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狗 （小说）
陈光
夜色已深。笔直宽阔的77号高速公路愈发显得空旷而幽深，幸好偶有过往的车辆，飕一声，倏然闪过赵大明沉重的眼皮，他才没有在劳顿困倦中睡过去。第一次自己开车到千里之外，一个人奔忙在亚利桑那的大街小巷，背着样品顶着烈日沿途找客户推销，虽苦，脚踩在油门上，心里是踏实的。来美打拼几年了，终于找到了一条道，事业也渐有起色了。想当初，刚从大陆过来，虽有名校毕业证，但积蓄无多，英文又不利落，一时找不到工作，处处碰壁，又被同胞骗，为了省公车票钱，不顾病身徒步几小时去工作面试，居然饥病交加，昏倒在路上。要不是被一个遛狗路过的白人老太太打911送他到医院，并替这个无钱、无身份、无保险的“三无”老外支付了所有医疗费，后果不堪设想。不知道是不是应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他的生活轨迹竟从此改变，工作际遇也大有不同，在这个好心肠的老太太和教会同仁的热心帮助下，逐渐步入正轨。心在祈祷时有了归属，生活也有了奔头。做起事来有使不完的劲儿，今天又是十几个小时一路走到黑。他默念，碰到下一个街边旅馆，他就停车休息。
手机又响。正是救过他的那个老太太安琪。几年来，跟她已成了莫逆，情同母子。他在美国是孤家寡人，老太太是早年从波兰来的犹太移民，亲人早在二战时逃得不知去向，先生后来也过世了，又无儿无女，只有一只小狗作伴。一老一少就相互照应，他几乎成了老太太的专职司机。投缘，无话不谈。有事，到处找的一定是对方；没事，彼此也常常打电话问问寒暖。
一按下接听键，安琪老太太的声音就劈了出来。“Ming, Doctor is dead。”（大明，Doctor死了。）Doctor（博士/医生）不是别人，就是大明倒下时马上发现他的那只狗，说起来，也算他的救命恩人。小狗是老太太的先生去世前留给她的生日礼物。两口子当年是青梅竹马，一起“逃”到美国的，他一心要治好安琪的先天眼疾，后来拿了约翰霍普金斯的医学博士，做了一辈子眼科医生，远近闻名，大家尊称“Doctor”。他宠了她一辈子，两人相爱的故事在教会也是经典。不善言辞的他却有句名言：照顾老婆要像照顾弱智。要离开了，对视力极弱的老伴很不放心，就送了他这只小狗。Doctor不在了，小狗成了安琪的忠实伴侣，朝夕不离。而这只小狗也实在聪明过“人”，大家也同样地叫他Doctor。
“What？” 大明心里一沉，“安琪......” 未及问，老太太只哭喊了一下“Doctor...... 他死了......”就没声了。电话断了，大明一阵紧拨，那端只是无人接听。他一慌，差点撞上旁边的车，情急中一个急刹车斜停在高速公路上，幸好夜深人静，前后左右再没有其他的车，不然这条命就交给上帝了。提着突突直跳的心，一边往根本不是停车处的路肩靠，一边仍狂拨号。霎时间，效率极高的美国警察，已呼啸而来，停在他车后喊话。大明急着到处打电话找人，竟浑然不觉，这时候，三部警车已到齐。
最先到达的警察如临大敌。他双手持枪，对准车内这个又高又壮、张牙舞爪的中国人，叫他不许动、举起手来，不然就开枪了。
大明拿着手机的手举在半空。本来急得满头大汗，现在又惊出一身冷汗。他还没来得及开口，手机突然又铃声大作。真不知该哭该笑。
情急之下，大明的英文几乎是语无伦次。一会儿是狗、一会儿是Doctor、一会儿是老太太。哎，他怎么能冷静下来，他们哪里是普通的狗、普通的老太太......
