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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帖]董桥:枕山书室
    董桥:枕山书室
    2012年02月12日

    枕山书室在西环半山一弯小巷尽头。斜坡杂花满地,杂树也多,一片野趣。几幢唐楼都破旧,都不高,夏季绿荫如画,冬季萧飒阴寒,申石初先生说暮色里别有古意。四、五十年了,那阵子我没有太多事情忙,看书看山看水是日课,和申先生交往也多些,跟他去书室去了十几回。书室主人薛大姐和他是世交,五十刚过,满头花白,祖籍闽南,上海成长,闽南话荒疏,上海话流利,国语微带京腔,听说丈夫是北平人,抗战尾期炸死了,战后大姐带着老母亲来香港继承父亲遗产,大份的二房先吃掉,小份的归了她们母女。申先生说他和薛家小弟弟是老同学,大学二年级忽然白喉死了:「我来香港辗转找到薛大姐,人生地疏,我只好多多照应她们。」薛老先生生前在香港在南洋做什么生意薛大姐不说申先生也不多问,横竖枕山书室是老先生留下来的住所,书室里那么多书也是老先生旧藏,还有一大堆字帖一大堆上佳的宣纸,推想老先生倒是个儒商,有些书里眉批写得极好,一堆宋人诗集申先生说手写评语大见隽永,大见文采,一旦付梓,不难传世。我倒看到好多卷《册府元龟》夹着许多纸片写满笔记,或校雠,或考据,或发明,蝇头小楷端正不苟,一片片随时制版付印。申先生问过薛大姐尊翁可有著作行世?大姐冷冷摇了摇头似乎不想多提,反而淡淡说了一句「枕山是先父的号」,申先生识趣扯开话题。
    有一回申先生想借走《清儒学案》回家一读,薛大姐说这套书你有用尽管拿走。老太太坐在一边神色一变:「读完送回来归在一处稳妥些,」她说,「枕山这些心血将来终归要有个安顿。」申先生把书借走三五天匆匆送回书室对我说:大姐怨恨父亲添了二房砸破一个家,老先生遗物巴不得全数扔走;老太太是旧派妇女,存心包容男人三妻四妾,这堆遗物在她心中毕竟也是一份皈依,不忍割舍。《清儒学案》和《清诗汇》一样,具名都是徐世昌,实际徐世昌只出资任名,编纂另有一批文士。多年后我读夏纬明写编纂记略才知道徐世昌任总统期间出钱编印《清诗汇》,民国十一年下台居天津晚晴簃又找人仿《宋元学案》、《明儒学案》编纂《清儒学案》,凡二百零八卷,夏纬明的父亲当过总编纂,编纂过程一波三折,只印一百部,流传有限,难怪申先生那么渴望一读。枕山书室那些旧书那些佳纸其实我印象渐渐模糊了。薛大姐满头花白之外我也只记得她腕上那枚翠玉手镯,很绿,很润,很老。还有她泡的茶,龙井加些别的茶叶,淡香扑鼻,入口清甘,跟她做的桂花糕一样,外头喝不到也吃不到。她学申先生称我小董,说是彼此都是不在泉州长大的泉州人,知道我集藏印石还送了一枚小小的清代寿山兽钮闲章,刻「无恙」二字,我钤了四五十年还在钤,篆字都有些漫漶了。申先生闭门养病不去书室我也不去了。申先生亡故翌年我听申太太说薛家老太太也下世了。我去了英国申先生的学生来信说薛大姐卖掉父亲藏书搬去槟城隐居,说是住在父亲留下的一幢小洋房,很孤独。那位学生叫张凡,也是申先生介绍认识薛大姐,听说还买过薛大姐放出去的几件老翡翠首饰。张凡藏翡翠藏得多,后来移民美国了,几十年断了音信。我从英国回香港不久,新加坡老朋友罗门说起他刚买进任伯年一幅人物画,画上钤了「枕山偶得」珍藏印,我想起枕山一定是大姐父亲薛枕山,老先生晚年住马来西亚新加坡不住香港。
