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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帖]香谢无踪
                 香谢无踪
                  蔡可風


          
        广州市的上九路和下九路,一九五九年后改名为秀丽路,以纪念一个舍身救火的女英雄向秀丽,但是,事实上,她救过火吗?

        清明节‧ 梅雨天‧ 纽约

        我扛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穿着一袭白色的毛衣、白色的长裤、白袜子和白胶鞋,沿着坚尼路、包厘街、东百老汇、科西街、坚尼路……独自踽踽而行。我期待着,期待着一个熟认识的声音……突然,好像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喊道:
        喂!可风、嘿!穿得那么白?
        让我又一次惊奇地叫道:小媛!
        我期待着,沿着坚尼路、包厘街、东百老汇……独自踽踽而行。

        九年前,清明节的早晨,天下着毛毛细雨,我换上了白色的毛衣、白色的长裤、白色的袜子和白胶鞋,扛着一把黑色的大雨伞,从家里徒步走到广州东郊银河公墓对面的火葬场去拜祭我的亡师------书法家戴镇龙先生,他的骨灰瓶被存放着在那里。
        毛毛细雨下个不停,火葬场里面的人却逐渐多了起来,戴老师在世时非常爱好安静,烦嚣对于他实在不适宜了。我赶忙把他的骨灰瓶送回原来的地方,免得他老人家在天上的灵魂感到不安。
        我扛着雨伞,沿着公墓通向市区的林蔭大道踽踽独行。虽然,我早已习惯了孤独。离开了戴老师,这种孤独的重压又一次侵襲着我,使得我越走越慢,几乎想停下来。突然,我的肩膀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一个熟识的声音,带着嬉笑道:
        喂!可风、嘿!穿得那么白?
        我转过身来,不由得又惊又喜地大喊:小媛!
        她微笑着,一任我的眼睛把她从上面到下面扫过了一遍:她披着一件深棕色的大斗篷,斗篷的头蓋却没有盖上,新烫过的头发微微显得有点焦黄,点点滴滴的水珠挂在上面,在一派迷蒙的雨幕映衬下,闪耀着或明或暗的亮光。
        二十多天没有消息,怎么搞的!什么时候回来?我随之问她。
        有什么办法!这一次偷渡又失败了。我的名字不能再一次上档案,我冒充一个朋友的名字,怎样能够轻易地把消息带出来?她笑嘻嘻的说。
        那么,你这一次报的是流档(注:假姓名、地址),成功了吗?
        不成功今天能到这里来吗?昨天,我才窺了一个空子,从收容所的劳改场逃了出来,想不到能在这里碰上了你。怎么样?你还没有再次起锚?
        她说得那么神态轻松,看来她把报假名字、逃出收容所这些不容易做到的事情看得满不在乎,她何曾知道,我们几个好朋友为了她这二十多天的全无音信,奔走了多少回?
        这一次是第三次了,对吗?我是明知故问。
        第四次一定要成功!  她微笑着的嘴形变成了上牙咬着下嘴唇了。她接着说:我被记在档案上面的只有两次,这一次如果报流档不成,说不定要被判两年徒刑了。
        我和她默默地并肩走着,我想:假如她的第四次偷渡仍然失败了,报的假名字又被拆穿了,这两年判徒刑不是躲不过吗?她当然明白自己的处境,但是谁也不愿意把这么扫兴的事说出来。
        你刚才到了那里去啦?现在也是要回家吗?我故意扭转了话题。
        我刚刚要到银河公墓去拜祭我的叔父,你呢?
        这么早?
        你不是更早吗?她说完,两个人都禁不住大笑起来。
        小媛,孤單單一个人到坟墓地区,不怕吗?
        怕?害怕又怎么样,谁能陪我去?说完,她看了一看我。
        我踌躇了一下,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倒乐意陪你走一段路,或者……
        好的好的,请!她把手一张,接着又哈哈大笑了起来。
        小媛是一个刚念完初中毕业,就遇上了文化革命,接着,就被下放到中山县南朗公社去务农的知识青年。最初,她也像其他同学一样,在农村跟其他农民一起下地干农活。可是,连续几年的劳苦,仍然没办法增加他们的收入,每年的年终结算,得到的是一个负债的数字。这才被逼得下定决心要逃到香港去。有一天,她突然向一个一向被称为“小广播”的社员透露了自己在香港已有一个未婚丈夫的消息;这当然立刻成了他们的生产队、大队、乃至公社的大新闻,也成了旧同学之间传播着的大新闻。接着,她连续几次的偷渡,一方面证实了有关她的大新闻的真实性,另一方面,一些社员对她的偷渡给予几分同情。我对这些传闻的真实性,当然也不敢妄下判断,但是,对她的态度却自觉地以友谊来管束自己。今天,说得上是一次相请不如偶遇的机会,我当然乐意去做陪了。
        一路上,她把自己一这一次偷渡失败的经过:从出发、上山、被抓、送往收容所、转送劳改场、逃脱……由头到尾详细地告诉我,待到她把自己的故事说完的时候,我才发觉,我们已经来到了银河公墓内的一个小山岗上了。
        怎么搞的,我竟把你带到了这里来了?小媛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我说。我发觉她似乎有点儿不安,我一下子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做才好。
        我不应该把你带到这里来的……她囁嚅着。
        那么我到银河公墓大门外等你,好吗?
        那更不好……我想,这可能也是天意,好吧,你随我来。
        说话间,她和我很快就找到了一块墓碑,停了下来。墓碑只有一尺宽、两尺高左右,而且,碑石的下面半截已经被倒塌下来的坟头、倾瀉的泥土掩盖了。她跪了下来,双手把碑石前面的浮土向前面和左右两边拨开来,直到完全露出字:
            李江流先生之墓
            生于一九二七年十月三日
            终于一九六零年二月
        她站起来,似乎没有注意到刚才被泥土划破了的手指正在滲着血,只是顾着拍去手上、斗篷上和裤子上的泥土,然后,双手合掌、闭着眼睛默哀了几分钟,又再跪下来叩了几次头。礼成了以后,才转向我说:
