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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中国的比喻◆◆:一篇无故被删的真文章
    作者:tolsboie

    作者主页:http://blog.sina.com.cn/m/tolsbo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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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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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意出版
    不图稿费


      一、北京来的信

      乡村贫乏少变,一旦有变则猝不及防。突然之间新闻传遍了山坡村,说八组大塘西边一位和气的老先生,膝下一个不起眼的女儿,几年前出门打工,如今发达了,当了北京某某公司的经理。老先生欣喜若狂,吹嘘女儿如何精明强干,公司如何欣欣向荣;左邻右舍羡慕,恭维,打听传布每个带传奇色彩的细节。可是一切转眼又过去了。经理事业有成是她的福气,村里照旧种田过日子。人人都觉得,和所有交了好运(比如说考上大学)的少数人一样,经理彻底跨出了穷山沟,除了留点传闻做谈资,就和自己再没有关系了。

      村里的日子果然又归于平静。不过,两个月后突然又传出新闻,说经理千里迢迢寄了一封信,似乎要和五组一位叫石柱的庄稼汉交接某种要紧业务。可以想象,伴随着这类突发事件,总有种种当时想当然事后荒诞无稽的猜疑。石柱收到信的那天,信封都没拆,就有自作多情的胡编这信的来历,说经理发达了,生活优裕,只是尚未成亲;她忘不了石柱这位青梅竹马的玩伴;来信字面上讲打工的坎坷和对家乡以及少年时代的怀念,其实是委婉地邀他进北京共同创造一个温暖的小家。简言之,这是一个痴心女人吐露心扉的情书!谰言如此无耻,又如此漏洞百出,至今回想都叫人恼火。事实上,这场变故没半点那些吃饱喝足了的市井闲人所热衷的浪漫。石柱是有家的人。他和媳妇翠兰,一位胖乎乎人见人爱的年轻主妇,在五组东边坡底有幢宽敞的三间大瓦房。这房子远看也错不了,因为屋后撑着一节粗大无比、乡里罕见的桑树木头。多么神奇的木头,仅仅一根,房子虽然山墙裂了一道缝看上去仍然挺结实。有人也许争辩说,这个家在本村都不算奢华,何况多少男人在感情上吃里爬外,再温馨的家也拴不住。对于这种恶意诽谤又能说什么呢?凭石柱的人品性格,我保证他以前没有,将来也不会有这种癖好。他的激情都花在了别的更直接,更攸关生计,总之和浪漫不沾边的追求上了。和所有方面大耳,满脸红光,个子不高,十分壮实的农村后生一样,石柱既能放开手脚干活,又能大把花钱。当年大逮黄鳝、捉泥鳅,背几只篓子风里来雨里去,破衣烂衫两腿黑泥在各处沟渠塘堰捣鼓,村里人还莫名其妙。直到同组的大椿(经理的信正是这位关心邻里事务的正经人匆匆打村子另一头递来的)照样子也弄到了钱,才纷纷仿效,不但把藏在水稻田松软的肥泥当中的黄鳝泥鳅都揪了出来,而且把渠道底、大塘根,甚至恨不得把干巴巴的,连个蚯蚓都见不到的菜园子、花生田、棉花田都翻个稀烂——没有黄鳝泥鳅则尽力逮几只青蛙。要不是众人齐伸手使黄鳝泥鳅转眼绝了种,石柱只怕靠它们赚钱养老都没问题。大椿一直说石柱没长心眼。要是他大椿先摸通了这个门道,就拿钳子夹住嘴,鬼都不告诉一个。不管怎样,石柱堂屋里那台款式古朴,屏幕超大的电视便是当年买的。小两口没孩子,花钱又泼辣爽快,结果一抬手拿去改善了精神生活。

      那么石柱和经理究竟什么交情,劳她郑重其事寄信呢?正是石柱自己也不懂。信是在一个热得没处躲,最适合下田割稻子的大晴天递到石柱手里的。他从隔壁家的厕所出来,拾起镰刀往田里赶,正逢大椿在他家门口探头探脑。大椿挂着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他独有的,表示有热闹好看),告诉石柱经理来信了的时候,他一头雾水,还以为大椿寻开心,或者信封上写错了人。拆开一看——

