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经营一指园”

                             刘荒田

    文学网站“美华论坛”总版主“枕流不漱石”君，浸淫于旧体诗词多年，功夫既深，灵感又丰，佳作甚夥。最近贴出一首七绝：“今日忠勤不复论，欣离怛惕是非门。先忧先乐他人事，我自经营一指园。”
何等冷峭！我诵读到最后一句，惊呼：正中下怀！似乎很久了，一直在寻觅一个能够贴切且传神地聚焦文人精神的“关键词”，“一指园”庶几近之。有人会说，还不依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老套路？我说路是一样的路，除非空腹高心之辈，你在世俗社会，特别是在官场，不厕身其中，不晓得守住“做好人”的底线是何等艰辛乃至凶险。而况，“独善”说失诸笼统，皮相。“一指园”却把方法和盘托出，用字之省，涵义之丰，堪称一绝。
    一指，普泛言之，似乎和“手”同义。古代有一笑话：一个呆子上街，遇相士评论人的手：“男人手如绵，身边有闲钱；妇人手如姜，财谷满仓箱。”呆子听了，拍掌大笑，说：“我老婆就是手如姜。”相士问：“何以见得？”呆子道：“昨天给她打了一巴掌，今天脸上还是辣辣的。”揆于今天官场，贪腐者手之长，之大，之贪，之黑，怎样形容也不过分。但为了譬喻的精彩，我舍“手”而取“指”。
这指，可用于劳作。“枕流不漱石”云，他挥汗耕耘的小菜园，因是长条形，酷似一手指，故名。但实指之外，以“指”播种，移栽，除草，施肥，修剪，采摘，谁曰不宜？而这就是挂冠以后的彭泽令的“晨兴理荒秽”，“守拙归田园”。
这指，又可用于码字。如今敲击键盘差不多相当于古人笔墨生涯的全部，再推广开去，网友跟帖，类似从前的眉批、脚注，电邮是鱼雁相传，微信微博是短简便条。即时互动从前阙如，足见科技突飞猛进，可惜人文未必同步。然而，守住案头一面屏幕谈何容易？移动小小滑鼠，就是在资讯的汪洋大海冲浪，你可曾迷失，被误导，可曾在虚拟世界的诱惑中沉沦？作为一个写作者，在发表只点击的过分轻巧的网络平台，你可保有起码的严谨？不管怎么样，台式电脑这肯定小于一个老肥皂箱的天地，可以是象牙之塔，桃花源，乌托邦，伊甸园，精神堡垒，至于能否使它和世界共同遵守的价值准则而书写，能否使心灵愉悦而傲岸，是精神务实而高蹈，那靠你自己。
    这指，可以做的岂止这些？一指禅也许太尖端，那么，戟指损害大众利益，已满足私欲的害人虫，申申而詈。这个笔直的手指，就是脊梁的象征。在邪恶横行的世界，在非邪恶被排斥的特殊圈子，至低限度，你在喝高了和被丑恶的拍马和半真半假地接受拍马的场面气饱了，那么，回到自己的“一指园”，对镜指着并不怎么英俊的自己，骂一顿吧！
    总而言之，倘若你的全身上下，无一真正属于你那在中夜梦回时拷打自己的良知，头在威权或者在无所不在的监控视频前低垂，脸在苦难和残暴之前掉过去，手交给压力山大的养家活口，肺部交给雾霾或者因屡战屡败而生的窝囊气，胃部交给地沟油和催熟剂，膝盖交给神像前的蒲团或者太太扔过来的搓衣板，脚交给城市常常拥堵的马路或乡村被荒草埋没的山径，那么，至少，在一部分时间，在隐私的场合，你据守一个私密的“一指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