真的，Dr. Dog是狗中“博士”。每周日上午，安琪都雷打不动地带他去教堂做礼拜。这时他会被打扮得衣冠楚楚、颇有绅士风度，跟其他所有的绅士一样。穿着那套跟安琪的老公一同定制的珍珠黑、带银蓝色条文的西服，白衬衣、小立领、打着水蓝格子的领结，愈发显得一身整洁的细毛丝丝入扣、乌黑油亮。Doctor走起来英姿飒爽，但从不“狗眼看人低”，目光柔和平视，彬彬有礼，活脱脱一个温文尔雅的博士先生。遇到熟人对他讲“你好吗?”他会报以真诚一笑，眼神的柔光就像春天的波浪一样氤氲开来。更有趣的是他在长达两小时的仪式中，乖乖坐在安琪两膝中间，该听道时就聚精会神、稳如泰山，该听唱诗则欢欣鼓舞、随着音乐跟大家一起摇头（摆尾）。上帝的感召似乎也能直达“狗”心。遇到点人头的时候，他把小脑袋微微一抬，巴巴地看着你等你算上他。领圣餐了，他把两个后蹄一卧，一“手”顶着餐盘，一“手”把圣饼送入口中，不留残屑。领圣杯呢，就“双手”捧杯，略低头沉吟片刻，若有所思、似在感恩，然后轻吹一下杯子，面色凝重地一饮而尽，滴水不漏。这样的狗，谁又会不把他当人看呢？
狗博士的“音容笑貌”在大明脑海中嗖嗖止不住地过了一遍电影，他总算镇定下来，把情况说明白了。现在他满脑子就是一个念头：救安琪。
通“狗”性的警察竟然一下子感动起来，其中一个年轻警官主动联络洛杉矶警局，调用警察去安琪家救人。大明这时也被允许继续使用手机了。他手忙脚乱地调兵遣将，找教会弟兄去安琪家紧急救助。
戴维弟兄已经飞驰到安琪的公寓。他从公寓经理手中接过钥匙，直奔上楼。这时，从亚利桑那警局直接得到消息的警察和救护车也风驰电掣地赶到了。
钥匙在门锁中喀喀的声音，如静夜里空谷石裂。千里之外，在大明这边听得他心惊肉跳。他紧张到无法呼吸。
救护人员也迅速到达她床边。
“她醒来了！”
戴维一声炸雷，大明紧绷的一根弦儿一松，哐地跪倒在地，欣喜得连膝盖擦破了也不知道疼。
警察把他扶进车，半天，看他情绪稳定下来，才抛下一句：小心开车！然后闪着警灯开走了。
大明拐走进路边最近的一家汽车旅馆。放下行李包，左手把手机插上电源，右手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拨安琪的号码。
安琪显然还没有平静下来。她只是急火攻心、天气又热，才一下子昏了过去，救护人员确定她没事，已经离开，戴维陪了她一会儿，因有孩子在家也回去了。安琪一听到大明的声音，就又激动起来，痛哭不已。
大明很着急，她本来身体就弱，不能再出什么事，必须想办法让她镇静下来。
“安琪，听我说——”大明定一定神，“Doctor呢？”
“在我怀里。”显然老太太一直在抱着狗不肯撒手。
“把他放在你身边好吗？”
安琪很听大明的话。她放下小狗。
“给他盖上被子。”
“嗯。”
“你去倒杯水。”
“我不渴。”
“不渴也得喝。”大明急中生智，想起这个办法分散她的注意力。
电话里，倒水的声音，似雨打秋窗。
安琪喝了口水，终于平静了一些。
“哎，Doctor跟我十八年了。除了那次在医院被隔离6小时，我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 停了一会儿，她又开始重重地叹气。“都怪我。是我太粗心。”
原来，安琪时常有失眠的毛病。今晚天热，她翻来覆去不着，就顺手拿起床头柜上的安眠葯瓶吃了两片。迷迷糊糊中，并不知道药瓶倒了，盖子又没拧紧，药片撒了一地。过会儿又醒过来找水喝，小狗却仍睡着。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小狗警醒极了，睡在老太太身边，晚上哪怕她眼皮抬一抬小狗也会立刻醒来，查看她没事，用嘴帮主人盖好掀开的被子，然后才会一个滚翻，继续在她旁边睡去。
安琪轻拍小狗，没动静。再摇再摇，还是没动。她慌了，看到桌上翻倒的药瓶和几粒药，她真急了。地上干干净净，Doctor显然已把掉在地上的药片给吃光了。
可是，Doctor真的不是一只馋嘴的小狗。他从不动他不该动的东西。他这个习惯，是从几年前才有的。有次安琪在教会跟大家礼拜日聚餐，不小心掉在地上半块蛋糕。老太太从小是吃过苦的，虽然后来先生是名医、收入颇丰，她却从不浪费东西，并把丈夫留下的大半积蓄都用在了捐助教会和需要帮助的人。这半块蛋糕她自不会放过，想都没想就捡起来吃了。碰巧的是，这天刚好是先生的祭日，老太太白天在教会服务忙活了一天，又着了凉，晚上思念愈重，加之地上的蛋糕或许真的不干净，说发烧就一下子烧起来，甚而烧到昏迷。
小狗急得用爪子挠下电话免提，用嘴一个键一个键按了9－1－1，然后汪汪直叫。接线员根据来电号码迅速找到安琪家地址，把她送到附近医院。Doctor一直狂吠不止，看到老太太上了担架，以为她已经不行了，竟也昏倒在地。深更半夜，安琪家又没别人，医护人员只好把老人与狗一起抬到医院。
安琪不久就脱离了危险，但医院还没排除她不是病毒感染，所以把老太太和狗隔开不许见。医院简直要炸了锅，一边是狗在笼子里不要命地叫，一边是老太太声嘶力竭哭喊着Doctor。开始护士以为这个“胡搅蛮缠”的老太太是要找医生，等闹明白她要找小狗，怎么劝阻却没用。是啊，十几年了，自从先生过世，老太太就没跟这个唯一也是最忠实的伴侣没分开过一分一秒。没办法，刚把安琪送到放小狗的房间，小狗看见泪流满面的老太太就疯了似的往笼子外冲，撞得满脸是血。
在场的护士拼命不让眼泪奔出眼眶。他们妥协了，居然违反院规让安琪跟小狗呆在一个病房。
从此，小狗只要看到地上有掉下来的食物就急急忙忙舔了就吃、不让安琪碰——他误以为安琪是因为吃了掉在地上的东西才得了病。
而今晚，Doctor一看到地上的药片，就......
