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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面山上一盏灯》
        阿默在她住过的老屋里,收拾她的一些旧物。
      那些用纸箱装着的一些缺边少角的书本,阿默问娘为什么不当废纸卖掉,阿默娘说,我哪敢呢,你那精怪脾气,哪天犯了毛,找我要起来,我可担待不了。阿默笑笑“娘,瞧你说的,我就这么怪?”
      阿默在床脚下翻出一盏煤油灯,玻璃灯座擦得通体透明,从外面依然看到沉在底部的油渣,阿默说,这渣怎不是黑色的呢?娘说,这年头也不用煤油了,有时停电,我就倒上香油点一下救个急。说着话,还真停了电,阿默就倒摸黑倒了点油,把那灯点上了,继续收拾着她要带到南方的物品。阿默挑来拣去的,除了这张灯,还真没发现一样东西,值得跟她坐飞机千里迢迢飞到南方。
      于是阿默就停下来,摩娑着那盏灯。灯光如豆,阿默不停地挑着灯花,明明灭灭的灯火照着娘的脸,娘已睡了。阿默端详着熟睡的娘,觉得这张脸很陌生。三十年后,也许她就是娘的这个模样。不过阿默很快推翻了刚才的推断,她想将来自己要变老,也会是九姑现在的样子。
      九姑是方圆百里,十乡八镇公认的精明人。其实这个石塘村,像九姑那么精明的人也不只她一个,但是阿默独尊九姑,倒不仅仅因为九姑是自己的亲姑,更是因为九姑漂亮。
      侄女像姑娘。一语道破天机。阿默打小有种自恋情结,总以为自己是同龄乃至上下五岁年龄跨度的女孩子中,最漂亮的一个,因为她有一个漂亮的九姑,别人是无以伦比的。而这自恋也就被村里人当作死欠抓住。那些前来问阿默家借农具的人,如果碰上大人不在,只得例行公事地向阿默说,“阿默,跟你家大人说一声,我要拿走犁耙了”,阿默是不会全都答应的,她或许会撒个谎说:坏了,我大说,耙齿断了,不能用。老实厚道点的,抬脚就走,不再问个究竟,遇上富叔那样的精细人,阿默得动点脑子,就说,“不巧,被九姑爷借走了,你要借就问他要吧。”她好几次看见,富叔和九姑一见面就问九姑爷在不在家,她于是断定富叔是怕着九姑爷的。那时,阿默顶多八岁。她不懂得一个男人害怕另一个男人,这中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但每每这么回答,是特别能凑效的,富叔便也抬脚就跑,不再逗她说“你这个丑得要死的鬼丫头,跟我使坏。和你九姑一个样的刁灵,心眼儿比筛子眼还多。”
      那是八岁的阿默。几年之后,阿默真就变成阿“默”了,她的心眼儿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了起来,不仅不再刁钻,简直就有点呆滞了。话少了,自不必说,望人也不再滴溜溜地转动黑眼珠子。没事总爱一个人跑到对面山上盘腿坐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阿默娘就大声的骂着:“死妮子,你愁个甚呢,没吃没喝,你操得了那份心吗?将来我老了,是指望不上你的。迟早是跟你九姑一路的货。不发娘家。”阿默娘这么说是有依据的。
      那时,村里常有人提着一只鸟笼,笼子里面有个画眉鸟。那行当叫画眉看命。来人手上有108张画着各种图画的牌,图画的旁边写着二句或四句押韵的偈子诗。有的古奥些,象签文,但更多的是白话居多。其中有张是:“对面山上一盏灯,照见娘家冷清清”。画眉来时,村里女人都丢下手头活计,碰上吃到嘴边的饭也要停下来,聚到村口槐树下,为她的男人,为她的子女看一支命。只要报出生辰八字和姓名,那人喂一粒米或谷子,画眉就用尖嘴叼出一张,打开一念,念完之后,妇女们就咂嘴不停的赞叹,“说得真是呢,我家那鬼,别的不好说,那孝心是没得说的。”原来是画着一个赤膊小孩,跳入冰河,焐破寒冰,取鱼孝母的老故事。
