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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书会(二)
     读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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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裤子的交情
                                                                              
                     刘荒田



    本来,这个上午和平生的无数个上午一般,我和太阳,和不远处的太平洋的潮汐,无不按牌理出牌。在日落大道旁的花旗松下跑步,到了罗吞街,必碰上穿背心的男同胞,他看到我,必大气磅礴地干咳一声,点头微笑。太阳爬到教堂的钟楼旁边时,草地上的自动喷水器准时制造迷尔彩虹。可以预测,可以依靠,井然的秩序制造如期而至的稳妥,安宁,和俯拾皆是的无聊。
    电话铃一直没响,教我失望。平时要么父亲要么朋友要么正在上班的妻子,总来个把电话。绝少响过的门铃反倒响了,是“联邦速递”公司送来妻子所订购的最新护肤品。书房里,挂钟在壁上咔嚓咔嚓,响得正急,教我纳闷:我们怕溜滑的光阴溜走情有可原,时钟自己有什么好“赶”的呢?时间没遗漏我,整个世界却遗漏了我。我有点委屈地叹气。  
    快到11点,蜇伏在书桌旁边的电话,终于响起,我惊喜地抓起话筒。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指名道性找我。“我就是,请问你是……”“哈,包你认不出来,猜吧!”我只能从口音肯定他是小同乡--小到同一个区。不过,从有“中国第一侨乡”之称的家乡移居到旧金山来的,20年来有成千上万,周末上唐人街茶楼,冷不防遇上一大帮。我苦笑着答:“猜不到。”“我是--徐新!”他提高了嗓门,腔调中含着带点儿矫饰的得意,原因也许在一开始就在怀旧的能耐上压倒了我吧?
    “噢,是小学同班的。”我试着把他的全名说出来,“徐家新,不,荣新……如新,不,宏新……”我期期艾艾搬出一些故人的名字,都没碰对,我的脸有点发烫。
    “徐永新。”他纠正道。
    “你的绰号可不会记错--大牛!”我赶快炫一下,免得他以为我得了老年痴呆症。
    “你的花名--二牛!”
    记忆在瞬间复苏,心表的冰层悄然碎裂,话声有如漂着梅花瓣的春水,在电话线上来回奔流。我的心间,回荡着古希腊诗人维吉尔的牧歌。是啊,两头小牛犊,在六年级的课室里,都还是银铃一般的童嗓,变声期在两三年后才到来。我个子稍稍比他高,细瘦孱弱。他的身体比我壮健匀称,圆圆的娃娃脸,并不和一般乡村孩子那般黧黑,白里透红。眼睛特别大,有点凸,却不是近视造成的金鱼眼。两人摔跤,在教室外的走廊上抱在一起打滚,他吼一声,眼睛尽力瞪圆,真象拴在他村子榕树下那头小水牛。左颊上一个不显眼的酒涡,每次他吊儿郎当地踱进教室,一屁股墩在木椅上,把书包用力地摔在桌上时,脸上夸大地露出对上课无比仇恨的神情,小酒涡便在肉团上展开一个大旋。这阵子,班主任陈老师敲敲讲坛,厉声说:“徐永新,还不给我背书!”
    那年我12岁,阿新13。我的初恋,在8年后才姗姗到来。可是,两个伙伴的友谊,成了处子之恋的预演:迅猛无比、堪称死去活来的感情,胜似手足的关爱,独占的霸道,强烈的嫉妒。今天,在我的心里头回旋的,是对惨绿年华友谊的咏叹,啊!牧歌般的天真,白头人依旧为你热泪纵横。
