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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

      在梁天祥回到翠竹坡后,知青大院迎来了它最后一对知青伉俪。男的叫张诚诚,身材矮小其貌不扬。女的叫梁美轮,她是和双胞胎妹妹梁美奂一起下放的。本来她们想下在同一个生产队,公社干部说:“你们长得太像了,要是谁犯了错误,处罚的却是另一个那可有失公允。”于是硬生生将她们拆散开来。梁美轮身材高挑貌若天仙,和妹妹梁美奂并列为公社社花。开始只有男知青叫她梁美人,后来女知青也叫起来了,久而久之竟与何大善人一般大家渐渐也忘了她的真名。关于张诚诚娶梁美轮一事全公社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相貌天差地别,年龄相差整整十岁,他们究竟怎么走到一块的一直是个迷。有些农村老人说看见张诚诚化了碗水给梁美轮喝,梁美轮一喝下那碗水便死心塌地跟了他。有些知青说张诚诚文革武斗中抢了许多金银财宝,梁美轮是爱财才跟了他。
      张诚诚是最早下放又最晚搬进翠竹坡的知青。他下放时每队只有一名知青,寄住在贫下中农家。后来下放的人多了才开始办知青小组。自从新知青下来后,最先下的老知青纷纷与新知青融为一体,唯独张诚诚始终游离在知青群体之外,即使在知青大院的鼎盛时期他依然不为所动。张诚诚性格孤僻乖张,整天阴沉着脸仿佛全世界的人都欠他八辈子债似的。文革武斗期间他曾担任过湖南最大知青组织“反迫害”的武卫部长,那段时间他成天带领五六十名手持刀枪棍棒的小青年打家劫舍专抄一些小造反组织的总部。最辉煌的时后有长枪短枪近百杆。张诚诚好几次鼓动高云入伙都被高云婉言推脱。促使高云最终选择离开湖南知青造反派大本营——省委招待二所的原因是他目睹了一场发生在招待所食堂的血案。那天高云和几名知青一起去食堂吃饭。省委招待二所一共积聚了数十个知青组织,多则几十万遍布全省各地人少则三五人蜗居招待所,各打各的旗号、各领各的经费,吃饭则在同一食堂。高云他们刚走进食堂便听见里面一阵叫骂声,紧接着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响成一片。等喧闹声稍稍平息后,高云随好奇的人群挤过去一看:只见满地横七竖八躺着几具一声不吭的尸体和几个痛苦呻吟的伤者!旁边有人不断在喊救人。忽然几个持枪的知青分开人群走到伤者面前,其中一人指着满脸血污的一名伤者说:“是他扔的手榴弹!”站在中间的知青肩上扛着一挺轻机枪,只见他把手一挥大叫一声:“大家都让开!”说时迟那时快,那挺机枪哒哒哒哒朝着扔手榴弹的伤者双腿狂喷子弹,鲜血、碎肉和布片顿时四处飞溅。那几名持枪知青打完后表情木然地迅速转身离去,剩下那位伤者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头一歪一命呜呼。后来高云打听到事件起因竟然只是插队买饭这么小的事。从那以后高云渐渐对政治充满鄙夷与轻蔑,不管是街头政治还是宫廷政治均不例外。
      武斗结束后好长一段时间,高云才在队上见到更加沉默寡言的张诚诚。在高云和张诚诚接触的二十几年里他压根儿就没见张诚诚笑过,仿佛他天生就没有笑神经,或者是他的笑肌由于长期得不到锻炼而失去了弹性。张诚诚对京剧十分着迷,只要听说哪里演京剧无论刮风下雨无论路程远近他都要前去观看。平时嘴里也总爱哼着京剧,不过大家能听清楚的只有 “手持钢鞭将你打!”这一句。后来张诚诚和高云招到同一所工厂,高云当了维修工,张诚诚分配到保卫科。自从进了保卫科,张诚诚手里便多了个小红本本,无论书记厂长还是普通群众谁说了什么出格的话他都一一记录在案,晚上巡逻时听到夫妻间的悄悄话他也会一字不漏仔细抄录,一遇到机会他就会照本宣科或写大字报或上台检举揭发。弄得全厂上下人人自危,上自书记厂长下自平民百姓都对他如避瘟神。后来在全厂干部职工强烈要求下厂方终于把他调到轧钢车间当一名操作工,在一次事故中他的右手被轧钢机轧断,于是他又光荣地成为一名厂保卫人员,一直干到退休。退休那天张诚诚破天荒炒了一桌菜请高云去喝酒。
      “总算熬出了头,十五号就能白拿工资了。”张诚诚端起酒杯一干而尽,然后长长吁了口气对高云说,“你关系多,有什么守大门的事给我推荐推荐。”
      “好吧,我留心一下。”高云回答。他无数次想和他断交,一是看知青情份,二是看梁美轮的面子一直与他若即若离。张诚诚成为名符其实的一把手后,很多曾被他暗害过的同事多次想报一箭之仇,都是被高云劝阻的。
      “高云,他遭那次大难后每次都靠你关照,今天我陪你喝一杯。”梁美轮在一旁真诚地劝高云的酒。
      酒过三巡张诚诚醉意渐浓,高云知道他不胜酒力劝他不要再喝了,但张诚诚执意不肯一定要留高云陪他再喝几杯。
      “大家都羡慕我懒蛤蟆吃上天鹅肉,你不知道我为此吃了多少苦……”说着说着张诚诚眼眶红了,但里面却空空如也,不说泪滴连泪花也不见一丝。高云心头不由一惊,原来他以为张诚诚不会笑,现在才发现他连哭也不会了!生活居然能把一个人变成活的木乃伊,这是何等残酷的现实呀!