      那画眉为阿默叼出的是一盏灯。阿默娘顿时就阴晦了脸。因为她记得几年前,另外一只画眉为九姑叼出的也是一盏灯。没几年,阿默父亲,自己的男人,九姑的哥哥,就在上门替人家打家俱时,使用木工电锯,不小心触了闸,电死了。真是“不同的画眉,相同的灯盏”阿默娘摇头叹息着。阿默没有兄弟姐妹,按阿默母亲的理解,这“冷清清”可能就是指她家人丁不旺了。
      但那时的九姑确实是发着婆家的。因为九姑爷是区里的一个副书记,能为乡里乡亲办很多事情。年轻漂亮的九姑对娘家人总是有求必应。这次求九姑父帮忙的是富叔二儿子应征入伍的事情。报名体检的有几百人,录取的只有个把两个。富叔家的二子,很想当兵。他就跟阿默打听自己的事情进展得怎么样。
      “阿默,问问你姑,我的事情有没有谱呢,这么拖着,急死人了。”二子来到山头上,对盘腿而坐的阿默好言相问。
      “当兵就那么好吗,要问自己问去”阿默站起身,把那棵枫树狠狠一踹,几足枯干的刺球球就落了下来,粘在阿默的辫梢上,阿默咬牙切齿地把褐色的小球扯下来,朝远处一扔,"讨厌死了,缠着我做么事,滚"。
      “让我滚到部队去吧,滚得越远越好”二子嬉皮笑脸地伸手摘了阿默头上的另一只刺乎乎的小果子。
      九姑不知道阿默的心思,一味地在暗里使着劲。无数个霜寒露重的熬煎,待到征兵工作结束时,阿默身后的那棵枫树,已是霜叶红于二月花了。这回落在阿默头上的是红红的枫叶,那枫叶总在阿默眼前飞,飞呀飞,飞成了二子的一张入伍通知书——红红的,红得象血。
      恭贺二子当兵的方式,是放一场电影——《高山下的花环》。放影前,九姑爷发表一番讲话。大意是说二子一人当兵,全村光荣,并把写着“光荣人家”的红红的塑料牌扁,像授勋一样地授给富叔,之后是全体起立,高音喇叭里就奏一曲国际歌。仪式在一阵热烈的掌声里结束。这边二子还在给乡镇里一些关键的人物撒着香烟时,那边的大幕布上,俏丽的女演员盖克的身影就出现了。
      阿默来得很晚,她挤不到正面去看,就只好在大幕的反面看着,那字也是反的。阿默突然对这些反体的字就来了气,觉得别扭,索性不看了。唉,人家都要走了,我还凑什么热闹啊。她气哼哼地往家走。
      途中要经过一个水库,几块稻田,和一个晒场,最后才是阿默要到的地方——她的家。那个亮着昏黄灯光的小屋。
      水库边的山坡上,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瘦精精的松树,这会儿正在冬夜的风中,瑟瑟地摇晃着,像鬼影一般,阿默的头皮就开始发紧,她直视前方,顾不上看路,只想尽快跑开,不料脚底被一块石头一绊,“哧”的一声,重重的倒下。就听到一声低喝,“谁”。
      阿默不敢回声,她一手撑地坐起来,想着心中的倒霉事。
      过了会儿,她听到水库里“古登”一声,好象一块石头落了下去。寻声望去,银白的月光下,她似乎看见有条鱼象箭一样窜出水面。“原来是偷鱼的”,阿默觉得很惊异。但现在她想不到那么多,她后悔自己太任性了。和九姑一道坐在放影机下最好的位置,观看一场电影有多好。阿默呀阿默,你好傻。
      前面是个晒谷场,晒谷场的西北角有几棵槐树,远远地,她看见一个黑影在她前面一晃,她先以为是一棵槐树的影子,转念一想,这不是树影。因为那影子很婀娜,而树的影子是僵硬的,阿默想,既然不是树影就不必慌张。她停下脚步,那影子也在远处静止不动,然后慢慢地隐入一个草堆背后。过了会儿,又晃动过来另一个影子,这个影子倒僵直不少。阿默定神一看,这不是富叔吗?