      尊敬的朋友:

      时光飞逝,夏去秋来。不经意之间,当年村里最早出门打工的我,已经在北京度过了五个夏天了。此刻提起笔,多少感慨和对故乡的怀念涌上心头!您在家乡还好吗?村里的情况怎么样?请接受一份来自远方游子的问候。祝您金秋愉快,身体健康,全家和睦,事业兴旺……

      石柱仍然稀里糊涂。虽然语气亲切(流言这点上猜对了),经理却和石柱谈不上交情(流言这点上纯属胡说)。唯一的来往得追溯到上小学时,经理跟一个男生打架,石柱以班长的身份训了他们俩一顿。她干吗单单给他写信呢?石柱皱着眉翻页。大椿凑在一旁,像观赏某种面相奇特的鸵鸟,盯着这份文书。他的兴奋和好奇更甚于石柱这位收信人。究竟大椿凭着自己的才智和敏感洞悉了经理的用意,还是他只是听人瞎说,以为经理真的对石柱有什么浪漫情思,我们不得而知。这封信长达十三页,包含了许多细节,也用了一些术语。它的语气热情而不失身份,词句注重逻辑,逐层铺开。而且它不肆意夸张,某些地方甚至是明显的自谦,因此格外恳切。我们的文豪和外交使节,若能从这封信里学点语言艺术,那么哀叹国学衰微,中国人无缘诺贝尔奖的青年,或者愤慨国运衰微,任凭日本美国甚至卢森堡比利时欺凌的中年人,都能减少一半。可惜篇幅所限,没法全文刊载!但它归纳起来可分为四部分。开篇问候完毕,经理代表手下的三百名员工再次问好。这是一家开展服装、化工等多种经营的企业,在北京好几个区设有办事机构。经理上任后采取市场居先、品质为本的方针,效益于是更上一层楼——这是第一部分,介绍公司概况。第二部分回顾了家乡的生活。家乡的回忆尽管甜蜜,同时又使她悲哀;乡亲们老实本分,可是大家的思路还不够灵活。死守着贫瘠的几块田,春耕秋收,寒来暑往,面朝着黄土背朝着天,家里的经济却并不如意。

      ……近来经济活动了,虽然可以打工,可您知道那是多么危险的事吗?煤窑、建筑工地,哪一处不出事故?台商办的服装厂,那是怎样的剥削和压榨!又有多少单纯的打工妹去陌生人家里当保姆,被逼得走投无路,终于沦为小姐?如果您是作父母的,您愿意把孩子送到那样的地方去吗?如果您是作儿女的,您愿意抛开父母,去那样的地方冒险吗?……

      想到这些,她对乡亲们油然而生了深深的同情。第三部分……但是石柱正读着第三部分,大椿一拍大腿:

      “哎呀,石柱哥,恭喜了!”

      “是个巧事!经理有意思,陡然写来一大篇,文绉绉的……”

      “公司的工作!这是什么概念?种田打工不能比呀!”

      “公司的工作?”

      大椿指着一处关键段落,激动地解释说,如果他没看花眼的话,经理同情乡亲们的遭遇,为了给大家一个机会,她和公司的其他高层领导经过慎重的磋商,决心在本村招工若干人。

      ……这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好机会!您如果是作父母的,为了您儿女的前途和命运想想;您如果是作儿女的,为了您父母晚年的幸福安乐想想,也为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想想……

      石柱总算明白了来信的主旨。的确出乎意料。可是,没等他做出反应,大椿又指向另一处关键段落,说不但安排工作,而且配备价值可观的行头!

      ……公司决定招工您,也作了不少牺牲。我们不计较您的文化程度、职业水平,更不计较家庭出身,只要您先交五千元钱,表示诚心想加入我公司,我们就安排您就业。月薪至少两千,另有优厚的福利供您享受。要知道,这五千元不过是为了您刚开始工作的便利,相当于公司暂时替您保管,再根据实际需要替您支配。比如说,第一天报到,公司会发给您一套高档西服和一个最新款的手机,都是开展工作所必需的……

      “什么,先交五千块!”