安琪发现时，已太晚了。
安琪不能原谅自己的过错，情不能禁、痛苦不已。先生去世后，安琪一度痛不欲生。心一下子被抽空了，人跟影子一样，虚飘飘，没有重量——连街上偶然的汽笛声，传过来都有剧烈到恐怖的颤音。屋子里常常分不清是黑夜还是白天，安琪的眼睛也分不清是翕是合。本来就视力低下，日子更是昏昏沉沉。虽常有教会的兄弟过来看望，毕竟各有家事，无法分身照应。也曾找过一阵子保姆，有二十几岁的志向远大的学生，也有五六十岁吃苦耐劳的新移民，可都受不了老太太失魂的哀怨，没多久就走了。只有先生留下的小狗，像Doctor一样不弃，与安琪须臾不离。当安琪思虑最重的时候，看着小狗同样含泪的眼睛，她分明是看见了先生眼里的静与深。小狗仿佛是懂得自己的使命，乖觉相偎她的孤寂，轻舔她横泪的伤悲，就这样陪她度过一个比一个更长的黑夜。除了先生，还能有比Doctor更好的伴儿吗？他不知疲倦，也从不会发火；不仅会在她开心时摇尾雀跃、更在危急时挺身而出。小狗不知救过老人几次命了，吓退捣蛋的醉鬼、夺回被小鬼抢走的东西、嗅到老人家遗失的证件钥匙.......真的不敢想象，老太太离开Doctor会怎样。
“我昨天还帮Doctor买了一大堆狗维他命。他老是老了，一直还很健康。可是，他突然就这样...... 我怎么能接受。十八年前，我的心已经撕裂过一回。现在......他也走了，他们都离开我了......”老太太轻轻念叨着，声音空洞而绝望。
“Doctor并没有离开过你。他只是在默默看着你。”
“嗯。”
“你也因此变得坚强，你并没有让Doctor失望。这么多年来，你从一个处处被人照顾的太太，成了一个热心助人的慈善家。要不是你，我哪有今天。不只是我，有这么多人爱你，把你当成亲人。Doctor在天上会放心，也会为你骄傲的。”
“可是……可是……我好怕……”她又开始轻泣。夜，只是漫无边际地黑着。电话绳，是远远的一根稻草。
“安琪,” 大明意识到，他此时是她唯一的依靠了。“你知道吗？那次我昏倒时，眼前一片黑暗——死一样无边无际的黑暗。那种没有尽头的恐惧我到现在还记得……是你救了我。并且，你把我带到了上帝面前。从此，我知道，不管我身在何处，我不是孤独的。生命不是孤独的。我就在祂的怀里、祂的手掌中。祂不会离弃我们，只要我们的心不离开祂。”
“是的。上帝跟我们在一起。”安琪像一个小女孩一样安静地听着。
“我们一起来祈祷, 好吗？”
沉寂的片刻，时间在沙漏的间隙，愈发沉静。清风一样，抚慰着心湖。
“Doctor也要回到上帝那里去。他这样的小狗，到了天国也是受人尊重的。”祈祷之后，大明又轻轻说道。
“嗯。”安琪显然好些了。
“你今晚好好陪Doctor休息。我明天一早赶到，我们明天一起送Doctor去他的墓地好吗？”
安琪也很想马上见到大明。Doctor毕竟老了，给他安排的墓地早已找好。他们要一起送他去。
“还记得你送我的那个拉杆箱吗？”沉思片刻，她忽然说。
大明当然记得，这是他有了自己的生意、第一次接到一个大订单后兴奋地买来送给安琪的，是老太太最向往、却从来没买过的牌子，檀色的底子，暗纹沉稳而精密，标致得仿佛不知岁月。安琪从来都舍不得用，一直珍藏着这份贵重的礼物。
“我明天用它来作Doctor的旅行箱，送他最后一程，好吗？”
这真是个好主意。大明喜欢这个有特殊意义的箱子陪伴Doctor。更重要的，安琪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了。
大明迷糊了几个小时，就在晨光熹微时醒了。还了租车，直奔机场。运气不算坏，赴洛杉矶的首班航班还有位。大明在起飞前打了最后一个电话给安琪。她情绪尚稳，正在擦拭拉杆箱，铺上绒毛毯，给Doctor布置他最后的安乐窝。大明这时却开始紧张起来，莫名地有些不安。三个小时航程，无法与安琪联络，还是不放心她，只能在心里祈祷。
飞机开始着陆。空姐在广播里说请大家仍保持原位，还不能打开手机。
