,他们通常是远离民居,扎堆停在偏僻的办公区停车场,从不把车停在街道,以免引起居民和店家的不满;别人上班前便挪窝,虽然麻烦,但比露宿街头惬意得多;车内这个安乐窝,有灯有电视,除了洗澡、拉撒不便外,是安全、私密的小天地。 他有时工作,收入尚可维持生活所需,不像睡街上的,他们很难找到工作,即便有事做,回到住处,说不定连铺盖都被偷掉。他跟我说,有的人在街上生活的时间长达三十年之久,已无法回归社会,过上正常的生活。 一些城市开发了“安全泊车”区域,并对睡车里的流浪者进行登记,让他们在有安全保障的停车场过夜,同时,建造经济适用房,一旦有空位便让他们入住。实际上,这远无法满足数量众多露宿者的需求。 无论是庇护所或安置房等各种手段,试图将露宿者从街上移走的努力成效不彰,无法遏制激增的流浪人口。有人批评政 府没有做对事,不是从根本上解决让他们重建生活,回归社会的难题,如安排就业与安身之所,而只是试图通过提供食物医疗,改善环境卫生,使得这群人永远留在被养着的状态。以致有人十分怀疑政客们已经无法做到,既不危及政治前途,又能真正解决这个问题,唯有一面按部就班敷衍着公众,一面在等待这批人的死去…… 世界上金钱、权力为极少数人所拥有,法律和道义,在金钱、权力面前总变得无力与虚伪;当人们描述和解释社会行为时,简单地将其背后的原因解释为性格因素,而忽视环境对人的影响;他们不应该被贴上标签,被带着批判的眼光盯着,有些人将穷人视为慵懒愚昧、思想古板、行为粗鄙、没教养。著名的经济学家班纳吉认为,贫穷的根源不是懒惰、愚蠢和享乐主义,贫穷的根源,就是穷,是恶劣的、贫穷的处境,即便是勤奋、聪慧、积极向上的个体,也几乎无法摆脱贫穷。社会环境对人的影响不容小觑,远远大过性格、能力。 一名叙事清晰,思路敏捷的年轻流浪汉刚过十八岁生日就被养父母“请”出家门,当被问及如果给他三个愿望时,他回答:希望患癌的怀孕妻子好些,有个家庭。第三个愿望……他犹豫了片刻,说,不知道,或许留给别人吧…… 我想,不该单凭所见便抽象地论断他人,落难不等于卑微,穷困亦能高尚。
对有些人而言,流浪和冒险总是形影不离,带着对浪漫的向往。他们用歌曲、文字,以淡淡忧伤和孤独的笔调描绘他们心中的那些,或是瑰丽,或是无奈……作家三毛有着常人无法触及的情怀,在自己的灵魂旅途流浪,是生活在梦想天堂的人,她踏遍万水千山,追寻梦中的橄榄树。 现实中,流浪者的悲歌传唱不绝,因为这群人会永远存在,他们没有拉兹幸运,是一群不被人们理解与接受的“弃儿”,无奈地在别人的怜悯、摒弃,与安排之下苟活。 正如歌中所唱:
[i]好比星辰迷茫在那黑暗当中/到处流浪/命运虽如此凄惨/但我并没有一点悲伤/一点也不值得悲伤/[/i][/P][P][i] 我忍受心中痛苦事幸福地来歌唱/有谁能禁止我来歌唱/命运啊/请回答我/为什么这样残酷作弄我/[/i][/P][P][i] 哈/到处流浪/哈/到处流浪/到处流浪[/i] ……
露宿,因无家可归,其中有个人的原因亦有社会的责任。政府与民间致力让他们自强自立,试图用各种行政手段安置、疏导,但常常受到政策与民意的掣肘,并未能根本改变现状。能否、如何解开这个结,消灭贫穷?谁都没有确切的答案。
[/P][P](此文刊登于《北京文学》2021年第九期)[/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