      “可五千块也不是白交的,要发一套西服和一个手机呢!”

      “嗨,经理可真会开玩笑!我哪儿比得上大椿哥你呀!五千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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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自天涯)
      声明:
          
        
        今晨在cctv某个论坛,发现小说《一个中国的比喻》(作者tolsboie)已经被删。类似的无知、无耻的封杀别处还有多次。转贴人在此正告那些小丑,不管是政.府还是个人:

          
        尔曹身与名俱灭    
        不废江河万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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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偏偏砸着猪了

          这钱石柱怎么拿得出?机会再难得看来也搭不上。得承认,石柱头脑活动,种田养猪打鱼摸虾样样行。可是种田……前年老鼠偏爱他的谷仓,去年二化螟偏爱他的稻田,反正都没种出过五千块。而且他的持家风格也不能算完美无缺(他的挚友大椿,比方说,就没有在这方面恭维过他)。借出去的米总是满满的一升;人家还米了,满的平的他哪儿记得?甚至连借米这回事都忘了,摸着后脑勺一脸茫然。荒年乞丐来村里讨饭,一回生二回熟,都直奔他们家门口。

          那么养猪呢?石柱翠兰都是养猪能手!别人喂猪用水浮莲,慷慨的人添点米糠;他家大把加碎米,原先宽裕的年头整米也加过。猪要是病了,他们急得什么似的,孩子病了一样。猪也卖力:一听食物哗啦响就猛然睁开眼睛,翻身扑向食槽,即使不饿也要撑得像皮球;之后伸个懒腰,倒在食槽边就睡着了。

          总之,如果两头肥猪没有遭遇一场意外的话,仅此一项,石柱五千难说,一两千应该手到擒来。可意外偏偏发生了,而且凑巧在经理来信的两天前。那天后半夜,村里人睡熟了,突然一声闷响,吵醒了石柱家的左邻右舍。其中一个抖抖索索坐起来,凝神细听,却没有第二响。出门上稻场看时,隔壁的媳妇正向隔壁的隔壁(也就是紧邻石柱家的一户)打听:原来石柱的猪屋轰的一声倒了。

          “哎呀,那他家的猪……”

          “没错!我刚好听见了两声尖叫。”

          第二天一大早,石柱眯着眼睛出门上厕所。厕所不翼而飞,只剩一堆有整有零的土坷垃。(村里的厕所和猪屋相连,为的是积肥。)隔壁一位精瘦的大爷正搓草绳子准备捆稻草,看他绕着土坷垃转了一圈,又弯下腰左瞧右瞧,就说:

          “瞧什么?你都不知道?夜里轰的一声,我们醒了,他们住得远的也醒了,你怎么睡得这样死!”

          石柱这才恍然醒来。跌足之余,他跑到各家扑通敲门,片刻约了几个人合力搬开土坷垃。可怜的两大头肥猪!虽然并排睡着,嘴还靠着食槽,但不过是装样子,其实已断气了。石柱低着头看地上,妻子翠兰扭过头看旁边,两人都后悔不迭。怎么从没想过加固一下这个土砖砌的猪屋呢?亏他石柱昨天还细心了一回,在破栅栏门上钉了两块木板,以防一些皮包骨头、胆大包天的猫狗窜进猪屋争食。人们安慰说,这实在是一时的飞灾。谁料到猪屋竟然就这么轰的一声倒了呢?虽说今年雨水勤,土夯的砖经不起雨淋日晒,但它们个子大,一直看着挺结实的。土砖的房子住人也住过——村南边的孙老头没儿女,一个人住了十多年土砖房,前些时才害病死了——砸着他也罢了,偏偏砸着猪了!