      第二天一大早,高云还宿醉未醒,忽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原来是梁美轮早上起来后怎么也叫不醒张诚诚,高云过去一看发现他早已停止了呼吸。高云知道他门分床已有十几年,他究竟什么时候断的气梁美轮也说不清。梁美轮后来咨询医生得知猝死有很多种:心脏性猝死、中风性猝死、肺源性猝死、噎食性猝死、醉酒性猝死等等,她无心去探究张诚诚真实的死因,只想一个人轻轻松松过好自己的晚年,高云因为了解她嫁给他的真实原因也不怪梁美轮绝情冷雪,只劝她好好帮女儿带好孩子。
      张诚诚当初为什么要搬进知青大院,连和他同床共枕的梁美轮也说不清,她只知道从嫁给张诚诚那天起她就强烈要求搬进知青大院,可张诚诚死活不肯,一直等到知青大院只剩下陈静梅夫妇和吴招娣夫妇两家人时他才突然决定搬来。尽管没赶上知青大院的黄金时期,能触摸到一点黄金时代的影子梁美轮也深感欣慰,至少她可以离开那座无人问津的囚笼了。对张诚诚为什么不愿来知青大院这件事,梁天祥说这是所有老男丑男共同的一种自卑心理——害怕自己年轻貌美的潘金莲被西门庆拐走。接着他还说了一句让高云惊叹不已的至理名言:
    “欺骗有很多种形态,最高明又最卑鄙的是对被欺骗者许一个美丽而无法兑现的允诺。一个政党为勤劳善良的子民描绘的理想蓝图、一个老男人为不谙世事的少女勾勒的爱情梦幻均属此列。”
      高云承认梁天祥说的是一个理由,但他觉得最重要的还是张诚诚内心阴暗的心理在作怪:因为自己已失去笑的功能,所以他极不愿看到有人笑,尤其那种笑声是发自自己最亲近的人。高云想如果张诚诚能得到康生那样的权势,可能会比康生更狠毒更残忍。
      有一天,生产队派张诚诚去大山里烧木炭,三天后才能回来。那晚梁美轮显得异常兴奋,她安顿好两个女儿睡去后像只自由的小鸟坐在院子里再也不想归家。那晚的明月格外灿烂,仿佛要把人性最阴暗的角落也照得通明透亮。陈静梅见梁美轮难得这么高兴,便舍命伴佳人打算奉陪到底。她先是熬了一壶好茶,炒了一盘瓜子一盘花生,再拿出一瓶自酿的红薯酒。高云和梁天祥有美人明月相依相伴,自然喜得眉开眼笑乐不思蜀。他们一起唱歌聊天说笑话,一直闹到午夜,再一次重温了往日的辉煌。午夜一过,高云见梁美轮仍无睡意,便向她提出一个久久盘旋在心头的疑问:
      “梁美人,你为什么会想到嫁给张诚诚?”