大明“无意”中藐了一眼前面的空姐。真是作贼心虚，她刚好正盯着这个“不老实”的中国人。大明目光一打滑，心跳得更厉害了。他以前常常为自己的同胞在公共场合的不文明行为脸红，但这次，他顾不得那么多了。假装没听明白广播，偷偷打开了手机。不得了，手机显示竟有15个未接电话。
正要看，手机却毫不客气响起来，铃声震得空姐的眉头一颤，几个金发老外齐刷刷扭过头来。
大明低着头。装不成听不懂英文了。
祸不单行。老太太真的又出事了。
安琪不顾病体虚弱，一大早就起身为小狗置办“后事”。最后一次把小狗梳理得干干净净，给他穿上那套漂亮的西服，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布置温馨的拉杆箱小窝。
戴维开车来接安琪。两人轻手轻脚、郑重其事把Doctor的箱子抬上车，然后共赴宠物墓地。安琪一路垂泪，默默不语。墓地那边，已有其他几位教会的弟兄姐妹在安排、恭候。
到了墓地，戴维去停车场停车。安琪坚持要走那长长的一段甬道，把小狗亲自送到他的墓前。
停车场也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安琪把拉杆箱放妥在草地上等着戴维。她轻叹一声，再次审视Doctor最后栖身的家园。阳光正暖，群山杳杳，草色连天，弯弯的林荫道，深深不知去处。
突然，两个黑影一闪，安琪还没来得及回头，那个装小狗的拉杆箱已不见了。
原来还是这个漂亮而贵重的拉杆箱招了祸。可怜安琪一路跌跌撞撞追着喊着，转眼间两个毛贼已消失在树丛深处。
大明一直低头紧张地与安琪对话，安慰着她。他的声音还是镇定的，但手脚显然有些慌乱了。他真的担心，老太太这么再一折腾，会成什么样了。猛抬头时，却发现那个空姐的目光正灼着他。这才意识到，满舱客人已走光了，只有他孤零零地还坐在原位。他抓起提包，仓皇逃出机舱。匆忙中，手机落在了座位上都没觉察。
不管三七二十一，奔向停车场。他找到自己的车，拧开引擎，冲上大街。想打电话，才知道手机没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先到安琪家才是。
安琪家的公寓里，人头攒动，个个微笑相迎。安琪一看到大明，唰地一下又是老泪纵横，笑容却更生动了。她激动地念叨着大明的名字，一下子又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大明愣了。是老太太受不了刺激癫疯了吗......
未及问，从里屋噌地窜出一只黑毛小狗——恍惚中的特写镜头——他每次听到大明的声音就会这样飞奔而来......天啊，不是别“人”，正是再熟悉不过的Doctor！
大明霎那间呆住了。他想搞清楚自己是不是因为太累了而精神错乱。
哎，到底该从何说起呢？——
那两个小贼急急忙忙抢了拉杆箱就跑，到僻静无人处停下，扒开箱子，四目圆睁，迫不及待地揭密自己的猎物——
天哪！精美的箱子里面，竟是一只死狗！还穿得绅士派头！
小贼气极败坏地把狗连箱子扔进垃圾箱，又狠狠踹了垃圾箱一下。
正是这重重一摔，把Doctor的“死魂灵”给摔醒过来了。他翻了一个滚，汪汪一叫，吓得两个小贼魂飞魄散，狂奔而去。
不知是天意怜人，还是小狗到底命不该绝。
大明听得疯疯傻傻，又泪又笑。他一手扶住安琪，一手怀抱Doctor。小狗不似以前别后重逢那样欢腾，只是安静地低吟着，嘤嘤地像有许多话要说，却把湿湿的小脑袋磨蹭着他的胸口。恍然间，大明不知过了几世几劫。时空，都退后了，成了小狗眼里盈盈的泪光......
在他纯净而温暖的眼神里，他和安琪，看到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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