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潇洒走一回[/B]                         　
　　　　　　　　　文／　刘加蓉

好些日子没给素容打电话了。不是不想打，怕的是听到不想听的消息。毕竟她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明知是躲不过，最后我还是鼓起勇气拨通了素容家的电话。电话响了好几声，响一遍我的心不由紧一阵……
“你是阿蓉。”素容老公陈海的声音。
我心里咯噔一下，迟疑地叫了一声：“素容。”
电话那头死一样的静默。过了一会儿。幽幽传来陈海低沉的声音：“她已经走了。”
 “什么时候？”
“上星期。”
“有什么需要帮忙吗。”
“谢谢，一切都安排妥了。”
“安葬在哪？我想去看看。”
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他才说：“除了捐赠以外，骨灰撒进大海。都是按她生前的安排。”
 她真这样做了！我不由一阵心痛！记得当初她对我说过：“我们活的是灵魂，肉身只是一个皮囊。上帝召我回天堂时，如果我身上的还有器官可以用的话，让别人延续我的生命。我也知道像我这种病，能用的只有眼角膜了。我很想就当我活着一样，能看着这个美丽的世界，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那次，我们公司赶完货放了一星期假回公司上班的时候，没见到素容，我有点意外。我印象中她从来不请假的。她跟她老公是刚来美国没几年的新移民，他们有两孩子，一个刚读大学，一个才进高中。我跟她成为朋友就是喜欢她的朴实，含蓄，不张扬。她穿得最多就是牛仔裤，廉价的套头衫, 四五块钱一件的那种, 再有就是两块钱一件的T恤，布胶底鞋。一头短发从来不烫，永远的清汤挂面。看她这身打扮，绝对想不到她来自香港。
 
原来就是这次放假，素容才想到去医院检查一下，因为这段时间老便血。医生一看马上给她做切片化验，结果是第三期直肠癌。事不宜迟，马上手术。手术很成功，超出了预计可能要带便袋的结果，医生估计能活一年多。
   素容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老天能多给她一点时间，能看到女儿进大学就心满意足了。当时女儿正上高中。不知是祷告感动了上帝，还是她顽强的意志战胜了病魔？她奇迹般活了四年，如愿将女儿送进了大学。在这四年中，素容从衣厂转行到餐馆，推过点心，后来升为带位。女儿上大学后，我们还一起吃过饭。我还叮咛她要定时复查，不可掉以轻心。她说都有跟踪检查。她总是很乐观说：“我赚了这么多时间，已经很感恩了。”

没想到她这次一复发就扩散了。我想去看她，电话打过去。她坚决不让我去。她还反过来安慰我：“老朋友了，千万别来看我。要不是你，我连电话都不接。咱俩朋友一场，留个好印象。要是让你见了我现在这样，破坏了我的形象不说，你的多愁善感肯定又像生离死别一样，那多难过。说心里话，我虽不是婆婆妈妈的人，也不是儿女情长的人，但我还是好怀念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听她这么说，我心里又悲又喜。难得她还这么想得开，可是想象她现在的样子，我还是很难过。很想为她做点事，为难的是她坚决不接受。我只好跟她打打电话。
电话上我问她这一辈子还有什么遗撼吗？她很坦然地说：“没有了。跟我老公，知足了，如果有来世的话，我还要跟他再续前缘，只不过希望过得长点，不要半路上撇下他。说实话, 心里放得下是骗人的，为了不要拖累他们，我真的要潇洒走一回。我的家境你是知道的，来美才几年，白手起家，你说，我能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管吗？我已经无能为力为他们做什么，能为他们省一个算一个，也是我最后的一点心意了。”
“打工一直到进医院，你已经不错了。还要怎么省？安心养病吧。” 我劝她。
电话那头静默了片刻她才幽幽地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我只好成全不要打搅她吧。

一次我在超市碰到陈海，我问素容的情况怎么样了？他告诉我：“她浑身都肿了，还很要强，不要我帮忙也不要我请假，还坚持给我们做饭和一些家务。”
我问他：“医生估计还有多久？”　。
我看见他脸转向一边，眼睛都红了，满眼泪花闪闪，嗓子哽了又哽道：“现在连药都停了，医生说一切药物都没用了。医生通知停药那天，对我们来说犹如世界末日……结果她比我坚强，还劝我，小孩要放学了不要哭了。老天已经成全了我，女儿也进大学了，就是走，也走得安心了。该来的总归躲不了, 陪着我一起去面对，不要让孩子们知道，别影响他们的学习。”
“真够难为她的了，连死都不怕。” 忍不住我也泪流满面。
“她是为别人装的。其实她还是怕的。半夜里听见她在梦里哭，老公，我怕，抱紧我。她浑身都在抖，脸上都是泪……”陈海哽咽着说。
“你要挺住，让她走得安心。” 我劝他。
他默默地点点头，推起买菜车走了。

没想到一星期后就是这样……
明知道迟早她都要走的，可到了这一天我还是难过。我跟陈海说：“节哀吧。素容一定不希望你难过……”

后来我跟陈海联系过，才知道素容走前那些日子……

素容自从癌细胞转移后，她早早安排自己的后事。她对丈夫说：“关于我的后事，我想好了。一切从俭，不要墓地，不要棺材，连骨灰盒都不要，器官捐赠后骨灰撒进大海。为了怕我娘家人说话，我已写好了遗书，也公证过了。如果孩子们问你，我的家人问你，给他们看就是了。”

