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叫我哭 (上) --枫雨
引子
我骑着车,走在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街道。
四周人不多,有自行车穿流的铃声,但不是很乱,应该是个下午。对,就是放学的下午。那我骑着车子在这里干嘛?应该是去游泳了。对,应该是。
心跳开始加速,每次骑车经过这里都会这样。因为我在期待,期待吴原的出现,而且每次我总是好运,因为他总是会出现。
果然,吴原来了,从对面骑车回家。好,近了,今天我一定得叫他一声,不能只点点头笑一笑就让他过去。不然我会后悔!
还有十米,五米,三米。。。我张开嘴大叫:吴原!
飞机抖了一下,我睁开迷蒙的眼睛,定了定神:街道消失了,吴原也消失了。四周黑乎乎的,只有几盏微弱的昏黄灯光,眼前还有一个大屏幕,画面跳跃,放着一部闹剧。听不到声音,窗户都关得严严的,人为制造的夜。
哦,原来我是在大西洋上。飞机的外面是白昼,一直是白昼,因为终点是中国北京。
我睡意全无,眼前还晃着那条街道。
一
一个人走在北京的水泥路上,觉得自己矮了:和地面的距离很近。也许是太阳镜的缘故?摘了眼镜,我看了看地面,还是觉得矮。怎么回事?抬起头,我看不到太多的天空。 那天空自然不是蓝的,这个我十几年前早就主动或者被动的接受了。可是就那点可怜的天也被夹在高楼里挤不出来,让人看了憋气。天空透不过气来,我也是。
路旁卖早点的摊子照样热乎乎的,一个小孩子捧着个大腕正在希流希流地喝豆浆。旁边一个大垃圾车正在工作,人们司空见惯,可能觉得它们在一起,挺和谐般配。
随手招了一辆出租,现在是一水的韩国“现代”。我坐进去顺手就扣好安全带。司机乐了:“你是刚从国外回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
“我们这里都不扣那玩意。”
我笑了,想起大卫给我说的经历:他去年来北京,在出租车里很主动地系好安全带,等下车时,发现自己的白衬衣竟然多了条象将军一样的绶带:原来是安全带长久没人系,上面的灰尘印在了衣服上。
啧啧,我笑自己:还想充当本土人,不行啦!去乡十年,鬓毛没有衰,乡音也还能凑或,可是行为已经有所偏差。
“去西直门地铁。”我对司机说。
地铁站又重修了,而且还在修,永远在修。 “为了迎接奥运,北京要整个变样。”司机很自豪的说,然后又叹口气,“可就是到处还是堵,没辙!”
突然一个人斜着窜出来,差点撞到出租车上。
“你不要命啦!”司机一脚猛刹,我差点飞出去。那人却头也不回地走了。
北京的地铁,即使在雨天,也是闷热的让人流汗的地方。复兴门,一号换2号,人群犹如鱼群。车门前的人们就是鱼,从不等待里面的鱼是否可以游出来。他们是黄花鱼,从边侧挤入;他们是坚顿的鱼群,不会让你的路。我不得不佩服车站的工作人员的耐心,她一点没有烦躁之气,每分钟都在用她温柔的声音提醒着乘客:请您小心上下车,先下后上。
今天不是周末,居然找到了一个座位坐下。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自己长大的地方,感觉还不如在纽约坐地铁踏实。也许是因为下班的时候总和大卫一起走,有人聊天?这里虽然说的都是我听得懂的语言,却是听不太明白的句子,也插不上一句话。在地铁里晃着,我望着黑洞洞的窗玻璃,就又看到那条街道。
这次回来的目的,只有我自己知道,省亲以外,我还想去那条街道。十五年前的街道。
二 1991年夏天
那年六月北京很热,天天像在蒸笼里。
这样的热天我却出不了门,因为我要复习功课,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终于有一天,我找了个借口,避开妈妈询问的目光,跑出了那间牢房一样的小屋。
我和吴原走在那条街道上,天已经渐黑了,街道上没什么人。有一个老太太在前面走着,不时地弯下腰,把地上的碎纸随手捡起。
“您捡它干嘛呀?捡不完的!” 又是一个老太太对她说。
“咳,能捡多少算多少吧!”前一个老太太满不在乎,“权当锻炼身体。”
我的心怦怦乱跳着,还在为自己今天的“出逃”窃喜。 “你第一志愿想报哪里?”吴原问。
“你们学校。”
“那你妈妈答应吗?”
“不答应,”我垂下头,觉得自己好无助,“她说女孩子学什么建筑,她让我学外语。”
“那也不错啊,去外语学院,不过,”吴原转过头来看这我,“你要是真到了那里,我就担心了。”
“你担心什么?”
“那里可是有名的染缸,女孩子进去都变了色。”
“啥叫染缸?”
“傻丫头,就是变得太快了。”吴原笑着说。
“哦,你是担心我变啊。”我有点得意。
“是,”吴原忧郁地说,眼睛里透着一缕关切,就像我刚认识他的时候。
“我不会变的,”我低头对自己,也对吴原说,然后挑战地问:“那你呢?”