    阿新这家伙,读书不是材料,数学勉强能混个合格,语文呢,象和他结下三辈子仇似的,上六年级还没法用成语“废寝忘食”造句,班主任兼语文科任老师陈敏,算全公社老师中最出色的,才给调来这中心小学教毕业班,课讲得那么有趣,阿新偏一句也听不进,却用刀子在课桌上刻下从窗子投进来的竹影。有一次,他把牵牛虫放进前座女同学的衣领,小女孩惊叫起来,全堂骚动,他被揪出,给罚站半天。后来,陈老师看不是办法,把我和他编为同桌,好让我帮帮他的语文科。我也没辙,“牛不喝水按不下牛头”嘛。有一次,经不起央求,替他捉刀,写了作文《勤工俭学中的好人好事》,他把我起的草稿抄进作文本,交上去,得了个石破天惊的75分。陈老师在堂上发还作文簿,特地把他的杰作念了一遍,阿新宠辱不惊地伏在桌面,脖子下顶一根铅笔,大有“如探囊取物耳”的不在乎。陈老师对他作了有节制的表扬后,却意味深长地盯了我一眼。我低下头去,踢了阿新一脚,意思是:下不为例。
    他的村子离我住的小镇很近,我和他却是两个类型:乡下人和城市人。他野性,好动,粗线条,大力气,机灵,老实,衣服老带着点牛栏才有的甜骚味;我文弱,规矩,多愁善感,爱看书,爱发呆,不乏小镇人的小气和怯懦,心肠极软,为了一只螳螂憋死在火柴盒,一个黄昏在阳台里叹气。我和阿新,功课上头,他听我的;走出课室,我便成了他的跟屁虫。举凡捉鱼,钓鱼,网虾,削弹弓,射鸟,采小浆果充当“土手枪”的子弹,爬树掏鸟窝,在河涌里扎猛子,和别班的孩子打架,他都是当仁不让的大哥。
    两个“小牛犊”,140公分上下的身高,60市斤左右的体重,道地的少年。阿新对“男女之事”狗屁不通,我已自作多情,暗暗地恋慕同班的媚。为什么我看上这瘦得象根铅笔似的女生?似乎仅仅为了她大而略为凸起的眼睛,和阿新相仿。“爱情”没来得及拱出梦土,和阿新的友谊已经蓬勃无比。好在那时不晓得“同性恋”这回事,性荷尔蒙还在瘦巴巴的躯体内沉睡。尽管端午节前,山里涌下来“龙舟水”时,我们都脱得赤条条地,在浪里翻腾,上学放学,胳膊勾着对方的脖子。然而,不能否认,友情是爱情的替代品,是初恋的彩排。有一次,他在学校打球拧伤了脚,我背着他回家去敷药,他的头发拂扫着我的耳轮,我在心中说:“这辈子就这般不分开,多好!”说罢,我的身体凛地一颤,把他抱得更紧了,他的脸自然地贴着我的脸。那一瞬间,在童贞雪白的的蒙昧里,蒙胧的爱意划下了第一道深痕。
    我们到了“如漆如胶”的田地,每一天,连不用上学的星期天,也出双入对,不是溜进邻村园子里去偷摘番石榴,就是到田垌逮“田鸡”。“不能和别人交朋友”,是心照不宣的“契约”。他的村子和小镇,中间隔一条“竹巷”,两旁是密匝匝的粉旦竹子,围墙一般,阴森森的,风来时竹竿摇曳,咿呀咿呀地响,很是怵人。开始时我胆子小,不敢单独走,但是怕阿新上学另外找了伙伴,硬着头皮穿过,到他村子去。不然,他得到我家来,约齐了才往学校走。谁违了约,就得赔一颗玻璃珠子。万一有事不能等,比如墟期到了,亚新家到市集摆摊卖大头菜,要他去看顾档子;有时我要在家看管两个妹妹,先走的那位就在“竹巷”尽头的一面砖墙上,用瓦片划上或者圆或者方的记号,加上一些暗语。那些符号,各各有事前临时约定的意义,只有他和我懂得。日子长了,记号横七竖八地占了半面墙壁。饶有趣味的是,8年过去,我在县城中学结束了“红卫兵”的造反生涯,灰溜溜地回到小镇当无业游民,不久,全国兴起了“红海洋”运动,小镇当街的墙壁和石柱,都要刷上白灰水,再用红油漆写上毛主席语录。我刷灰刷到这里,墙壁还在,大跃进年代画上去的宣传画“人民公社是天梯,共产主义是天堂”斑驳难辨,唯独那些意味深长的印记,因为当年用瓦片刻划时,费下吃奶的力气,依旧清晰无比,尽管哪个是“下课后在家等你”、哪个是“我去打罗陀,你去不去?”哪个是“你和XX好,我不理你了”,业已忘得干干净净。对着有如史前岩画的墙壁,20岁的后生小子,在文革中经历过武斗的腥风血雨,派争的波谲云诡,眼泪滴哒,漫漶在手中饱蘸血红油漆的大笔上。
