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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人聂四》

    聂四狠狠地掐灭了那棵阿诗玛之后,就头也不回地跟着老婆阿云去了钟总家。
      这条山路,聂四走了无数趟了,沿途的一些樟树生长得太慢,因此,差不多还是以十五年前的间距排列着。它们无华的外表,在山野之中透着质朴之美。这种质朴之美深深地植入聂四的心里,经年不变,愈久弥珍。
      十五年前,聂四像条温顺的狗,尾随在阿云的身后来到这个偏僻的山村,拜见了他的岳父母大人。岳父说,早在聂四之前,向阿云求爱或示好的后生有好几个呢,这话暗示着聂四能得到他们家阿云,是何等荣耀的一件事。可这份荣耀,聂四稍作品味之后便放在一边,他只想象着那些山里的后生,是如何的身强力壮,他们拿着木棍的样子,和印第安部落的那些土著人是没什么分别的,要是弄不好相互打斗起来,自己肯定不是他们的对手。可是惧怕发生的一场械斗根本就没有发生。聂四不战而胜。良禽择木而栖,良狗择主而从。这话概述了阿云和聂四之间的双向选择。城里出身的聂四选择了村姑阿云,如果仅仅归结于阿云的美貌是不公正的。聂四不是那样浅薄的人。
      聂四是阿云从城里抱回来的一只温顺而有教养的狗。阿云的娘家人看不惯城里男人对老婆的百依百顺,就故意用这些言语来损聂四。
      可是,这条“狗”今天晚上就要被阿云牵到另一户人家了。
      在这么月白风清的夜晚,聂四常常是在家伏案写诗的。聂四下决心不再写诗,是在他的第900多首诗被退稿之后。其实,退稿不过是沿袭过去的一惯说法罢了,准确的说,他的诗作是被人家没收了。他觉得编辑们这样做也颇有人道。聂四是个联想力很丰富的人,他把每一首诗都想象成老婆阿云那样,风姿绰约,有血有肉的。即使在行家们看来,那些诗句狗屁不通。那些年,每当他收到退稿之后,就觉得他的老婆又被人家剥开衣服窥视了一回,而他只能埋怨自己没有能力很好地保护她。现在不同了,投出去的诗稿杳无音讯,那么,他就当阿云失踪了。说不定有一天会在天涯海角又惊现于世,彼此还能见上一回面,也不负这些年来对她的忠贞不二。譬如这么美好的夜晚,从他笔管里流淌出来的诗句,肯定纯白得象牛奶一样,但这些“牛奶”总是以发黄变质而被倒掉,其中的养分从未被人汲取过。连他的老婆阿云也学着富人们的做派,每天整篓地倒着他的“牛奶”,这是聂四最不能容忍的。读书人不惜字,还叫读书人么?
      聂四两口子各自都推了自行车,快到天黑时,才到达钟总的住处——一座与阿云娘家紧紧毗连的小山村。钟总的宅院白墙黑瓦,掩映在绿树四合的半山腰,真有几分肃穆之气。院中几棵肥硕无比的芭蕉树,在夜风中,向聂四鞠着30度的躬。吓得聂四连连后退,阿云就捏着嗓子小声地对聂四说:“别退了,再往后退,就掉到池塘里了。” 聂四在阿云的提示中倒着他的那辆破车——那即是他自己的身体。在家中,阿云对于聂四的意义,就像十几年前,那些农用车上的倒车器一样,总是给司机和路人,做着必要的提醒:请注意,倒车!“哦,晓得了。见了钟总我怎么说呢?”显然聂四不会掉到池塘里,掉到池塘里的,是他在家里打了数百遍的腹稿。
      “怎么问就怎么说吧”,阿云简直后悔带聂四来钟总家。可现在时兴面试,好歹要随钟总闯天下的不是她自己而是聂四呢。
      “他能问些什么呢?”聂四心里一直就犯着嘀咕。他只知道写诗,别的基本不会呀。写诗与建筑看起来八杆子打不着边,可是万事万物的道理是相通的。把那些砖头石块码正了,砌严实了,才是一方好墙呢。而写诗为文呢,讲究的也就是个文从字顺,如果文理不通,任你怎么堆砌辞藻,也成不了好诗文的。聂四忽然在心里头,对钟总以及钟总一类的人,产生出一种藐视的情绪来。这情绪还真为他壮了胆呢。有些时候,自尊和自信,是要在摧毁他人的自尊和自信中才能建立起来呢。物理学上的能量守恒定律,类推在行为科学上,想必也是成立的。聂四惊讶于自己情急之中,居然有如此深邃的哲思。