吴原没有说话,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一把把我拉进了他的怀抱。
也就是那个晚上,我尝到了初吻的滋味。那滋味怪怪的,根本不是想象的那么甜蜜。
不知怎的,我就想哭。
“别哭,”吴原轻轻在我耳边说,“我等你,我们还有机会见面!”
三
随着人流下了地铁,我就在马路上溜达。在美国穿拖鞋惯了,回来也穿着那双皮拖。可是刚走了几步,我就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在美国哪走过这么长的路---除了逛mall。可是在北京,大马路上走几里是家常便饭。
走了二十分钟,我的脚底开始疼。不过我还是坚持走着,心里执著地告诉自己:走下去。过了一个天桥,我终于看到了那条街道。
街道的周围,我已经不再有记忆。高耸的楼群,喧嚣的人流车流,已经将街道挤住。可是奇怪,这条不起眼的街道还在,静静地延伸着它十五年前的身躯,变幻的环境似乎和它无关,任凭出墙的树叶扫抚着它的围墙。墙壁上斑驳的砖痕,记录着十五年,二十年前的故事。
前面有一个小孩子,也就八九岁的模样,他一边走一边往地上贴膏药:把一块块不干胶的广告纸贴在砖面路上,上面是“发票办证手机13684567889”。对面走来一个老太太,手里拿着两根油条,她一边走一边也弯下腰,撕着那些刚贴上的膏药。
“你撕它干嘛呢?撕不完的。”又是一个老太太对她说。
“咳,能撕多少算多少吧!”前一个老太太满不在乎,“权当锻炼身体。”
我的心突然开始怦怦乱跳。
随着离院门越来越近,我就越紧张。我可以绕过路旁买瓜果梨桃的人们,也可以亲切地看一眼坐在自行车后架上的女生,可是,我却害怕那扇熟悉又陌生的大门。并不是我怕门卫会问我是谁?从哪里来?找谁?我是怕,走进那扇门,会找不到那个楼牌那个楼门。
其实,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个楼。只有在十五年前的信封上,我知道这个地址。
问了几个人,我终于找到了那栋楼,上到二层,隔着防盗门,我看到里面的门牌号。
突然间我没有了勇气。我为什么要站在这里?我也不知道。
颤颤巍巍地,我按了门铃。没有人。却壮了我的胆子。再按,还是没有人。于是我去按旁边一家的门铃。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老者的声音。
我等着人家开门,可是没有动静,我只好说:“请问,您知道204号住的是否有一个叫吴原的?”
“不知道。”里面的回答很干脆。
我有些诧异,难道邻居都不互相认识吗?
“我们都不认识,都是各个系的,互相没有什么来往。”
我吓了一跳,里面的人长了眼睛,隔着门看穿我的心思。
再没有声音了。
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吴原,你这个该死的家伙,我大老远从纽约跑来,你就居然不再出现吗?那你这么些年干吗老跑到我梦里?
我不死心。找出一张纸,我写了个条子:
吴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住在这里,我是丛梅,我从美国回来,十几年没见面了,不知道你还好吗?这是我的手机,我会在北京呆一个月,希望能见到你。如果这里住的不是吴原,请原谅,也请你理解我。如果你知道他的消息,也请你打电话给我。。。
回来的路,我走的很盲目,不知道该哭呢还是该笑?没有眼泪,也没有笑意。我只好骂自己:神经!干嘛来这里?
脚更疼了。已经磨出了一个泡。
忽然手机响。我的心揪起来,难道是吴原?
“谁呀?”
“你是丛梅吗?”一个沙哑的声音。
“对,你是谁?” 我知道肯定不是吴原, 他的声音是清脆的。
“真是你呀?我是……你猜猜看。”
我一下子愣住了,这声音好像是……
“你是李仞?”
“对呀!不过我现在叫李忍,容忍的忍。”
我笑起来,“啥?”
这家伙是十年前公司里最牛的一个销售,都说他的名字厉害,每次见客户就跟参加保卫战似的,见一个宰一个,从不失手。怎么,改名儿了?
“咳,先不说这个,听见你的声音我真高兴。”,李仞,不,李忍说。
“得了,你用不着这么酸,我又不是你的客户。哎,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手机的?”我高兴起来。
那边的声音却仿佛很伤感:“我找了你好久,还在网上查了很久,心说这个丛梅不能就这么消失了吧?...最近我突然觉得你会出现,这不,我打电话给小马,硬着头皮。他说你刚会来。我真是有第六感。”
“行了,要不是知道你是谁,你这几句话真让我感动的落泪。”我听着,心里确实很感动。
“别激动啊!你一激动我更激动。”李忍得意地说,“我不就是这么个人?当初你……”
“少贫!”
“好,不贫。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吃饭。”
放电话前,李忍认真地说:“真的,今天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最开心的一天:又找到你!”
我的心不由得颤了一下。
四.