    小学毕业了,升学考试过去了,漫长的暑假开始了,中学的入学通知书还没发下来。那是60年代的开端,虽然全国性的大饥馑没完全过去,因营养严重匮乏而引发的浮肿病高潮,才稍稍下落,但在教育上时兴“土法上马,全民办学”,升学率保证在百分之百,所以,连阿新这般“鸦鸦乌”的差等生,进公社办的“农中”、“侨中”还是有把握的。只是,再糊涂也晓得,我和他,不会再上同一所学校了。两三个月后的别离,急迫地把友情推进“蜜月”。我和阿新合穿一条裤子还嫌肥,从早到晚形影不离,最爱的是一块儿去捉鱼。村前的河涌里,大暑前后酷热无比,蹲在村口社坛旁边的凤凰树浓荫下的大黄狗,伸出舌头,呼哧呼哧地喘大气,我们两个,要么穿短裤衩,要么恬不知耻地晃荡着小鸡鸡,在河涌里筑坝,戽水,活象泥人。皮肤给晒成烧猪皮,红得象文革流行的语录本的封面,要能剥下来,一定崩瓜溜脆。午后,我们把一鱼篓奄奄一息的鲫鱼和塘虱送回家,在奶奶半是心疼半是喜悦的骂声中,又溜了出家门,钻进林子的深处,爬上高可参天的楠木,拣一处大枝桠舒坦地半躺下来,贴着凉滑的树皮,被河里的蚌壳割出道道血口的腿,在肥厚的叶子间晃着,我忽然怀念起荒废了好些时日的书本,坐直身子,和最知心的友人谈心事,从即将进入的中学,谈到未来的生活、平生的志愿。这样玄虚的话题,对头脑简单的阿新,无乃是最大的折磨,他不给我泼冷水,却从树上爬下来,掏出自制的小刀,砍下一蔸“莨菰”,灵巧地削下剑叶边沿的尖刺,把皮剖成一条条柔韧的篾片,编织出一对碧绿的鞋子来,递给我。我动情地问:“我们分开了,还做朋友不?”他歪着头,觉得这问题太不着边际,不搭腔,只顾侧耳听空洞的蝉鸣。我生气了,把他的手紧紧握着,要他发誓:永远不和别人作朋友,只和我。而且,要好一辈子,不管在不在一起。他这才看出事态的严重,乖乖地点了几下头,俩人勾了3次小指,这动作类于江湖上“两肋插刀”,情侣间的山盟海誓。
    我的手捏着话筒,和阿新交谈,在往昔中飞驰的思绪,把电话线传递的声波,远远撂在后头。越往下说,两人的语调,越是亲切。所有的世故和生疏感,渐渐被抛开,我变成“竹巷”深处和他搂着肩走路的小学生。
    我万分抱歉地说:“你刚到美国那阵,不是来过电话吗?我后来给你拨电话,却不通了,号码我还留着簿子里呢,每回看到,都觉得对你不起。我还没请你上过一次茶楼呢!”唐人街积久相沿的习俗是这样的:乡亲初抵达时,老移民必在茶楼款待,一来接风,二来赠送红包。我当年因为上班太忙,加上他很快就搬了家,从此断了联系,没有尽到礼数,对自己的冷漠很是愤慨。
    “怎么怪得你?记满电话号码的簿子,我弄丢了……这些年,为一家子的衣食忙碌,也没心神打听老朋友的下落。”
    “这回怎么找到我的?”想到终于有了机会,还掉13年前欠下的欠账,我一阵兴奋。
    “我昨天在床下找东西,无意中从床头板的夹缝,捡回电话号码簿,找到你从前给的号码,也不抱多大希望,试试吧,哈,老天爷有眼,一拨,电话没变,大白天人在家,好象在等着!”对他描述的“巧合”,我不大相信,却推测,他也许象一些好强的乡亲那般,日子不如意时躲得远远的,哪天混出头脸了,才主动恢复“外交关系”,好宣泄一下憋得难受的成就感。
    果然,他开始缕述自己的奋斗和成功,大略是:来美后当了一阵子建筑工,不久,根据报纸的招聘广告,考进一家洋人开的机床厂,当操作工,一干就是10多年,“工资嘛,不算很高,20多块钱一小时,这几年活硬是忙,长年累月加班,加班费比正经工资还多,前年一共挣了11万多,去年受了“九一一”恐怖袭击的影响,上班少了,才挣上8万。”
    “我的妈!”我失声叫了起来,年薪10万美元,算得高薪,在美国,律师、医生、企业高层主管不难赚到;它却是唐人街车衣女工工资的8倍到10倍,中餐馆头厨的3倍到4倍。连高中学历也没有,英语断不会灵光到哪里去的阿新,收入却能和“专业人士”、“社会精英”相埒。我由衷地说了一句:“哇,了不起!”他轻描淡写地说:“算什么嘛!我出国前开过工厂,有十几台车床,我的岳父出国前是工程师,教了我不少本领,在这里干上老本行,自然顺当。别看洋鬼子个个口才了得,做精密的活计,还不恭恭敬敬地找我‘徐先生’!”