      没待阿云发话,聂四便伸手重重地叩响了钟总家的门。开门的正是钟总自己。高大结实的钟总,站在聂四眼前就像一堵墙,墙的后面是另一个世界,是文人聂四未曾领略的世界。聂四为当年那一场虚拟的械斗而捏了一把汗。
      钟总很客气地给聂四夫妇泡茶倒水,亲热地称阿云为老同学。这是哪年的老黄历,阿云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小学毕业时,她去过钟总的家,当时他叫钟二毛,钟二毛的家里穷得很,那么热的天,一台电风扇也没有,不知道钟二毛的家里人,是怎么对付那些从田间飞来的蚊子的。这是阿云整个夏天都没有释怀的心事。或许正是为了躲避那些嗡嗡作响的蚊子,钟二毛中学未毕业就去了江浙。想当年,他到江阴接了第一项工程,其感觉和此刻差不多。那时时兴的说法叫挖第一桶金。后面的快乐就渐次淡了下来。想不到当年望尘莫及的阿云,今天主动上门求见,心中好不快哉。
      阿云见钟总兴致颇高,就趁势向他道明了来意。说聂四单位搞分流,现在没什么合适的事情干,想随钟总出去闯。钟总就说,这有什么不可以,早该如此了。江浙那边更是器重有学历的人呢。钟总问聂四会些什么技能。聂四就尽力地避开自己是个文人这点,他觉得文人这个词,已经被烙上很深的时代印记了。几乎成了清高和寒酸的同义语了。这显然与富甲一方的钟总是不相称的。聂四在几秒钟内,把自己从事过的,写诗以外的事情搜索了一遍。他想起来了,刚到文化馆上班时,办公室的椅子坏了,几个新来的年轻女孩,就着那把破椅子东倒西歪的坐着,很失淑女风范,聂四就找了几根钉子,敲敲打打把椅子钉牢了,很受女同事的好评。当时那种感觉也不亚于挖了一桶金呢。聂四于是就大言不惭地说他会木工活。阿云听了非常惊讶,示意聂四别乱说话,好像这一说就会决定聂四将来的前途和命运似的。 “这样吧,我的工程队里有个木工年底得了病,明春是去不成了,你去顶他的缺吧。收入嘛,请放心。准比现在强。”钟总再一次给聂四夫妇续了水。
      会谈在超乎寻常的友好气氛中进行着。除了苏州的掘政圆,乌镇的古桥,浙江的兰亭外,钟总还与聂四谈起了江浙一带的民情民俗。其中聊到,那一带人经常为了一些鸡零狗杂的事而打群架,钟总说他最怕这样的事。聂四说这叫价值观及文化的冲突,没有对错之分,关键在于沟通和调解。两人海阔天空地聊着,非常投机。阿云觉得目的达到,没等钟总第三次续水,就起身告辞。
      故事叙述到这里,本来一切都很圆满了。对于阿云来说,老同学搭救自己于困境之中,真不枉同学当年一场;钟总呢,在能够的时候帮助了想要帮助的人,充实了他的人生;而聂四呢,中途放弃了自己热爱的事业,将要从事另一件不相干的事,原来他预备了自己的内心深处,要作一番血淋淋的挣扎,没想却被钟总温温吞吞的三言两语就一笔带过了。而且丝毫没有涉及到他的自尊。
      不过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故事的结局超出了我的想象。也是阿云的娘家人,始终不肯提及的一段空白。今年回家,我没见到阿云。都说阿云举家去了江阴,成了阔气的聂太太。而钟总却在一次与当地人的械斗中被人砍伤了腿,成了聂四公司的看门人。聂四在江浙一带做了四年的木匠后改了行,现在是一家文化出品公司的总裁——这不太准确,应该说聂四找到了人生的定位。退回到几年前,这总裁也就相当于一个馆长。另外的一个版本是:正是聂四挑起了那场械斗,为的什么事,使得聂四恩将仇报,没人能说清楚。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清高的聂四决不会为了钱或者女人而做出这么阴险歹毒的事
      话得从聂四与钟二毛的第一次合作开始。