素容的医生宣告给她停药的那天，夫妻俩怕哭声惊动了孩子，特意开车去了趟海边。大海对她来说是情有独钟。他们第一次约会就是在香港的海边。生第一个孩子时，满月也是去海边庆祝的。来洛杉矶后，买了车第一个周末，也是去的海边。
他们来海边就想痛痛快快哭一场。早春二月的天很冷，那天风特别大，寒风扑面，百十米远，海浪拍岸的声音惊心动魄。
陈海对妻子说：“风大，要不要就坐在车里？”
“反正都来了，你扶我一下。”素容坚持要下车。
陈海搀扶着素容从车上下来。他拥着她心痛地说：“让我背你吧。”
素容点点头。默默趴在陈海的背上。
他背着她，一步一步，用踩到沙中的脚，去感受最后的依恋与温柔……
她在他背上感到他的身子在颤抖。她知道他在抽泣。她的泪落在他背上：“老公，放下我吧，你太累了。”
他赶紧说：“不累不累。”任由泪雨纷飞。多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背她一生一世，长长久久……
她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泪湿他一背。多想时光倒流，好好再爱个够……

陈海听医生讲，妻子的病拖不了几天了。
陈海对妻子说想请几天假在家陪陪她。
“不要，这个家全靠你。”素容坚决反对。
陈海下班回来看着桌子上的饭菜哭了：“求求你别再为我们做饭了！”
素容艰难的先抿一口汤，深情地望着老公一笑：“为你们能做一点是一点。”
陈海每次上班出门时，总是一步一回头。心里默念着，亲爱的，千万等着我回来。
素容依门长望，目送他的车子消失在街尽头……老公，安心上班吧！天上人间我们的心都在一起！
素容的生命势不可挡走向倒计时。她已经举步维艰。她扶着桌子扶着墙，从儿子的房间到女儿的房间，流连忘返。摸摸他们的书桌，坐坐他们的床，抱起他们的枕头，吻着，我亲爱的孩子，好好活着，我爱你们！

陈海要送素容去临终医院了。
素容知道今天走出这个门，就再也回不来了。她要跟这个家永别了。她坚强努力地撑着，靠在门上，她要最后拥抱她的孩子。
不更事的孩子们哪知道今天是他们的妈永远离开家的时候，还跟妈妈说：“妈妈再见！”只是感觉妈妈今天为什么还要这么隆重亲自送他们出门？
她紧紧地挨个拥抱他们，微笑着跟他们挥挥手道：“开车一定小心。”
仿佛生离死别就在眼前。车子一出院子，素容再也撑不住了，身子顺着门瘫倒在地。陈海抱起素容双双抱头痛哭……

“该出门了。”素容首先擦干了脸上的泪轻轻对老公说。然后挽着老公的胳膊一步一步，目光无限留恋地在屋子每个角落游移……最后坐在梳桩台前。他看着镜子心中一阵绞痛。以前一直引以为傲的一头乌发如今都是秃痕。他默默替她戴上一顶红色的线帽，深情地望着镜里的她轻轻说：“抹一点口红好吗？”
素容默默点点头。他替她抹口红的手在颤抖，一生中，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车子缓缓开出院子时，素容慢慢转过头，深情地最后再看一眼自己的家，泪眼婆娑。

素容的生命进入倒计时，器官一点一点在衰竭，她艰难地喘着气，呼吸由强渐弱，眼睛半睁半合，目光游移。陈海握住她的手，轻轻对她说：“不用怕，你在天堂等着我……”
他感到手心轻轻动了一下，以为是幻觉。他看到她眼睛朝着门的方向，马上明白她的心。她是要他走，那时已经十一点了，他第二天还要上班。他只好揪着心，一步一回头，脚下有千斤重，胸中如山吼！老婆呀，为什么要赶我走！他趺跌撞撞跨进车就伏在方向盘上嚎啕大哭。
当天夜里，电话铃把他吵醒，医院来电话告诉他：“你太太已经走了，四点十分的时候。

素容的后事按她生前的安排……除了照片外，她是走得无迹无痕。

此文转载自：《读者》2013第四期

谢谢萧振大哥，小土豆，来到这里感到很亲切。谢谢大家！

我也有过同样的经历。那是在四十年前的一天，医院才有第一代的CT，发现第一任太太肝脏有阴影，初步怀疑可能是肝癌，此时还是在中年，孩子一个，才刚上大学，其余的还小 ，突然有此信息，真是像祸从天降，劈头打来，当时，我曾想过，如果她真的走了，我是会认真负责地把孩子养大，真的，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考虑家里的一切，当扶起她走进广州大医院的CT室时，真的有生离死别的感觉，可是在别人的面前，还得要装作镇静，目送她走进CT室时，目光总是不想离开她的背影，当她背影消失的时候，我的心忐忑地跳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真的好像是度日如年似的。突然看到他走出来的时候，我实在有犯人等待宣判刑期的感觉，当医生说，这是一个伪影，我如释负重地紧紧握住她的手，第一次流下男儿的泪，我曾把当时的感受，写在笔记本上，希望她有一天知道我对他的感情，可是后来因为种种的原因我们分手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谢谢荒田大哥，早闻大名，什么时候来洛杉矶一定拜会你，我身边很多文友都认识你，而且夸你是真正的大哥。谢谢竟生的同感，写得很真实。谢谢冰云的分享。谢谢萧振大哥抬爱。谢谢美华论坛这块文学园地！

感人的佳作，令人眼睛湿润。文风朴实，描写把握有度，感情真挚，但不矫情。谢谢朋友奉献这样优美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