    “哈哈!”电话的另一端响起志得意满的笑声,我也笑起来。“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他有今天的局面,我当然十分佩服,赞美却多半出于交际上的礼貌,他赚得再多,我不会揩油。也无心推敲,这位小时候连中文也搞不通的粗人,如今扎进洋人堆里,上班时,究竟是以英语沟通还是对着机械图纸连比带划?我所感兴趣的,倒在“他变了多少?”老话说,“三岁定八十”,他的少年时代,比起我这带小家子气的小镇人,具有粗野而强盛的原始生命力,呈现乡土的本真;如今呢,是胖是瘦,是英气未去还是老气横秋,是奸诈还是正直?眼袋可拖累大眼睛,皱纹可吃掉小酒涡?其实,俩人在成年后不是没见过面,我出国前那些年,也就是七十年代末期,我和阿新偶尔在路上相遇,那时,幼稚的友情,不但早已消褪,还因为它令人侧目的燥烈,教彼此有点害臊,反而努力保持距离。这微妙的心理,可以比拟作“过家家”的“小新郎”,长大了,成家了,和太太一起外出,邂逅当年的“小新娘”,那种心照不宣的甜蜜和尴尬。阿新到了20多岁,高大挺拔,阔肩细腰,涤纶做的新潮“革新装”,贼亮的皮鞋,在街上轩昂地走,手插在裤袋,金表的带子拖在外面,真是出得台面的美男子。尤其教四乡的漂亮姑娘动心的是,他的好些亲人在美国,家里有的是侨汇。我下乡当知青的年月,好几次和阿新在墟场相遇,作过敷衍的意味大大多于关切的意味的简短谈话,知道他脱离了农村,进一家公社办的电器厂当采购员,他有意无意地夸夸自己新买的凤凰牌单车,让我觉得他和一般轻狂青年没什么两样。也陆续听过他在单身汉时期的风流韵事,其中一桩,是和一位姑娘到县城看夜戏,回来时躲在田野中的稻草垛办什么事,让治保员捉到公社办公室去审问了一晚。在只剩下8个样板戏的年代,传播桃色新闻成了人们的热门消遣,阿新这“话题人物”从村里经过,在井台上洗衣服的婶母会对着他的背影狠狠地啐口水,但青年人,包括和他自己,私下里并不在乎,反认为这样才“有面子”--没钱没魅力,鬼才和你到野地去过夜!怪不怪?今天,浮现在我脑际的阿新,却不是成年后带着流气的面影,而是“大牛”的憨相。牧歌,一厢情愿地排斥成长和成熟。
    阿新也问了我的近况,我实在乏善可陈,三言两语带过。好在他并无心细问,客套罢了。我的血渐渐热起来,再也不肯放下话筒。电话线牵扯着的,原来是被岁月深深埋着的藤蔓,葫芦串似的往事与故人。我又发现一个事实:上了年纪的人,往往为丢三忘四而苦恼,其实,记性这玩艺,只是和女人的美丽一般,愈老愈往里缩,只消哪里来个有力的暗示,深藏着的“过去”就脱颖而出。
    “你的妈妈,该80了?”“81,早来这里了,和我弟弟一起住。”阿新妈妈作的饭,我吃的够多了,42年前,她已是很老的模样,在灶台前爱喃喃自语。阿新向她讨钱买作业本,她掀开好几层衣服,从底下碎花布褂子的口袋,掏出小钱包,极不情愿地抽出一张一角钱纸币,放到阿新的手掌,随即莫名其妙地骂人:“没心肝”啦,“死在外头不返家”啦,“仔女管生不管养”啦。事后我悄悄问阿新:你妈骂谁?阿新说是他爸。阿新他爸我从来没见过,说是早年到“大吕宋”去了,到哪个国家阿新也不懂。我在电话里,准确地向阿新描绘他那“守生寡”的苦命妈妈的神态,教阿新惊讶不已。我还逐一打听:阿新的祖母,这个脸皱得象核桃,爱用拐杖敲阿新兄弟脑壳的老太太;阿新的弟弟,那时我们去捉鱼,阿新总支使这奴才般忠实的小胖子,先去河边看潮水落了没有;还有阿新的大眼睛姐姐,又高又瘦,干活勤快,对阿新的捣蛋常加袒护……
    阿新一一告诉我,母亲、姐姐和弟弟都在美国。他的大哥,我们上小学时从香港去了美国的“老金山”,是全家移民的申请人和经济担保人。他的父亲早已在墨西哥去世。老祖母活到97岁,去世时成了村里热闹的“喜丧”。阿新有两个儿子,长子大学毕业后,结了婚,有了一个孩子,回炉进修医科;小的还在上大学,念的电脑专业。