      钟总的工程队其主业是房屋装修。这活计挣钱得很,在九十年代中期是最吃香的。可以通过熟人介绍或街头巷尾的那些广告就可以接活了。起点也不是太高,一般地有个电工、水工、漆工、木工和泥水匠就可凑成一套人马,伙计也就由他们自己兼着。这五人的队伍也蛮科学的,有个决策什么的,基本就能定得下来。来了聂四之后,人数没变,但决策的权数变了,聂四是个不肯轻意随众的人。固执已见是出了名的。加上阿云不在身边,就更没个提醒的人了。
      这次让钟总承建装修的,是浙东一个小镇的沈姓祠堂。在这个宗族中,最有头脸的是沈姓的220代孙沈林。据考证,他们的祖先是商周的后代。沈林因为日语学得不错,早年在日本的一家企业里当老总翻译,近而成为那公司的海外事业部的部长,并定居于日本,娶妻铃木阳子。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把日语学得精通的沈林,在居住国却找不到自己的姓氏了。日语汉字里没有“沈”字,于是沈林变通的用了与沈字相似发音的“石”字为姓了。这是沈林不能解开的一个情结。于是,他拨了款重修老家的祠堂,多少表示了这位沈姓后人对列祖列宗的纪念了。而世代定居于这个镇上还有另外一个姓氏,那是屈。屈姓是楚武王儿子瑕的封地,这在《姓纂》上有记载的。屈沈两姓共处一镇千秋万代,却也相安无事。至于沈祠准确建于何年已无考证了。一所荒垣断壁的沈祠挺立在浙东的那个小镇上,历经的风风雨雨,被两姓的后人共同铭记着。据说抗战时期,这里曾经还掩护着屈家的一个子孙,逃脱了鬼子的追踪。现在的屈姓中大多是这位抗日义士的兄弟和子孙。只是他们中却没有一家能出得钱来为祖宗修造祠堂的,顾着活着的人的生存已经不是易事了。顺着历史的脉络,聂四徜徉于这座小镇的蒙胧烟雨里。
      “那可不行,要修祠堂也得是我们屈姓的,凭什么是沈祠啊,一个拿国籍去换女人的人,有什么资格来祭祀祖先啊"发话的是那位义士。可是,这明摆着是沈姓的先人修造的呀,沿着那些斑驳的文字,聂四不难看出,这祠堂建于明代。聂四看不得不讲道理的人。
      面对屈义士的义正词严,钟总召集了他的人马,商议着对策。吃到嘴边的鸭子总不能让它飞了。
      钟总想听听聂四的意见,这也多半是看在阿云的面子上,在以往,他是不需要听取别人意见的。聂四说:我们得尊重历史,尊重先人。无论沈林做了什么,但他的根总在这片土地上,我们总不能把他的根脉斩断的。聂四这话就表明了他在这场冲突中的立场了,他在此刻,也许对大洋那边的沈林,有着某种意义上的怜悯了。既便是为了女人,有什么不可以呢?他为了心爱的阿云,连自己视为生命的诗歌都可以搁在一边了。
      “可是,我们不能坐等那屈老爷子,拿砖头来砸我们脑袋的呀”工程队里有个电工想打退堂鼓了。
      其实钟总已私下里与聂四说了,让聂四从人文,从史学的角度,来平息这场风波。因为,钟总已经从屈老爷子的话语中揣测到了他的意思:他们不过是不想花钱或者说少花钱,趁着修沈祠之机,而在这个小镇上修造一座同样规模的祠堂,以挽回屈家将要失去的面子。况且沈林又不在身边,没人来为他们的工程监工的。只要屈家愿意出些钱,他的工程队就把这工程也包了。如果达成所愿,钟总也许就可以拿到从业以来的最大一笔收入了。
      钟总希望聂四能够引经据典的和屈义士谈谈,让他不再阻挠这项工程。同时,希望聂四和沈林的代理人沟通一下,让他也能通融一点。钟总说干了这次就不干了,他要弃商从文,像聂四一样做个文人。这话虽然有些言不由衷,可是聂四听了很受用。受用归受用。聂四却说,这怎么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样做,说得好听点叫移花接木,实际上那屈家不就是趁火打劫吗?我们不能成为他们的帮凶的。聂四忽然觉得自己坚守一生的做人准则,好像他曾敲钉过的那把椅子一样,开始承受不住主人的负荷,而在动摇了。这个时候,阿云在身边就好了。阿云肯定会给他一个注意的。聂四想到阿云,就有一丝愧疚涌上心头。