      富叔不在应酬人,跑这儿来做什么呢?阿默就蜇到草堆后面。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蜇到草堆后面,她觉得这样做有点不道德,但如果是别人,她会喊一声,也许还会唤他同路,替自己壮壮胆。但是富叔不同,他是二子他爸。二子不仅继承了富叔身魁力大的体格,也颇有富叔的机智幽默,但这些都是一个人外在的东西,阿默不能看见的是二子的思想,那是藏在一个人肚皮内的东西,越是去看,越是看不着。除非那人主动向你表露。阿默认为那思想也就是书上常说的一个人的灵魂。就算是二子不能像身体和性格那样,百分之百的遗传他父亲的基因,打个折扣吧,那么在这样的黑夜里,富叔要干的事情,无论是险恶的,还是光明的,都会与二子有着很大程度的关联。类推于自己和九姑的关系,也是成立的。这是阿默躲起来窥视的理由。
      “想死我了,你个小妖精。他呢?”富叔的声音。
      没有回答。
      “哦,对了,他的那件事,今晚得有个了结了吧,不能拖的,对他影响不好”。
      仍然没有回答。阿默只看见那个影子点点头。显然是个女人。
      四周一片寂静。月亮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云层,眼前一片黑暗,阿默期待着那个黑影能发出一点声音。她想,这个时候,唯有声音才能穿越黑暗,为她解开谜团。
      她急于要解开这个谜团,是因为她越来越感觉到那个女人,那个不做声的女人,与自己有着一种说不清的关联,她的心在颤抖着。她只能摒住呼吸,耐心等待。  
      最终,那个影子还是沉默不语。过了很久,她看见这两个黑影一点一点地挪近,再挪近,终于贴在一起,然后双双倒下,重叠,纠缠,像在春天里突然苏醒的蛇,可怖,却充满了诱惑。枯干的稻草,被弄出了悉悉瑟瑟的响声,那“蛇”也全然不顾。现在那两个黑影已拧成一团了,它们在草床上滚着,在阿默的视线里滚着。阿默羞得低下了头。她觉得自己的灵魂被这团黑影给强奸了。十九岁的阿默,突然想起了强奸这个词。她于是朝着那影子“啐”了一口,从草垛后悄然离开。
      第二天早晨,草绿色的解放牌军车,把新兵二子接走了。
      “那么大的响声,像石头掉到井里一样,闷沉着呢,谁这么缺德,趁人看电影时来偷鱼”站在村口欢送的人,显然不是在谈论二子参军的事,也不是昨夜电影中的某个情节,她们的兴趣好象在那“古登”一声上。可是也并没有人看见有死鱼从水里泛上来。
      可是有哪个贼会故意弄出声音呢?阿默记得那声音是在一声低喝之后的,这显然是要弄给阿默听的。也许那“古登”一声只是要掩饰什么。阿默呆痴痴地站在人群中,木然地和那军车挥着手。
      “不好了,昨晚有人投水了,听说是区医院的一个护士”。
      阿默惊愕万分。不由得随人流向水库涌去。她看见,县里来的法医,正用一块白布盖着的那护士的身首,阿默拨开众人,走到跟前一看,她没看见那女子的身体,只来得及看清那女子一双圆睁着的眼睛。阿默想,这双眼睛也许在昨夜也是一片迷惘,和她一样的迷惘。
      刘护士的死,当场就有定论,她确实是自己投水的,死前也未曾受过任何身体上的伤害。只是死因不明。那个从邻县的护士学校分配来此地的女孩,就这样被她可怜的父兄,用一张草席一卷,放在平板车上,拖回原地安葬。走了一段地,九姑撵上去,给她父亲递过一个厚甸甸的纸包,只见老人家接过后,“朴通”一声跪地,连说“好人,好人那”。
      九姑是此地最高级的长官夫人,她的仁义之举为乡里人称道了很久。
      蜂拥而来的石塘村的女人们,就这样坐视一场好戏拉开序幕,却没有上演精彩的剧情,又合上了大幕。但它却如一场充满悬念的电影,在另一个女人的记忆视频里不时回放。反反复复长达三年之久。
      “阿默,你也不小了,二子明春要回来探亲,富叔问你是怎么想的,告诉姑吧?”九姑终于看透了阿默的心事,也心疼着这日益憔悴的阿默——娘家的唯一亲人。
      阿默并没有应声。阿默放不下那个夜晚。放不下那两个重叠在一起的身影。
      “我想问你个事”阿默冷冷地说。这是三年来,阿默和九姑的第一次搭话。
      “什么事呢,你说吧”九姑听到阿默终于开口,心中惊喜。
      “你说玉秀那个女人怎么样啊”阿默希望姑姑能评说一番。就象她评说其它的很多电影一样,阿默知道九姑是十乡八里最聪慧的女人,她一定能记得那晚的电影中,叫玉秀的那个军嫂。她就像三年前的那个夜晚,焦急地等待那个黑影能发出声音一样,她希望九姑能像往常一样评说每一场电影的观后感。在以往,阿默有时与九姑因为意见不合也会争辩几句,但今天,阿默只要形式,只要姑姑记得那个人,哪怕是她把玉秀评得与她想象的人,相差十万八千里,阿默也不会怪她的,阿默就担心九姑说不知道这个人。
      “你这孩子没头没脑地说话,玉秀是谁呢?你的同学,还是二子的同学啊”看来九姑真的不知道这个人。还是九姑忘记了那场电影。
      “你真是健忘,那么好看的电影,果真一点也不记得了?”