    然后,他话锋一转,说到他的家族,所有亲人都把户口迁到美国来了,老婆那头的亲人正在办移民,岳父母前几年来到,超过随父母移民年龄的小舅子、姨妹,要么办探亲旅游,要么找人回去办假结婚,要么办“劳工纸”。阿新他一万两万地花,一家家地办来了。“到今天,我责任完成,问心无愧。”他的语气又带着浅薄的炫耀,但我一点也不厌烦。
    “这么多亲戚移民,经济上都由你负担吗?”我问。
    “还用说?全包。”他说。我顺便问到我从来没见过的嫂子。他说老婆在一家糖果厂当包装工,收入可以。“我可不在乎她那点钱,早要她回家抱孙子,她不肯。”我暗里好奇,她是不是在野地里和阿新一起被抓的那位?但不敢问。
    “电话粥”还在“煲”着,谈到阿新在村巷尽头里的祖屋,门前的水井,屋后的老柏树,连带和他同村的小伙伴,谁在深圳当包工头,谁在针里摆香烟摊,谁当了爷爷,谁死了。互相启发,补充,即兴而来,巨细无遗。记忆一旦被“契机”启动,它的爆发教你这“拥有人”目瞪口呆。
    “我一直向老婆说,在美国有一个从前最要好的伙伴,她不信,说怎么一直毫无音讯?现在,我可以向她证明了。”“流血不流泪”的汉子,也被邈远的友情征服了。第一场春雨,不是这样酥化冻土吗?无论他还是我,少年时光里可以形容为“生死相许”的友谊,不可能不是刻骨铭心的。
    最后,我们都记下对方的电话和地址,保证尽快互相探访,当务之急是在茶楼见一次面。语气的热切自不待言,仍旧和昔年背书包上学,在“竹巷”口伫候一般痴心啊!我的伙伴阿新,将和竹林梢头的风一般,呼地吹到身上,轻抚斑白的鬓角,半秃的头颅。



    放下电话,我按捺不住激动,在家里徘徊,从百叶窗漏下的阳光分外明媚,后院尽头,一只急需减肥的黑猫,笨拙地爬上木栅栏,跳进三色堇丛里。我安祥而宽容地面对和煦的世界。我不再孤独,春天是复活的季节啊!青牛背上,牧童悠悠地吹响了短笛。
    心中涌动着牧歌的旋律,我要做一首友谊的颂诗,一下子无从下笔,却不着急。刚才和阿新的电谈,充其量是一块可遇而不可求的“明矾”,投进中年混浊的心湖里,需要缓缓的沉淀,才能显出久已失去的清澈。我努力搜索记忆中的古人诗句,宣泄自己的喜悦。“何当共剪西窗烛”太文,阿新不配;“支颐不语相思坐,料得君心知我心”,有点“龙阳君子”的味道。王仲则的“万事不如知己乐,一灯长记对床时”不错,可惜我和阿新并没有“对床”过。大跃进年代和全班同学一起到荒山去种油茶,晚上宿在山下村庄农家的厅堂里,一溜通铺用厚厚的稻草铺成。那是五年级的事,和阿新还没成为朋友,俩人从来不曾抵足而眠……不过,友情果然是两个人的事吗?一如初恋,非得有一个具体的情人吗?岩浆是必然,火山口是偶然。倘若阿新没出现,我会把感情倾注给另外的人。青春痘长出来,是体内的荷尔蒙要它长,却不是为了适应外界的什么要求而长。我又想,和阿新的友情,在今天,只是心中一点秘密而可爱的痒,未必要两个人一起搔。50多岁后去茶楼重温旧谊,偿还“人情债”可以,想再造往昔的气势,却是徒劳……可是,我抑制不了和他见面的渴望,他的酒涡还在吗?头发是他的多还是我的多?而况,苍老的嗓子合唱起少年的“卖鸡调”,单单是它劳而无功的追索,它无可挽回的伤感,就极大地激活了被无日无之的“平淡”淡化的趣味。
    说话就到了午后。独自吃午饭,用微波炉加热的剩菜,吃得有滋有味。电话又响。我一听就认出来,还是阿新。哈,都是迫不及待的架式呢。“喂,我现在开着车,到旧金山去。”我打断他:“那好极,来我家吃饭,一定!路线是这样……”“不了,今天有事要办。”他平静的腔调,和早晨相比,判若两人。我不好勉强,正想重复一次刚才的邀请:他和太太一起来我家作客。蓦地,他在电话中发下命令:“你准备下2千元,我急着要用。”不可抗拒的语气。“二牛,粘这个,手别颤嘛!”那一回,端午节刚过,我和他跷了课,拿着顶端粘着枧水粽子的竹竿,在尤加利林子里逮知了,他是这样指挥我的。天哪,从纯粹的友谊到缁铢必较的借贷,无论在“牧歌”的芝兰之室还是“利益”的鲍鱼之肆,待久了都会习惯,但切换不得太急骤。我僵住,难堪的沉默,他的手机传来嗡嗡的电流声。