        怎么样,把你闷坏了,是吗?
        不,我想,我也应该行个礼的。
        说完,我没理会她同意还是不同意,也跟她一样:闭着眼睛跪下磕了几次头。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她就在我的旁边,陪同我一起行礼。
        这是叔叔去世以后第一次接受其他人的行礼!她对我说。
        什么?你这话当真?……怎么会這样的?
        她没有回答,坐在临近的一块大石头上呆呆地向前望着。
        哼!可笑,可笑的小丑!
        听到她的咒骂,我真不知道她骂谁;是她叔叔?她自己?我?还是别人?
        我下意识地沿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在对面的山头,有两个特別宏伟的坟墓,左边一个是马口英雄烈士紀念墓道,右边是一个是向秀丽烈士之墓。他们都是一些为了救火而牺牲、被追认为革命烈士、曾经通报全国的英雄人物。我茫然的问了一句:小丑?谁是小丑!
        喔!对了,你念大学的时候是念哪一科的?    她问。
        我很不高兴她把问题扯到我的身上,但还是回答:化学工程!
        你学过化学吗?
        当然!我觉得我是受了侮辱、一个学化学工程的学生连化学课都没有上过吗,还用问!胡闹!
        好,我问你,无水酒精能不能够燃烧?
        我真想拒绝回答这样一个连小学生都能做肯定的回答的问题,我改变了腔调说:百分之七十浓度的酒精就已经能够在常温下燃烧了,小姐------
        好,那么,大量的无水酒精,燃烧的时候火焰有多高?她又问。
        这个倒是我所念过的书中没有提过的问题,但我可不愿意在她的面前示弱,我立即回答说:酒精燃烧的时侯大量放出了热量,一般情况下都能完全燃烧,火焰能竄到有多高没办法计算,但我估计,最少有一尺以上吧。
        照你的意思说,人是不能够在燃烧着的酒精上空一公尺的地方停留了吧?
        嘿!你在卖什么葫芦哪!在上空一公尺,停留!一分钟就要烧熟了,你怎么提出这样的怪问题来了?……
        她一下子站起来,指着我说:右派!你是右派!反革命!
        这个…… 我看到她态度很认真,我不禁停顿住了。
        现在,我背诵一段一九五八年的全中国各大报章刊登的新闻给你听听:
        这一天,向秀丽和陆小燕、蔡秋梅三人一起在何濟公药厂的五楼工作。向秀丽和陆小燕把一大瓶的无水酒精倾倒出来,分装在小瓶子的时侯,不小心把抱着的大瓶子的底给碰破了。她很自觉地把大瓶子向上一提起,于是,好几十斤的无水酒精便哗啦哗啦地从破了的底部流了出来。她倆立刻把大瓶子放下,陆小燕立刻去找大毛巾和破布来,要把满地的无水酒精吸干。但是,不幸的事情发生了:前边不很远的地方,一个火炉正在燃烧着,流动过去的无水酒精立刻被点着了,火势立刻蔓延了开来……这时候,向秀丽一眼看到:在房子的另一个角落,放着好几箱金属钠,金属钠一碰到火,就会爆炸!猛烈的火焰,正是跟随着流向金属钠的无水酒精快速的蔓延……
        决不能让金属钠爆炸!向秀丽两手紧握着毛巾,把流向金属钠的酒精往回赶,火焰就在她的头上、手上,全身燃烧着,她咬紧牙关坚持着……直等到从窗口爬出去,跑到楼下去叫喊救火的蔡秋梅和其他工友们拉着工具赶上来时,她伏在门外,还高声叫喊着:不要管我!救火要紧……
         好了,其他的我再也不背下去了。你觉得怎么样?    小媛瞪着我说。
         我觉得?我只是觉得她刚才一忽兒问我念什么书、什么酒精燃烧、一忽兒又骂我右派、反革命、一忽兒背起了十多年前的一段报纸来。在这毛毛细雨的天气、阴阴森森的墓地里,说不定真是大白天遇到了鬼魂了!我仍然沉默着。
        小媛继续说:当时,我的叔叔就在向秀丽住进了的医院里工作,医院方面把它作为工伤事故处理。也算是尽量去挽救她的生命。但是,在向秀丽去世不久之后,这位工友忽然之间成了全国人民要共同学习的英雄了。院方也因此受到了批评,指责他们在抢救向秀丽时没有傾儘一切人力和物力。叔叔很不服气,立刻提出了好几點質疑:第一,他批评了向秀丽在工作时,完成违反了操作规程,抱着一个大瓶子去倒酒精是不对的。第二,是认为报导的失实,大瓶子不会穿洞的,应该是裂开、落底。无水酒精就一定散开来,沾在向秀丽和陆小燕的身上。在没有起火前,她们不会逃跑,一起火就必然落在火海之中。至于能在这时候找到破布和毛巾来挡住无水酒精、想到保护金属钠,实在不可思议。如果说她们还能够掬着身体把奔流过来的酒精、火焰赶回去,她的眼睛必定遭到灼伤,而事实上她的眼睛完好,还能看到来探望她的党委书记……这是都跟常理完全不合。
        叔叔的质疑使他蒙上了恶毒攻击的罪名,被评为右派、反革命,下放劳改。两年之后便死去啦。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恍然大悟地大叫。过去、现在、将来,有多少人能对这些报导作一番仔細分析?有多少人敢用这些分析去提出质疑?好一个正直、认真的李江流医生!我情不自禁地跪在地上,再一次细细地查看这个简陋的墓碑,向着他低声说道:好一个李江流先生,江流先生千古!
        当小媛用手拉着我的腋下,示意我站起来时,我轻轻地接过她的手掌,向这还在滲血的小手,轻轻地吻了一下。
        她急忙把她的手抽了回去,整个脸蛋儿立刻泛起了一阵阵红云,一直传送到耳根。我发觉自己也是太忘情了,然而,自问自己的良心、何尝有什么不良念头?我正要表示歉意,她却抢先笑着说:剛才,我肩并肩地和你一起拜我的叔叔,就想起那古时候的拜天地,这样的举动,还是我生平的第一次。你刚才吻我的手,在西方是一种礼貌,我想,咱们都不必要介意。
        我想了一下,说:我真正为你有个这样正直的叔叔感到骄傲。好一个李江流医生,李江流医生千古。
        你知道吗?他的名字江流是出自一个典故的,你所说的江流千古就是来自那一副只有上聯而沒有下聯的對聯: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是吗?我笑着问她。
        不错!你这个学工科的倒懂得点文学,叔叔生前也很喜爱文学。据父亲所說,江流这个名字也是他自己改的,现在,家中还保存有一套他曾经珍藏过的『石頭記』呢!
    妙极了!可不可以借給我看几天?
        可以,不过,要有一个条件,就是要把那一副望江楼对联的下联给对出来。  她笑着说。
        天啊!这可是太困难了,除非让你的叔叔在上天之灵也跑来帮忙才行了!