北京的夜晚,即使是很深的夜晚,也会有很多声音,比如汽车,人和狗的合鸣。
半夜,我鼾声正浓,突然楼下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喇叭声。不是汽车的防盗系统响了,而是有人不断地按喇叭。听到这样的声音:“TMD,还知识分子呢!大老远的让我从机场把丫运过来,钻进楼区就不再冒泡!”
朦胧中,我明白了这话的意思,没有力气叹息,只好任凭喇叭尖叫,不觉得刺耳,希望它能唤醒一个灵魂。可是最后,只有发动机带着一腔怨气渐渐远去。
附近的夜恢复了可以让人睡觉的宁静,远处,仍然可以听到人声、 车声和 狗吠。
不眠的北京啊。今夜我陪你一起失眠吧!
那是96年的夏天。我是一家外企的唯一女销售。压力是可想而知的,这我不在乎,可是,我受不了李仞那双不可一世的小眼睛和一说话就歪的嘴。他每次见到我就说:“怎么,还没改行呢?我看你明明做助理的料,干吗非当销售。好姑娘别往火坑里跳!”我知道他是故意刺激我,因为他是公司头号销售,每年业绩斐然,公司已经答应年底让他去美国赌城度假。可是,我却是公司第二号,这对一向大男子主义的李仞来说,很不舒服。
对他的所谓关心,我当然不领情:“是吗?我是当助理的料?没错,还是你有眼力。等你什么时候做了经理,我一定给你当助理。”
“咳,冲我的业绩,那还不是早晚的事?到时候你可得说话算数!”李仞撇着歪嘴说。
“行,当然算数!”
没多久,我和李仞又为一个广州发电厂的客户撞上了。
“李仞,你说怎么办?”我敲着他的桌子,准备好了我的进攻台词。
“这个你拿去。”出乎我的意料,李仞这次很大方。
“你什么意思?”我警觉起来,因为这不是他的性格,除了对客户,他和所有同事吵过架,包括总经理。大家都惧他三分。也因为他确实是销售的奇才,总经理也让他几分。除了我,因为我是女的。虽然我们俩之间没少掐架,不过今天,他大方的过分。难道单子有问题?
李仞看出我的心思,他笑了,嘴歪的更厉害了,简直撇到了耳朵上。他说:“别担心,单子是真的,是个大单子。我让给你,是因为你本来也跟了一年了,不容易。”
“不会这么简单吧!”我故作不屑地说。
李仞又笑,这次他笑得格外难看:“当然没这么简单。这可能是你做的最后一笔单子了。”
“什么意思,你?”
“因为你做完这笔生意,就要给我当助理了。”
“你……”我瞪大眼睛。
“对,”李仞站起来,眼里放出光,“下个月我就是销售部门中国地区总经理,你来给我做助理吧!”
虽然有些不情愿,可是我在心里是佩服李仞的才干的。自从他当了经理,销售业绩突飞猛进,年底的时候,比去年涨了百分之23。当然,我的功劳也是大大的。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我开始和李仞有了工作以外更多的交往。也就不得不佩服他之所以销售第一,和他的玩命分不开。有的时候他工作到很晚,作为他的助手,我也只好陪着。他很爱发脾气,但是都是因为手下工作不力,其实大家都知道他说得对,可是他的话太难听,一点情面不给留。这就苦了我了,大家找我诉苦,我只好给他们抹稀泥。有一次,销售小马因为报错了价,客户转向了我们的对手。李仞一听就急了,把小马大骂一顿:
“你怎么长了个猪脑子?啊?”
小马低着头,看得出他很懊恼,大概此时肠子都悔青了。因为当初李仞特意为了锻炼他,让他盯住这个大客户。
“没见过你这么笨的。怪不得你总是完不成你的指标。你到底还想不想干了?不想干就自己走人,别赖在我眼皮底下。谈女朋友你怎么不说错话?”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在自己的隔间里竖着耳朵听着。小马脸上白一阵青一阵,已经挂不住了。 我知道再这样下去会很糟糕,于是只好给他们打圆场:
“好了李总,消消火。小马不是故意的。他也后悔得不得了。”
“光后悔有什么用,有本事你把客户给我追回来。”
“那我们得把价格再降低,就没什么赚头了。” 小马懦懦地说。
“哦,你也知道?那你当初干什么去了?”李仞还是大吼。
我看着李仞也来了气:“干嘛呀?为了几十万的单子,就值得你这样?”
“这不是几十万的问题,这是做销售的基本素质。说出的话得算数。我们这不是卖白菜呢!你们就是不把自己当人看,销售,不是菜市场的贩子。要提高自己的素质!”
下班后我只好又和他加班研究方案,最后他说让我去。
“你去,我知道你行。”
我心里一热,但是嘴上不便表现出得意。
“为什么?”
“我信任你。说实在的,这里我就信任你一个。”
我不动声色:“为什么?”
李仞看出我的狡猾,可是他没有调侃,而是认真地说:“因为你和我一样,都不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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