    “喂,到底有没有办法?”他急了。
    我方寸尽失,支支吾吾。几乎冲口而出的答复是:“可以,要现款,要支票?”还需要斟酌吗?只要想到,在那个中国刚刚饿死了数千万人的年代,我在上学路上,肚皮贴着脊梁骨,纯洁无比的清涎一个劲地冒,一只带泥巴的小手从旁边伸过来,拳头张开,是一块“稗糕”啊!阿新的母亲在田里,用手把稗谷子捋下来,磨掉壳,舂成粉,和上盐,蒸成了糕,味道真好,韧韧的,嚼了好一阵还能拉成蚂蟥一般的一条。只要想到,中学的录取通知下来后,我进了全县最高学府--一中,阿新进了苏江边的“社办农中”。开学了,都离家当寄宿生去了。头个星期,每晚的熄灯号响过,我扒开蚊帐,远望着窗外的星辰,想念远方江头的小伙伴,他没有我帮忙,作文能对付吗?这家伙,有了新朋友没有?他如果他甩了我……哼!第一个星期天,从学校回到家,饭也不吃,一溜小跑,穿过竹巷,到了阿新的村子,却有点害羞,不愿马上进去。阿新的姐姐在喂鸡,向我大声招呼,我胆怯地跨过门槛。我和阿新相对,都不好意思地搓手,低头。他弟弟在门角吃吃地笑,这促狭鬼怎么晓得,少年敏感的血液里,那般汹涌着的波涛,可以拟为遭逢战火离乱后的小情人!
    “没问题……”我被神差鬼使似地,回答了。
    “哎,那好。这钱,是拿去交给旅行社,替小舅子一家买移民机票的。你要怕我不还,记下我的驾驶执照号码好了。”
    “哪里话,不信你信谁?”我生气了,受了无端的侮辱似的。继而抬头看看时钟,5点10分,银行的营业时间已过。“我家没那么多现款,到银行提,来不及。”
    “私人支票也行。我现在上门拿,好不好?”阿新的十万火急,我感到了。
    我忽然想起,银行这个钟点关门,旅行社还不一样不办公?事有蹊跷呢!慢着,感情的潮水这么一煞车,疑点陆续浮现:他早上不是说过小舅子一家已来美了吗?办理移民签证,从来不是突然袭击,以他的“年入10万”的底气,区区2千元,为什么要告贷?
    “阿新,老实说,我不管钱,也不知有没有能力借给你,我今晚和老婆商量过,再答复你吧!”我说.他猝不及防,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说:“我等你电话。你不会不帮的。记得不,有一回,我去你家,你一个人在厨房里舂谷子,你阿嬷说把米舂白不准出门,我就同你一起蹬碓子。”我的鼻子发酸,不敢说下去。
    我在窗前支颐而坐,海上,通红的日头缓缓下沉。思绪如此沉重,在美国这么多年,洋俗中的一条:敢于向人说不,自以为学得到家,如今才知道,拒绝人不难;拒绝那一段友情,却是难以自我饶恕的。
    电话又响,还是阿新,他简单地交代:不要给他家打电话,他不想让老婆晓得他向人借钱,回电请打给他的手机。
    我完全冷静下来,稍加回顾,线索完全凸现。阿新从头到尾没丢失我的电话号码,只是一直无心联系。如今他急需一笔钱,但是,要么所有亲友之中无人愿伸援手,要么他还赖着债,不敢再去告贷,病笃乱投医,翻遍电话簿,碰最后的手气。
    这位儿时作文老拿不及格的非雅人,运用全部的狡猾和口才,展示了一篇中年的“作文”,上午他费在电话上的口水,从友情破题,再以收入之丰,暗示还债的能力,这一程序,近于银行放款前的“信用调查”;以对家庭的热爱,对亲人的援助,衬托出正派和厚道。至于追怀和咏叹,充满戏剧性的纯情和天真,可算他独具只眼,瞅准老去的男人热衷怀旧的“软肋”,可谓用心良苦。然后,“借钱”这八股文,到了“转”一环节。铺垫无疑是工稳的,我大半天中翻江倒海一般的心情,完全证明了它的效力。及至峰回路转,弯拐得太急,马脚才露了。
