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中,万盛之开瑞,即是清明(寒食节)。
清明,是我国二十四个节气之一,也是我国唯一一个以阳历(4月4日)命名的传统节日。
清明早晨,我坐在阳台上,桌上有几本书,另有清茶一杯。悲痛已离我而去,我眼里没有泪水。想象的足迹在天光初亮时就开始丈量祭奠的路途,我无法拒绝急迫悼念亲人的情绪。在这个最为隆重、最为伤感的节日,我的心扉无所顾忌地敞开着,眼前站着一株盛开着白花的梨树,晨时的阳光漫洒过来,梨花是耀眼的绚烂。及至就要出行,忽然有了隆隆的雷声,接着雨滴在窗棂坠落。我啜一口茶,泪水即渲红染绿般涌来:好雨知时节,清明乃发生。
耳旁终于消失了汽车远去的声音。我就想了无嘈杂,守着这株梨树,眼见盛开的梨花在雨中沐浴……
伴着沉重的思念,静静地走进清明,默默地沉浸在久违的亲情当中,刻骨铭心的往事,就即刻袭上心头。
细雨纷纷,踩一路泥泞,一个无法留住的身影,在空旷的墓地里渐走渐近。一杯清酒,一盘冷食,一卷烧纸,一地烟气。想象着父亲能够享用,想象着父亲会说:“来就来了,花钱干啥。”那年秋天,母亲病危,我开车与父亲到山里去看墓地,父亲走在前面,走一走站一站,四处看看,我随他奔波了大半天,一身臭汗,腿脚也被泥土染成了白色。我从车里拿矿泉水给父亲喝,父亲用手抹着脸上的汗水,舌头润一下嘴唇,说“回去喝,花这钱干啥”。母亲去世后,父亲和弟弟一家生活,本是应该有人照顾他,可是大家都在忙,反而是他在照顾那个家:未上学的孩子,还有猪啊鸡的什么。病了上医院检查,才知道已是胃癌晚期。大夫说,上了年纪的人“养”是最好的办法,化疗有时会适得其反,加速病情恶化。在我空荡荡的房子里,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只有一台电视陪着他,没人陪他说话,没人在他想吃想喝什么的时候拿给他。寂寞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父亲终于寂寞地说,“让我回吧,你兄弟该要插秧了,两个娃娃没人照看呢”。我在某一个晚上,租车拉上父亲,陪他看了城里的街道和楼群。父亲回到乡下,仍然是大家都忙大家的事,一个家大大小小的人又都是他操心、他照顾。就在有一天出了许多虚汗之后,再也不能动弹了。那是生命之树最后的汁液,枯竭了,耗尽了,一个曾经蓬勃生长的大树轰然倒下。
父亲有过年轻的历程,那时我也年轻,逢节回到家里,最记得清楚的就是清明节,说先人们一年也没见个“荤腥”了,无论如何也得“打点肉”。中午,父亲要给先人烧纸,我端上母亲炒好的肉菜和供食,他自己拿上酒水、印子纸。酒水是井水,以水代酒,印子纸是用半圆的铁器打印出鸡蛋大圆圈的粗草纸。父亲领我走到离家几十米开外的田地里,拣一处干净、平整的地方,双膝跪倒,用一根小木棍在地上画一个圈,接着在圈里烧纸,嘴里念念有词,说“爹,妈,爷爷,奶奶……使钱来”,最后“泼散”(泼水,施散一点吃食),磕头,爬起来拍拍膝上的土。我一直怀着嘲笑的心情站在父亲身后,看他做完这一切,然后再将祭奠用的东西端回家,再然后才能吃饭。远远近近也有烧纸的人,红黄的火焰在跳耀,青烟缭绕,甚或有隐隐的哭声此起彼落。
那时,乡下把祭祀叫“烧纸”,父亲烧纸,我只是礼节性的陪陪而已,我并不下跪,我的信仰使我认为,向一个(或是几个)虚无的形象顶礼膜拜是非常好笑的事情。那时,还不曾确定清明为全民祭祀的节日,民间也只有乡下能够看到这一情景。那时,也不能读到有关清明的古诗词,“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累累春草绿。棠梨花映白杨树,尽是死生离别处”(唐•白居易《寒食野望吟》);也不知道“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宋•高翥《清明》)。后来读到“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唐•杜牧《清明》)时,一再被强调,要学习这首诗朴素生动的白描手法,清明云云不宜提及,那是地地道道“封资修”的东西。然而读着这些诗句,就有一种肃穆的情感在心里漫溢。
而也正是由禁忌到好奇,读多了,方知清明竟是如此厚重,如此富有人文道德的亲情意蕴,它承载着一个民族的精神寄托和思想象征,它在所有的节日中,最为让人关心、牵挂和隆重;这个隆重多是来自于每个人内心的那份真诚。
斗转星移,时光流逝,而当我想要随着父亲跪下去烧烧纸,爬起来拍拍膝上的泥土时,父亲已经奄奄一息……
我看着白色的梨花在雨中不断跌落水珠,滴滴答答,凝睇一个普通的只懂得普通道理的人,一个少年时被抓去当兵,之后一辈子善良、虔诚、向土地弓腰曲背的人,走到生命尽头,才有资格安然地躺在土的怀抱里,不言不语。耳边这时重又响起鼓乐唢呐的如泣如诉。父亲在我的记忆里,仍是不苟言笑的面容,不多咳嗽却是那么清晰的声音,渗透在清明节屋里屋外的每一个角落里,融汇在每一条雨丝的“淅沥”中。恍惚间,我的怀念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在扬扬洒洒的细雨中前行。路径已被青草遮蔽,无形中由谁引领着,隐约的我仿佛看到父亲就坐在前面的山坡上,脸上是汗水,雨丝湿润了他干裂的嘴唇。湿润的山风一阵阵吹来,在树丛的深处,有一株梨树盛开着纯洁的白花,那是一张迎接春天的笑脸,那是祭奠亲人的奇瑰花束。墓碑前燃起一团焰火,纸灰在雨中旋落,几张红润的嘴唇念叨着,报道一个消息:春天了,家里大小平平安安。
亲人有知,有阳光,有雨露,山野的绿浓了,那是大自然欣慰的笑容。春草蓬勃,思绪纷飞。每年清明有多少人归心似箭,多少人一路风尘,或为大漠,或为幽篁,总想把五彩斑斓的心,在这一天投放到亲人土坟旁的绿草地上。
风徐然拂来,书页被翻动:“小楼忽洒夜窗声,卧听潇潇还渐渐,湿了清明。”清人郑板桥,不愧是大手笔,笔下一个“湿”字,即将清明天雨、人泪的特定情景,刻画得入木三分。
阴阳两界一线牵;清明人情最温暖。
清明,万物复苏,花明柳绿,这一天时有春雨降临,这是任何一种所谓的“忙”,都无法换来的大祭。我默默地坐在阳台上,雨丝如泪,梨花艳丽,大祭如斯,我何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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