      这个时刻,想起阿云的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钟总。钟总在电话里把情况和阿云说了,是希望阿云能劝劝聂四,让他做些变通,配合自己把这件事情做得圆满一些。钟总之所以能被沈林的委托人看重,就是因为他的工程队里有个高学历的聂四呢。聂四的价值在工程未开始时,已经显现了。
      阿云在关键时刻以实际行动,响应着两个男人的求助。她风尘仆仆地来到了浙东。
      阿云说,“聂四,还记得当年在我们的婚典上,你信誓旦旦地说过的话吗?你说,你此生不能让阿云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但你有能力让她成为最快乐的人。”
      是啊,这话现在听起来很老土,可是当时却是非常时髦的新婚誓言呢。富有和快乐,其实是有着很深的渊源的,那种清贫的快乐,就像一泓清波,只会给人顾影自怜的感慨,而不能激发他对生活的更加美好的憧憬,文人聂四与村姑阿云的生活应该像海洋一样,丰富而绮丽。
      阿云的话真是四两拨千斤啦。聂四不再坚持已见了。在阿云来到小镇后的第二天清早,聂四没等阿云醒来,就蹑手蹑脚地起了床,他要去沈祠看看。他买了些水果和纸香,把它恭恭敬敬地摆在积满尘垢的香炉上,然后把那悬挂了几百年的老磬敲得当当响。响声惊动了檐下的几只麻雀,它们朴楞着翅膀朝远处飞开。随后他又看见几个黑影在角落处晃动了几下。
      “沈家祖先,请恕聂四不肖,不能坚守道义。你的后人沈林的利益,将要被我辈直接或间接地侵犯了。如果你地下有灵,还望恕罪”聂四一字一句地祷念着,像古装戏里的儒生在默诵经文。他暗自感谢阿云的到来,让他又一次倒了车。万事随缘,随遇而安吧。
      聂四烧完了香,就脚踏实地往回走。边走边欣赏浙东小镇的夜景。一幢幢别墅般的民宅依山而建,高低错落,路伸向哪里,别墅就盖到哪里。其实或许是另外一种情形:先有了居住的地方,然后才有人走,才有人修路的。不管怎样,总之每个人都应该有条属于自己的路吧。这条路的终点就是每个人的梦想。聂四的梦想,是把他的诗歌发表在富丽堂皇的墙面上,让思想凝固成千秋万载的建筑,被世人需要,任世人品赏。
      改变自己原来也不是很难。聂四在回来的路上,反复思考这个问题。关于钟总这个人,聂四也有了新的认识:他既不阿云描述的那样财大气粗,也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为富不仁。但钟总魁梧挺拔的身材和不俗的谈吐,却令聂四有些自惭形愧。山外青山楼外楼啊。他为阿云当年的选择而感动不已。
      阿云还会像晚风中的那些樟树一样,不慕荣华,却自吐芳香吗?
      他没有回到自己的住处,却摸黑直奔了钟总那儿,他想对钟总说他已想通了,会配合钟总来说服两方达成妥协的。毕竟他聂四也不是一个超越物质利益的圣人。
      刚一进门,却发现一团粘粘稠稠的东西,正从钟总的床上往下流淌呢,聂四伸手开了灯,发现一个男人正面目狰狞地仰躺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他正是钟总,钟总的腿上留着深深浅浅的几道血痕。
      “为什么会这样?这是谁干的?”面对惨状,聂四惊恐万分。
      “啊,聂四,我挨了两次刀了,第一次是沈家那边,他们把我当成我自己,说我不该昧良心做事,第二次,是屈家的,他们却把我当成你聂四了,说你太死心眼,不知道变通。两刀砍在一处,活该了我这条腿了”说完这些话,钟总就晕过去了。
      聂四死活就是没弄明白,屈家的人何以把钟总当成自己了。
      四年之后,阿云说,那天夜里,她发现聂四不在身边,就去钟总那里去寻,后来又怕人说闲话,就回来了。想来,是天黑的原因吧,屈家的那些人以为躺在阿云屋里的只能是聂四了。
      于是文人聂四逃脱了那场械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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