        几个月以后,我又准备就绪,將要起錨,离开这一块国土了。小媛借給我的这本石頭記,实在令我爱不釋手,几次央求延期归还,就是要把其中的一些章节抄录下来,作为以后参考。这一次离开,当然应该把书本交还原主人了。
        我再一次翻开这本印刷精美、佈满了原主人所作的圈圈点点、和眉批的石头记,把那一首我最喜欢的林黛玉葬花诗从头到尾朗诵了一遍:花謝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繫飄香榭……读到这里,一下子触动了我的灵感:飘香榭,好一个飘香榭,不是跟望江楼是天然的妙对吗?我赶忙找来纸和毛笔,把对联写下:
        望江樓,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
        飘香榭,飘香謝,飘香榭前飘香谢,香榭无蹤,香谢无蹤。
        我很高兴自己能在把书本归还给小媛之前解决她给我的难题。我把字条答案夾在石頭記第二十七回的末尾,林黛玉葬花詞的一页。再把书本包好,亲自送到她家府上。可是,当时她不在,我只好告诉她的母亲,内中有一张字条是给她的。孰料到,林黛玉的葬花詞和我所對的对联,竟然成为了她的讖語。
        我成功地到达香港以后,也曾经和她通过信。但是,当我收到她向我暗示:将要再一次偷渡的书信以后,就没有任何訊息了。我和她的其他朋友多方设法打听,年复一年,仍然是沓无音訊。

        今天,又是一个清明节,我扛着一把黑色的雨伞、穿着白色的毛衣、白色的长裤、白色的袜子和白胶鞋,沿着坚尼路、包厘街、东百老汇、科西街、坚尼路……独自踽踽而行,我期待着,期待着一个熟识的声音……




    附:
         七絕  .二零零三年重阳夜,秋祭亡友小媛後,獨飲至深夜作。

    風引心香陣陣過,滿斟清酒納星河。
    煢煢光影誰隨你,裏外金杯接吻多。





    [ 这个贴子最后由蕭振在2019-5-16 22:35:33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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