    这钱,他要来干什么呢?据常识判断,十之八九是赌博。旧金山郊外,合法的赌场有好几家,华人顾客趋之若鹜。我们的同胞,不但以勤劳节俭闻名于世,“爱赌博”的特性也着实让赌场老板们另眼相看,所以中文媒介,从报纸到电视,都登满了引诱同胞入彀的“发财”广告。阿新可能最近手风奇差,老本蚀光,我成了最后的救兵,一旦2千块弄到手,便再上牌桌一博。以上的猜测还是最好的,等而下之便是:他欠下 “大耳窿”的赌债到期,不还恐有血光之灾;他已破产,家庭破碎,亲人离弃,靠行骗度日。
    我被骗了!虽然被骗去的,仅仅是少年时代唯一可与怀春处女的相思并论的情愫。这在阿新,不过是发一笔小财的前奏和伏笔,于我,却比被骗去2千美元更加难以忍受。是的,“兵不厌诈”,人生的战场不厌诈。可是,在骗与被骗之间,能否讲点“费厄泼赖”(公平游戏)呢?骗写“人间喜剧”的巴尔札克,不要骗写“牧歌”的维吉尔;要骗鲁迅,就骗《三闲集》和《准风月谈》里头的“世故老人”,不要骗《社戏》和《故乡》里的“迅哥儿”。谎言见诸政治家的演说、政党的宣言、商业谈判、征婚广告和促销传单,姑且算是“题中应有之义”吧;可是,骗子啊,在“天真”,这莎士比亚笔下的“童年皇冠上的明珠”跟前,高抬贵手吧!当然,我不可能永远警醒,总会受骗,也甘愿当当“阿木林”,那么,尽管骗在机关当小秘书、专写吹牛皮“经验总结”的我,在职场打滚的我,骗向上司说谎以掩盖过失的我,骗写嘲人讽己的杂文的我。可是,不要向我连梦遗都没到来的12岁下手,不要向蝈蝈的触须一般纤细的少年心下手。想到这里,我突然生出一点喜悦:幸亏“大牛”的借债操作成了“夹生饭”,如果他和我上茶楼于先,而他把“怀旧”的戏码加得再足一些,友谊的气氛造得再浓一些,埋单后再伸手借钱,即便结局没两样:遭我婉拒,但我欠下了人情,背上了“没良心”、“小气鬼”的黑锅,心中再难保有安宁。
    可是,万一阿新没骗人呢?我想到,我的一位同村的乡亲阿述,出国前和阿新在厂里是多年同事,也许他晓得阿新的近况。我拨通了阿述的电话,先不说阿新借钱的事,免得坏他名声,只提到阿新这小学时的同学,在美国没见过面……阿述愤慨地打断我的话头,说:“这家伙,没见上算你走运!”“他怎么啦?”“十足的赌鬼,天天在赌场混,输了就变着花样借钱。猜他怎样向我伸手?他说亲戚快要移民了,要在银行里存3万美元作为保证金。他不是没钱,10万块钱存了定期,一时提不出来,所以向我借,利息保证比银行多一倍。”阿述这人城府向来很深,对拙劣到连银行存款常识也不顾的谎话,不予拆穿,只笑着回答:“我正在领政府的救济呢,哪有当债主的福气?”我刚才的推测获得了准确的印证,大大地松一口气,不料心也一下子给抽空了,惶乱起来。阿述在骂娘:“老吹说在洋人厂子打工,一小时工资二三十块,屁!”极端鄙夷的口吻,教我难受,仿佛他侮辱的是我。我敷衍了几句,搁下电话。路过卧室的妆镜,对面,老得一塌糊涂的男人,嘴角挂着一丝自己才察得出来的、冷彻心肺的笑。
    傍晚,妻子下班回到家,在厨房里做饭,我在饭厅呆坐。阿新打来最后的电话,问我和妻子商量过没有。我果断地回答,商量过了,不能借,理由是现成的--下个月要补缴交欠下的5千元税款。他倒看得开,没怪我,他从一开始就没抱什么希望,拿旧日人情作背水一战罢了。妻子听到了,从锅台前探出头来,问是什么事,我摇摇头,只说:“没事,一场冷嘲。”
    心里掠过一阵颤栗。太阳落在海平线以下,茫茫的血色,越过对街的林梢,洒在客厅的沙发上。牧歌死亡,余晖是它的回光返照。理智胜利,世故的胜利,钱包胜利。不再写纯情诗的刘某人,是批判的、警惕的,宁可过度防卫,也不自蹈陷阱。世俗的逻辑十分简单:2千元不算多,也不算少,一台投影式43英寸电视机的价钱。我若积衣缩食,慨然借出,将来为了讨债,很可能要疲于奔命一番,甚而闹上“小额赔偿法庭”。不借,撕掉脸皮罢了,然则,连人也不见,何来“面子过不去”的顾忌?何其可耻的胜利,何其失败的胜利。我们的生命,无论怎样防范,怎样躲避,都脱不出黑色幽默的“如来之掌”吗?