          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猪既然死了,还是张罗卖肉要紧。这是上好的猪!肤色仍然很鲜亮,肉质细嫩不必说。可惜它们死得不是时候:又不逢什么大节日,也没出一件婚丧嫁娶、新居落成、生儿子、考大学之类的大事。除了这些特殊情况,村里谁有闲心闲钱吃肉?纵有几户阔绰的,偶尔也上街买肉,但这些人一来屈指可数,二来都只买一丁点。真能吃肉的是十二组的一户,有家里人在台湾,时常回大陆投资。他家九口人,个个能吃肉。虽然更嗜好牛肉、羊肉、狗肉、兔子肉、猫肉、蛇肉,还有麻雀肉,可吃起猪肉也不含糊。不幸的是他们举家上武当山旅游去了。因此街上的张屠户也一连几天没杀过猪,清晨只拿冻过的猪头摆门面。正值初秋,燥热非凡,石柱为卖猪肉急得眼冒金星。但没办法。张屠户赤着上身仰着头两手插腰站在肉案前,也不等石柱解释清楚,就出了个最低的价;更可气的是这家伙竟然瘟着脸昧着良心诬蔑石柱的猪为死猪、瘟猪!石柱一气之下把猪又拖了回来,自己动手砍了,转送村里每家三五斤肉。(有两家好歹给了几块钱。)石柱和大椿在堂屋读信的时候,翠兰其实正在厨房切剩下的肉呢。谁能想象这样一幅奇异的画面?外人进了厨房,会以为自己发了懵:一个年轻的农家媳妇,置身在一间虽简陋却如此丰足(简直是奢侈)的厨房——锅里煮着肉,碗里腌着肉,梁上挂着肉——她却没有半点笑意,有气无力地在案板上剁几下,又放下刀直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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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极肥的田

            说到猪屋,就不能不提到树生一家人。树生家的猪屋怎么能和石柱家的相比?说那是猪屋简直是对它的侮辱——那可以舒服地住进一个人——真的,曾经有人对树生说过,等到老了做不动了,儿子也不养他了,就可以住进这猪屋里来。远近哪找树生这样的细致人?连猪屋都红砖红瓦;别人正屋漏雨由它去,他却有心,隔段时间上猪屋顶上检查一番,换掉破瓦。再看他种的田吧:耙地的时候有块土坷垃太大,他恨不得用手把它掰碎了;插秧的时候行距列距不大不小,万一有一列不齐他就后悔不已;发了稻飞虱白叶枯的时候他对症打药;收获的时候谷子不论多少必定摆得井井有条……

            这样潜心种田的如今少见了。村里热衷打工的把田扔给长辈和媳妇。隔壁的儿子不种田也不打工,三五天混进县城泡录像厅。大路边甚至有块极肥的田,长满那么茂盛的野蒿子,远远地像丰收的玉米。天知道这家干的什么营生,树生反正不看重;他的哲学是,世上没有一种职业比种田更稳当。

            “管它哪朝哪代谁掌权,都要吃饭,对不对?不吃就饿死了!”

            然而,这个看似死在地头上,不知变通的人,小生意、村办厂、打工,他跟别人一样都干过。这些三五年换个花样的机会,他每次都斟酌了,尽管它们不一定适合他。十四年前一场大旱,坡底的水稻减产坡顶的绝收,树生进城贩过瓦罐——那年小生意红火。这个细致人稳稳当当挑一挑子瓦罐,整整齐齐摆个地摊,并不在话下;可是吆喝的时候,旁边小贩早将那两篮子半青苹果破烂梨吹上天了,他费大劲也只凑得出寥寥几个词。一堆破瓦罐,既要说得动听,又要按他的习惯说实在话,难!也不是完全没有顾客——偶尔也来一位眼花耳聋的老太太,里外摸摸这个砂锅,上下敲敲那个罐子。人家已经掏出钱了,不过随口问问:“你的罐子真是好的?能煮汤炖骨头?”他却支支吾吾地说:“当然都是……好罐子。您拿铁丝把它简单地箍上几圈,就更保险了。”多亏妻子文华赶来接替,那挑子瓦罐才没有永远堆在他家后园的竹林里。