      “你问这个干什么?”陈静梅瞪了高云一眼说。她是怕梁美轮难堪,特地为她解围。谁知梁美轮毫不在意,反而兴致勃勃地说了开来。
      “这是我最不愿意回答的一个问题,它压在我心里已经有好多年头了,我总担心哪一天它会把我的心压碎。静梅姐,你不要怪高云这么问,我说出来也许会得到解脱。你们三个就像我的亲哥哥亲姐姐,我要信不过你们,我在世界上就没有可相信的人了。”梁美轮的声音伤感而悲哀,一下把四周的空气染上一层忧郁而黯淡的青灰色。
      “我们是修水库认识的。我大队的工棚就在你们队隔壁。高云和梁天祥对段乔何山妹的关照我都看在眼里,我羡慕她们有那么好的福气,也期待会有位白马王子来拯救我。可我万万没想到:白马王子没等到,却等来我一生最大的噩梦!张诚诚挑土时总爱跟在我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找我搭讪,我一见到他心里就直打颤,总想躲得远远地。我不止一次地明确告诉他我不想见到他,可他却把我的话当耳边风,像蚂蝗一样死死缠着我,缠得我简直快要崩溃了。好在我的轮换期到了,回到队上我才长长出了口气,以为终于脱离了苦海。
      “可是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我正在田里干活,忽然听见队长叫我说有客人找,我一看又是他,恨不能马上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说我要干活,队长说今天我批你的假,你回家陪客人去。看到全生产队的人都在望着我,我只好洗干净手和张诚诚一起回家。一到家我就开诚布公地对他说: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免得影响我们的关系。’
      “‘不会的,我会祝福你们。我并不奢望娶你,我只想把你当成我死去的妹妹宠你帮助你,没别的意思。’张诚诚表情十万分诚恳地说。
      “听他这么一说我一时没了主意,只好留他吃了中饭。从那以后他一发不可收拾,隔三差五便往我队上跑,一来就自己动手挑水弄饭像在自己家一样。挑水时还满村和人打招呼,像是认识了几百年的老邻居。开始他还只是吃餐饭就走,后来干脆就不走了,我到别的女知青那里寄宿他就大摇大摆的鸠占鹊巢。有一次他还买了好酒好菜把队长会计统统叫到我家里吃宵夜。我想让别的知青帮我赶他走,可是谁也不敢得罪他,逼得没办法我只好央求队长说我根本没有和他谈恋爱,希望队长主持公道不要让他干扰我的生活,谁知队长反而劝起我来:
      “‘小两口闹点矛盾没什么,张诚诚是个不错的小伙,就是样子差点,可是在农村长得好有什么用?能挣到工分还是能当上队长?’我再三向他解释我和张诚诚没有恋爱,只是兄妹关系。队长一听说得更起劲了:‘兄妹关系那更亲了,你别隐瞒了,你送给他的照片我们都看到了,支书和大队长也知道这事,大家都觉得这是件好事,你可以安安心心扎根农村一辈子。’我一听顿时气得晕头转向,赶快回家找我的照片,一翻相册果然被他拿走几张。这时我彻底绝望了,连夜赶回郴州父母家。我祖父解放前是郴州首屈一指的大富商,解放后逃到台湾去了。我父母都是教小学的臭老九,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头,他们听我一说也束手无策,要我暂时住几天再说。哪曾想第三天队长就带着张诚诚风急火急地找到我父母家,队长一见我就厉声斥责起来:
      “‘你怎么走也不请个假?耽误生产你可要负责任,再说你和张诚诚恋爱的事也要做个了断,他要是死在我们队上我可要你承担法律责任!’
      “队长几句话就把我和父母吓懵了。就这样我又乖乖地随他们回到队上。一到队上我才知道张诚诚几天不见我人影找了根绳子要在我屋里上吊,这下连公社也惊动了,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干部纷纷来做我的工作。我像木头人一样在床上不吃不喝整整躺了两天,张诚诚床前床后忙活着给我弄饭洗衣搞卫生。晚上就跪在我床前苦苦哀求:
      “‘你放心我这辈子都不会亏待你,你嫁给我所有的家务我全包了,赚的钱全交给你管,如果我对你有一点不好,天打雷劈暴病身亡!’
      “我那时才刚满十八,哪见过这种事,整个人就像被蜾蠃叮咬的螟蛉幼虫虽然活着却全然没了知觉。后来究竟怎么去的公社怎么领的结婚证我全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结婚那晚下身刺骨的疼痛,那种疼痛跟随了我一辈子!我害怕和他同房但又无法躲开,每次他先是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后来就嬉皮笑脸扑到我身上解衣裤,有一次我把他的头打破了,他也不恼也不揩血迹就那么不依不饶地死死缠着我,直到我精疲力竭被他占有为止。队上的社员不明就里就说我们隔几天要打一架,其实都是为了这事。别的事他从不敢违逆我,在家里什么事都是他做,连我的月经带都是他洗。我也想过离婚,但女儿怎么办?碰上把女人又当性奴又当佣人的男人怎么办?碰上打老婆的男人怎么办?思来想去也只好认命。大家都说男女同房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痛苦的了!”梁美轮说着说着眼泪哗哗地流了一脸,陈静梅连忙进屋打盆热水给她洗脸,却顾不得自己也哭成泪人一样。
      高云和梁天祥听到这里只感觉胸口又闷又胀仿佛有双无形的手将他们的心绞得像麻花一样。招工后高云还知道梁美轮受的这种性酷刑一直维系了十几年,直到成年的女儿发现父母这个不齿的秘密坚持要求父亲分床后才结束。在厂里高云和他们住隔壁,每月两三次的深夜惊魂不止一次扰乱过左邻右舍的安宁,有人甚至因此报了警,结果也不了了之,大家至今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半夜三更闹那么几次。最令高云感慨的是张诚诚只剩一只手后,家务活一点没少做。看到他用左脚代替右手将满满一盆脏水抬上一米高的阳台快速倾倒的场景,高云在嫌恶之余不禁徒添了几分同情。
      梁美轮夫妇的半夜惊魂曾让嫁给当地农民的吴招娣饱受惊扰,她丈夫何石头甚至以为是鬼屋的冤魂又开始作乱几度想搬离知青大院。只有深知内情的陈静梅和梁天祥见怪不怪、泰然处之。

    对真理永久地存疑是我唯一的使命,
    ——因为所有的真理都是蹩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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