                                        


    [ 这个贴子最后由冰云在2017-6-16 13:21:24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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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电话勾起了童年如漆如胶的友情记忆紧接着却又被现实残酷地摧残,一喜一悲间,《一条裤子的交情》述说了一个人间黑色幽默。

          作者以大量笔墨描述大牛和我少年时光里的刻 骨铭心的友谊,用白描细描情景交融手法烘托出两人几近“生死相许”的关系。但是,也设置了悬念。随着悬念层层揭开,曾经“生死相许”的大牛原来背理昧心坑蒙拐骗。读者觉得结果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外,在欣赏文学作品的同时也和作者一起慨叹人心不古,对世态炎凉共鸣,思索厚黑问题所在——是时代是体制是人性是诸欲因缘……

          有人形容文章要豹子头水蛇腰老虎尾巴。“感谢你,赠我空欢喜。可我们的生命,无论怎样防范,怎样躲避,都脱不出黑色幽默 的‘如来之掌’吗?   ”此文结语一个感叹一个反问是老虎尾巴力度非凡雷霆万钧。问题答案明明白白都在《一条裤子的交情》里,人生就这样,有不同也不过在裤子是哔叽是真丝是锦涤棉、混纺、全棉抑或破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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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总版主读得用心,剖析深入,作为作者,最感欣慰的就是作品被有眼光者欣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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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终于分出一块时间来精读《一条裤子》,电话那头传来儿时同学的声音,牵引出一段铁磁的哥们友情,继而若抽丝般地导出很多在校读书的诸多关于阿新的事。读着读着,我也回到了中学时代,想起一起分配到一家国型企业的8位同学,截景式地往回追忆。

          友情纯净的存在,难能可贵!但是,在今天的社会,这友情会被利用被腐蚀,倒要引起人们注意的。

          在诗词里长醉 在生活里长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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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如果是人云也云,千篇一律,人物景色,只照寻常的模样刻板仿制,划个葫芦,就必然只是套话废话一堆,死气沉沉,了无新意,更难对人有感染和唤起思考的力量了。我读过的荒田先生写的许多散文,包括 【一条裤子的交情】 在内,篇幅都很短,但短而精悍,都有鲜活的骨肉,都有别出心裁的刻划,和引人思考的力量!
            [ 这个贴子最后由树立在2017-5-25 18:16:31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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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会说“不”
                 
                  “不”字易说口难开。
                  是否说“不”,除了涉及内容外,特别与对象有关。对于陌生人,可以轻松地,甚至在他们没有开口之前就说“不”;遇到非亲非故的一般朋友,找个理由也能轻松搞定;面对亲戚挚友,就成了一场理性与感性之间的“决斗”。“我”经历的就是这样一场“决斗”。
                   一开始,感性占了绝对优势:少年时代,几乎超越友情的玩伴,虽然分别数十年仍依然牵挂,区区两千块自然不在话下。(没有大篇幅的详尽描写,是无法体现感性力量之强大。)
                  但时间和经历像一把剪刀,不动声色地剪切着两人之间的纽带,让“我”多了个心眼——了解对方。当真相(未经证实的第三者的说辞)大白之后,理性占了上风反败为胜,找了个理由成功地将“不”抛出。对“我”来讲,理性的抉择像一支“回头箭”,戳中内心脆弱的情感,“我”没能摆脱世俗,虽胜犹败。
                  好文章之所以“好”,是能诱人“咀嚼”,就像一颗“甘草榄”,入口清香,嚼之脆甜,久久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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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云君、树立兄和杨超兄说得很好!
                友情被利用被腐蚀被亵渎真是人类社会写照。
                别出心裁的刻划和引人思考的力量是文章的精髓。
                如何说“不”,是人的历练。“ 好文章之所以‘好’,是能诱人‘咀嚼’,就像一颗‘甘草榄’,入口清香,嚼之脆甜,久久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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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各自生活中,可能都遇到这样的事,都要处理友情与金钱的矛盾。有人假友谊之手行借钱之实,也有人是确实有不可逾越之难,才开这样的口。所以需要多方了解。有时,我小钱借出了也就不打算开口讨要了。大钱绝不轻言借出,就如荒田先生一样,找个借口推了。否则会给自家生话带来不堪。友谊是纯真的,尽量少和金钱利益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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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注册2005-11-15
                    已欣赏荒田老师佳作。
                    我在想,人生之路该怎样走才算正确?
                    澳门导游给我们介绍赌场、澳门公民分享赌场红利时,开心满足的神态我不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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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啊! 人一生中能有多少自童年就認識的朋友? 到後來竟發現朋友是如此功利的, 尋覓故人為的是借賭本, 怎不令人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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