      九姑一直是阿默心中除了父亲以外最亲的人。可是这个最亲的人,却在她的生活中,戴着张面具晃来晃去,让她不能全心全意地把尊敬和爱奉献给她。当阿默意识到自己是个女人时,就在生活中寻找一个幸福女性的样榜,她必须聪慧漂亮且能得到丈夫的宠爱,受到他人的称赞。母亲显然不是,她整天大噪门说话,而且已经没有男人了,就更谈不上宠爱了。村里的那些女人也不够这个标准,她们只知道飞短流长。她把所有的信念都寄托在九姑身上。她希望九姑是完美的。完美到她见不着九姑为止。可是现在的九姑竟说不知道苗玉秀这个人。那么九姑那晚就一定没去看电影,而背叛着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她的九姑爷。
      “阿默,姑对不住你,你就恨姑吧”九姑以为阿默还是为二子参军的事跟自己过不去呢。
      “不是因为这个”。阿默依然冷冷地说。
      姑侄俩人的话越来越少。就像一条小溪,先前是欢畅地流淌着。突然遇到了山石的阻隔,它分了峦,分开的部分好不容易绕过去,又可以汇合在一起了,可是那种汇合却不再具有往下流淌的力量,它们的生命已经细若游丝,只一会儿彼此就不见了,是潜入地层,还是汇入江流了呢?
      接下来的是沉默,比黑夜更黑的沉默,从山村的四周向阿默袭来,向阿默面前的那盏灯火围拢过来,它如同一场席卷而来的风暴,很快就要把阿默对九姑的最后一点信念卷走。阿默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噗——”阿默把灯吹灭。然后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痛快哟!
      九姑与阿默静坐在黑暗之中,长久无语。一滴泪,从阿默脸上滑落下来,在夜的静寂里扩成巨响。
      又坐了一会儿,九姑终于觉着无趣,起身离去。但即使是在黑暗中,阿默依然感觉到九姑的身影是那么的婀娜多姿。
      第二年春上,阿默经人介绍去了南方。她成了五里一徘徊的孔雀,为了心中的那盏灯火,她徘徊了十年之久。
      “我的阿默太太,你要磨蹭多久,还要我再等十年吗?那盏破灯有什么好留恋的呢” 说话的是阿默的男人。
      “这可是盏阿拉神灯,会说出很多神秘的故事”阿默凝视着面前的这张脸,依然俊朗。
      “是吗,说吧,我听着”,男人坐下来,从上到下打量着这盏灯。
      “我感觉到这里淹没着一个屈死的冤魂,你知情也好,不知情也罢,我今天必须这么说”阿默神情肃然。
      “阿默你胡说些什么呢,别吓着小孩子”男人目光凝重起来。
      “不,我得说。那个死在水库里的护士,是为情而死,是为你而死的,或者说她的死与你有着直接的关联”阿默怒睁着双眼。她为十多年来,心中的那盏忽明忽暗的灯火,而深深困扰。
      “阿默,你错了,九姑没有告诉过你吗?”她的男人显然比她知道得多。
      “她告诉我的,是她疯了以后的事情”阿默反驳着。
      “那我告诉你吧,父亲临死之前告诉了我一切”。
      “哦,他是怎么说的呢”
      “她确实为情而死,她的情人,不是别人,正是你的九姑爷。为了讨好她的情人,她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帮我的体检过了关。她是在放影的那天晚上,拜会了你的姑姑,她觉得她在九姑面前,除了年轻,一无所有,于是她断然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永远的结束了痛苦。阿默,都说你像九姑,你一点不像,你比她笨上一百倍”二子从桌边站起来,他朝阿默挥了挥手,示意她以后不要再提及此事。他目光炯炯,气宇轩昂,仿佛前面站着的不是自己的妻子,而是听命他指挥的千军万马。
      “可是——”阿默想复述草场上的一幕。但碍于二子的脸面,也为了顾及自己的脸面,还是没说出口。因为她已断定那个没说话的影子,是她的九姑。那个一面隐忍丈夫的不端,使尽浑身解数维护其声誉,一面又戴着一副面具寻求自我实现的精明女人。这个女人的容貌,连同她的思想,也许已经深入到自己的骨髓之中。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难道这一切都早已在一只画眉鸟的操纵中吗?
      阿默这次是彻底地沉默了下来。她不知道她会不会应验娘的话:和九姑是一路的货。
      这些年二子在部队里不断的晋升着,她想她确实是发着自己的夫君二子的。可是她最终会不会和九姑一样地疯了呢。
      在这片昏黄的灯光中,阿默痛苦的思索着这个问题。

    (请朋友们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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