            不管怎样,瓦罐生意由于某种原因不久就暗淡了;跟树生截然相反的精明小贩也赚不到钱。乡镇企业红火起来。各地都搞村办厂。本村的小砖厂倒闭之前,树生切坯烧窑拖砖,和种田一样细致。但厂子仿佛一夜之间同别处的竹席厂、塑料厂、粮食加工厂等等一起垮了。其中有什么深刻原因,乡里人未必参得透,但显然没法挽回。又逢家里的情况起了变化,儿子小明上学了。学费、书费、本子费、住宿费、搭火费、服装费、考试卷子费、桌椅板凳费等等都要钱。此外另贴零用钱、生活费。粮食价格凑巧一跌,好家伙!没见谁穷得像他那么快的。小明才上初一,家里就快揭不开锅了。

            遇上这种情况,农村的习惯是送孩子学点手艺,或者出门打工。打工潮已经兴起;已经有十三四岁的女孩进服装厂,过年穿着新衣服回来讲流水线的奇闻。但树生家选了另一条路。这孩子不但不打工,反而农忙都不让帮家务了。他的时间必须全泼在功课上,以指望三年初中、三年高中过后,成绩仍能名列前茅,考个中专大学。

            这么决定以后,树生很快随亲戚同乡上了东北,搞建筑。虽然目前对打工不热衷,他其实算本村最早出门的一批。后来觉得千里迢迢,难以兼顾家里的田,又找了个邻县的采石场。抡大锤、放炮工资并不低,但也有再细致的人也难预料的事。开卡车的司机(一个夸夸其谈的人)一次顺着陡坡直冲,把后座的石料连同趴在石料上的树生等三人都甩了出去,结果两死两伤。树生走运,只摔断了两条腿,多亏一个高明的医生用土方半年不到治好了。能栽秧耕田,也不害风湿,连下雨飘雪都不隐隐作痛。唯有右腿膝盖当初摔得更粉碎,所以鼓出些。此后帮工他也不敢上高处。万一不走运,不但摔断胳膊腿,小明的学业也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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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众口纷纭

              石柱收到那封不同寻常的信之后过了一天,树生刚从街上拉了一板车花生饼回家摘下草帽喘了口气喝了口茶,大椿就递来了一封信。树生家顿时热闹了,因为大椿身后还跟了整整七个忙里偷闲的邻居。此时日头正当顶,屋里人人冒热汗。树生的妻子文华忙着挪凳子倒凉茶开电扇。文华可不是一般的乡村媳妇……只见树生一拆信封——

              时光飞逝,夏去秋来。不经意之间,当年村里最早出门打工的我……是同样的信!和石柱一样,树生也被称为“尊敬的朋友”。众人于是七嘴八舌。

              各组都有人收到信了。

              街上炸开了锅了,茶馆、麻将铺生意格外好!

              听说内容差不多,只有开头的称呼不一样。

              “尊敬的朋友”、“亲爱的同乡”、“敬爱的表姨父”、“老同学”——称呼五花八门!

              同一个村的,有的有信,有的没信,也不知是什么门道。

              什么门道?谁是亲戚,谁交情深,谁看着顺眼经理就给谁写一封呗……

              当然,几位高邻嘴里说东道西,心里只想探同一件事:树生得了信究竟去不去北京。这工作也不知是个什么类型的,要先交五千块钱!谁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树生只怕也要找亲戚借一点。要是有去无回呢?五千块!有人即使不开口,像那个坐在门槛上、晒得像黑鱼的老头(别人一问他今年捡破烂赚了多少钱他就嘻嘻哈哈伸手挠后背),心思也一样。

              石柱也坐在众人当中。昨天他觉得没法凑齐钱,这事办不成,所以把自己的信顺手一扔。以他的性子转身就忘了。说也奇怪,他一向晚上睡得稳稳当当的,昨晚却翻来翻去,还做了个梦。仿佛天刚亮,翠兰在灶屋煮早饭。她四下摸了一通,埋怨说:“怎么搞的,连个引火的东西都没有!石柱,你不管上哪儿捡些干树杈、干稻草吧。”石柱进林子抓了两把小树枝,一回头,灶屋的烟囱却已经冒烟了。翠兰坐在灶前,眉开眼笑,手里晃悠着几张写满字的纸,说引火的东西找到了,干得很,一点就着,还剩几张下次用。石柱脑子里一轰:“你在干什么?你在烧什么!别烧了,快,那可是一封信呀……”他悚然惊醒,起床摸索了半天,然后一拍脑袋,冲进灶屋,从案板上抓起那封信,如获至宝跑回卧房,把它收在衣柜里。(翠兰揉着眼睛莫名其妙。)今天早晨石柱挑草头时神思恍惚,一脚差点栽进田沟;此刻他又直着眼睛不知想什么呢。