    不久,罗门打听出一些旧闻,说枕山老先生娶的二房是四五十年代南洋歌女。不久,罗门又买进一幅陈老莲扇页,珍藏印章钤的是「枕山欣赏」。一九八八年冬天罗门来香港玩,我带他到西环半山寻找六十年代的枕山书室,我不善认路,街名还在,认了半天小巷不一样,那一带旧唐楼都拆掉了另起大厦,往昔冷僻的杂花杂树连影子都见不着。罗门说卖画给他的新加坡老商人依稀记得薛枕山为人仁厚,晚年几处生意都归二太太打理,二太太过世薛先生宝号转手了,一些藏品也散了,都是明清字画,当代作品不多。南洋像薛先生那样的老辈人多得很,唐山元配一个家,南洋二房一个家,说不完的故事。英国友人戴立克说一九二○年代有个英国殖民地官员写过一本研究南洋华人家族谱系的书分析华人妻妾关系,可惜七十年代我们在伦敦已然查不到这本书的源头,戴立克连书名都不清楚,说他也只是听老辈人谈起。我老师亦梅先生的朋友严伯伯常说妻妾课题复杂,研究南洋华侨历史的专家写不好,战前香港、南洋中文报纸副刊上的章回言情小说反而写得有些眉目。那些年我在老师家里读书常常碰到一位妖媚的上海女人去找老师诉苦,听小师母说那是严伯伯的二太太,元配千山万水来到南洋,两房日子从此多事。还是我的老师有福气,晚年大太太还谆谆督促几个孩子替父亲出版诗集,《黄花草堂诗钞》跋文老师说:「丙午秋日,人俦曾告余曰:君诗有人欲为刊印,何如?余知其谁,尚犹豫未决。逮鸣儿来印度尼西亚,母氏谓之曰:汝父诗卷,数十年心血倾注于斯,宜为付梓。晓鸣奉命请寄香江出版。曩者以亲于词律,疎于业务,为流芳所不悦,老来念旧之情,弥觉珍贵。岁仲冬之月,适届周甲,鹭儿商为余寿,余谓祝嘏且免,此册能及身得见,留存纪念,于愿足矣。至若传与不传,乃余事耳!」
    我记得「流芳」是大太太的芳名。那部诗钞老早绝版,胡洪侠新近辗转在香港买到一册给了我,线装典丽,佳纸精印,封面还是我父亲题签,人琴阒然,往事渺然,漏夜温习,真想再去草堂看看。也是这样寒冷的冬夜,薛大姐招申先生和我到枕山书室围炉吃涮羊肉。酒过三巡,薛老太太拿出一幅立轴掀开来让我们欣赏。是薛老先生写的宋词,晏殊的〈清平乐〉:「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老太太说枕山晚年在南洋时病时好,临终前两个月寄了这幅字说是给她留个纪念:「女儿不让挂,只好收在箱子里。」申先生和我都看到老太太双眼通红,也看到薛大姐一脸尴尬。申先生故意一边喝酒一边赞赏枕山先生行楷七分像沈尹默,说临怀仁圣教序竟然写出了一股庙堂气,太可贵。薛大姐看着申先生一句话不说。饭后吃汤圆,她悄悄掀开立轴再看一遍:「劳驾二位男士把字挂起来吧!」她说。我和申先生快快搬出梯子挪动家具挂上〈清平乐〉。老太太一脸欢欣。薛大姐靠着沙发细看那幅字微微一笑,眼神瞬间泛起朗润的涟漪,像春水,像梅影,像她父亲的行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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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字古雅质朴
      读,一股酸楚流过心头,慢慢洇开,竟如久年的画幅
      沧桑人事,人事沧桑,多少岁月都掩不住人心的温暖和荒凉
      喜欢这样的文字,格式完全契合了内容的沉重
      但若多有几个段落,这样至少在视觉上会明朗一些,且又与意无害,那可是锦上添花了
      个见,恕谅
      拜读先生大作,致安问好
      爱我民族 见贤思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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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阳嫣然君好.
        这篇是小土豆转贴董先生的近作, 能得你欣赏, 真是太好了.
        小土豆是董桥先生的铁粉丝, 希望可把他的大作与美华诸君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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