              “哎,”树生叠好信原样放回信封,叹道,“穿西服带手机再好,可我哪是做买卖的料啊!”

              他居然不想去!大椿赶紧劝:“树生哥也太能担心了,经理的公司什么料的人不招?四组的长德,六十老几眼都花了,也是‘尊敬的朋友’。像树生哥这样体格好人品正的,估计是当会计,说不准还能做管理呢。”

              “管理归管理,”文华说,“五千块钱不是玩的。往年稻谷不值钱的时候,整整两年辛辛苦苦未定有这个收入。这封信里不会有什么名堂吧?”

              一听名堂两个字,几个人沸腾了。

              如今骗子们名堂多了,专盯老实的乡巴佬!

              有的玩抽烟——一抽就晕。有的玩喝酒——一喝就迷。

              还有的更邪门,说两句废话,或者轻轻哈一口气,你就像抽了烟喝了酒一样。

              随你钱藏在哪儿——裤腰里、鞋底下、破麻袋里——都自动掏出来数清楚给他。

              他们又个个擅长写信。

              可不?去年,也没经过什么考试,我们儿子就乐癫癫往家里跑,两手捧着什么大专的录取通知……

              身上没带钱,跑回家翻箱倒柜也要搜出钱来呢……

              “这信要是真的,”树生说,“五千块钱一个不少;将来赚了钱,真能供孩子读出个名堂,都是承她的情,我也懂个知恩图报。这信要是假的,搞我的鬼,对不起,无心结交这样的贵人。我把钱捏紧了躲着她……”

              “树生哥这就见外了。”大椿说,“要是从没谋面的人,呼剌剌来一封信,牛皮吹破了天我也不信。可经理是什么人?什么交情?亲不亲,家乡人。当年小学毕业,甚至穿开裆裤的时候……”

              那么点的孩子,大老远从我菜园子里偷香瓜,打死也料不到日后出息的是她。

              不但去了北京工作,还当了经理!

              难得她有心,想着家乡人。

              十七组的成明不是发了吗?堂堂的地区二把手,不过是在清水河修了座破石头桥,还正对他老家门口。

              瞎扯,成明哪当过地区的二把手——是县人行的行长!几年前才判的刑,据说贪污了大笔的款子……

              谁有这样的本事?一抬手解决了几十户人家的生计!

              众人边说边喝凉水。多么奇妙的东西!在燥热的午后喝两口,他们的嗓音就如此清脆悦耳!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大椿说,“我有这个机会肯定去捧场!石柱你呢?”

              “就是,我也去!”石柱说,“不过……”

              “我还是喜欢打开窗子说亮话。”树生说,“等割了稻子我去一趟,当面问问经理他爹——到底是什么工作,几时开始,包不包吃住——一条条弄清楚了再拿主意。经理也马虎,信里都没提。”

              “我怎么没想到呢?”石柱一拍桌子,“经理她老爹不就在八组吗?”

              文华说:“经理她爹?凭良心不算坏人,可他是个老狐狸呀!这信万一是假的,他们父女俩一鼻孔出气,你能问出什么来?”

              是啊,一个邻居说,他老人家搓麻将比谁都精呀。

              对呀,另一个邻居说,真是个麻烦事呢。

              “既然经理的亲戚也收到信了,”文华说,“不如先找个贴她近的问问,看读了信怎么打算。要是她真心,待咱们跟待她亲戚们一样……”

              众人将树生家的凉开水统统喝光,很快聊得口干舌燥,就满意地散了各自回家……只有大椿若有所思。五千块钱不难。五千块钱拿得出来。可是信呢?没有信!没有信偏偏巴望这个机会,刚才差点喊出来:“我怎么盼不到这封信呢?”……其实就算明天来了信我也未必会去冒险……大椿回到自己家两层瓦盖的小楼房,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树荫下滚得灰头土脸的小女儿,还有稻场旁边的几大堆红砖。早年村里兴平房,他做了平房;后来平房过了时,他照着做了楼房;近来兴新样式的大铝合金窗的两层楼房,他预备忙月过后开工。

              不过要交代大椿哪来的钱可不容易。别人学木匠他也学木匠,别人学砌匠他也学砌匠,别人打工他也打工,石柱捉黄鳝泥鳅他也捉黄鳝泥鳅。究竟哪一项发了家呢?远近不乏像他那样多方找门路又吝啬异常的人,但大多穷得丁当响,哪指望修好几次房子呀。到底要归功于他对子女的悉心培养:家里三个女儿,大的十五岁了,已经进深圳打工一年;二女儿小学毕业,正面壁闺中苦学裁剪;三女儿更是前程似锦,才五岁半就闻名乡里,外号“搓衣板”。村里人看见她,有的说:“天哪,多么标致的一个姑娘!”有的问:“把你的搓衣板给我们看看?”一年前她听了,总是骄傲地一提脏兮兮的汗衫,露出两排齐齐的肋骨;现在这位标致的姑娘则做个鬼脸,扭头就跑。总之,三个女儿两个自食其力,不但交清了计划生育的罚款,而且能给家里增加收入。谁说生女不如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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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慢慢看吧
              lijiaz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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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应该还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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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亲不亲,家乡人

                    石柱、树生还没定夺,别的组的消息,诸如东家得了信放鞭炮、西家吵架闹翻天、南家没钱去不了等等,通过大椿等人的口,已经在本组流传不绝。去吧去吧,有人劝,经理的亲戚本家都捧场。还是小心为妙,有人说,亲戚有份外人未定有。季节如火烧,讨论又如此热烈,谁能不心潮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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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经理的亲戚本家,石柱和树生还拜访过一位。树生乘便打听了他最近常操心的招工的详情。某天中午两人去街上办完一件事回来路过二组,石柱不知为什么注意到了一位端坐在自家门口的中年农妇。她身穿一件印着几个英语字的破烂T恤,手捧一只硕大的筛子筛得有声有色。好足的干劲!石柱心想,莫非这就是明润的老婆,也就是大椿所说的,那个筛起豆子像大学生跳现代舞的?好像是经理的什么亲戚……可不是!不过到底是什么亲戚——她幺姑婆、她堂弟的三舅妈,还是她表姐的小姨子——我也搞不清,别说石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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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上前歇歇脚,与明润的老婆聊了几句庄稼收成、豆腐生意之类 ——明润家开着一间童叟无欺的小豆腐房。开始好好的。“明润这醉鬼!一大早进了城,家里的事全压我头上!”“辛苦是辛苦,可您的豆腐销得快!”“见鬼的豆腐!我巴不得一把掀了摊子。上北京做苦力也比这强啊!”然后树生问了句不该问的:“恍惚听人说您家也收到信了,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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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然有人怀疑明润家没收到信!勤劳的妇人受了莫大的侮辱,一脸愤然。两个直爽的人还直管乱问:“能不能把您的信给咱们瞧瞧?”“是啊,咱们也收到信了 ——看一眼!”明润的老婆也不答话,只把筛子摇得山响。石柱急得跺脚,树生曲意央求也无济于事。何况明润的老婆有个怪癖,一摸筛子就得把面前的豆子——哪怕堆成了山——都筛完了才罢手。“没看见我两手都没空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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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为您有什么难处呢!”石柱说,“您只管拿信来,这点豆子我给您解决了!”说着,他挽起袖子一把抱过筛子呼呼啦啦筛个不停,吓得明润的老婆赶忙说:“慢着慢着,您也给我剩几颗黄豆在筛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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