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日长如小年
2012年02月05日
美国傅玫回香港过春节,约我初二午后陪她去看望她姑父,说姑父熟读芜文,近年走路不便,我去一趟老先生一定高兴。我这两年倚老卖老,饮宴应酬可免都免,陌生人尤少交际,比我年长的前辈我倒是不敢怠慢,生生熟熟都诚心讨教。姑父今年米寿,轮椅推进推出,双腿裹着厚厚的铁灰色毯子,头戴铁灰色呢绒帽子,跟围在颈上的铁灰色大围巾配得很好看:「还说好看,」老先生紧紧握着我的手笑得高兴。
「远远望去倒像一具烧水的破铁炉了!」国语带着陕西腔,傅玫怕我听不懂随时替我解说。姑父英语倒说得很清楚,英国留过学,听说西洋文学熟得不得了,客厅南窗下大书桌叠了好几叠洋书和线装书,还有一架古董打字机,说是在英国读书用到现在,跟客厅那堂红木家具一样年迈,红木都包上岁月的油光了。墙上对联也不年轻:「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潜庐主人手笔,字字饱满,墨色印色旧得寂寞。对联中间挂的是杨逸山水,墨彩迷蒙如梦,水边几株垂柳竟然还在摇曳,盥雪翁笔法秀润真像王时敏。姑父说他还有杨逸一本册页,摆在哪个箱子不记得了:「你文章里漏写一件小事我倒记得,」他说,「那篇〈圣诞快乐〉写了 James Russell Lowell你忘了提一提他是维琴妮亚.吴尔芙的教父!」那篇随笔我提了一下洛威尔的《朗弗尔爵士幽冥赋》,说他是十九世纪美国诗人、文评家、外交家,当过美国驻西班牙公使、驻英国大使,也当过哈佛教授,当过《大西洋月刊》和《北美评论》总编辑。我说我只读过他两本书话《我的藏书》和《书斋明窗》,三十几四十年了,依稀记得笔下渊博,文字稍干。
正巧,前两天我整理书房一角一堆老书,吴尔芙几册日记掉出一张纸条铅笔写着"Lowell── 1882── Virginia Stephen"。我一看想起一八八二年一月二十五日维琴妮亚出世洛威尔还在美国驻英大使任上,他写了一首诗贺维琴妮亚诞生,祝愿史蒂芬家小姑娘继承父亲莱斯利爵士 Sir Leslie Stephen的书香事业,一门清芬。那张纸条背面我还写了毛姆也是一月二十五日出世,年份是一八七四,比吴尔芙大八岁,都是水瓶座。真胡涂,写〈圣诞快乐〉那几天我竟没有想起这些旧闻,岁数大了脑子迟钝,顾得了山顾不了水,下笔疏漏多极了。傅玫悄声骂我多虑:「一辈子写了百万千万字的人了,你还计较这些小节!」那天她心情大好,姑父找出家传五六幅清代花锦送给她,说是姑母下世了,没人懂得珍爱这些老古董,干脆归傅玫玩赏。
大幅的毯子那么大,小幅的毛巾那么小,有灯笼锦,有青绿簟纹锦,那幅琐窗格子锦边上有些霉烂,一大幅曲水小折枝杂花锦最秀丽,康熙年间的珍品,姑父说沈从文书里全写了,那幅织金格子锦一位美国外交官的夫人出大价钱跟姑母买姑母不卖。「三、四十年代我迷恋这样精致的旧锦,」姑父说,「苏州杭州北平到处找,四九年全留在老家,逃出来只带了十几幅,女儿出嫁拿走了一些,也不懂,到了外国全送人了!」老先生似乎稍稍后悔送女儿到美国读书,说是让她去英国也许多懂些老古董情调,清代花锦这样的刺绣艺术她会学着爱惜:「我读书那年代伦敦古玩店连清朝官服都有,」他说。「一位南京官员还买到绣花绸帐,丹凤朝阳,祥云捧日,细柔艳丽得出奇!」吃下午茶我们吃的也是英国司康烤饼,文华酒店买回来,还有湾仔金凤的奶茶,甘香温润,比英国喝的好多了。姑父一生爱吃,他说伦敦舰队街早年有一家咖啡店奶茶糕饼也讲究,忘了什么招牌。我倒记得 Holborn有一家弗利特河糕饼店 Fleet River Bakery很出名。弗利特河原是流入泰晤士河的小河,年久成了阴沟,河畔古早有个关押债户的监狱。舰队街是误译误了上百年,译成弗利特街才对,只怕反而没人懂了。英国广播电台离舰队街不远,离 Holborn也近,早岁我在电台上班常走过。姑父说写《小熊温尼普》的米尔恩说的"Very Nearly Tea"也许是中国人说的「粗茶」,其实他说的"Proper Tea"也远远不如金凤奶茶好喝!英国人嗜茶成癖,吉辛说光听茶杯茶碟轻轻碰一碰的叮当声心里都舒坦:"The mere chink of cups and saucers tunes the mind to happy repose"。傅玫一边吃烤饼一边指着饭厅墙上那幅于右任条幅说好像又换了,以前那幅写的是杜甫的诗。姑父说于右任是陕西同乡,前后给他写过七、八幅字:「老乡亲厚爱老乡亲!」陕西出了些名人,张伯驹《春游琐谈》里说陕西人爱说他们陕西有德、言、容、功四个大人物:德是印光法师,德高望重;言是张季鸾,《大公报》社论健笔;功是李仪祉,近代水利家,留学德国,关中少雨多旱,渭水开渠都归他经营;容是于右任,辛亥革命陕西人拥以为首,名望大盛,伟身长髯,相貌魁梧,后来任国民政府监察院长却噤若寒蝉,毫无建树,陕西人讥讽他徒有其「容」。姑父仰头大笑说美髯翁其实也没那么不济。我在台北见过于右任,高僧似的庄严,衣袂一飘尽是书卷味,说话口音像极了姑父。傅玫说她珍存于右老一幅对联,写「明月一壶酒,清风万卷书」,六十年代姑父台北回来送给她的。八十年代姑父整理书房挑出两三百部英文书又归了她,里头有吴尔芙父亲莱斯利爵士的《十八世纪英国思想史》,还有他写爬山故事的《欧洲游乐场》。
姑父说可惜他编纂的《英国人物传记词典》留给英国朋友没带回来。我在伦敦图书馆翻过这部词典,莱斯利包办四百多条人物传记,工作太吃重,身体从此大坏。他晚年写了十八世纪英国文学综论,文学观点大受后世置疑,他的学人地位幸亏保住了,英国读书界里名望还是有的。莱斯利元配是小说大家萨克雷女儿,元配死了填房朱莉娅才生了维琴妮亚。都说吴尔芙《到灯塔去》里那位蓝西先生写的是她老爸。姑父回忆年轻时代他爱读莱斯利的书,全是学校里老师熏陶,像读中学沉迷龚定盦沉迷李慈铭,《龚自珍全集》、《越缦堂日记》几乎翻霉了。辞出姑父寓所暮霭沉沉,有点冷雨,我和傅玫沿着坚尼地道拾阶走下春园街到湾仔一家酒楼跟友朋会合。春园街真好,上半截老树森森,古趣苍茫,傅玫想起韦庄〈台城〉七绝,一脸轻愁:「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我说我家珍存一册申石伽册页,画唐人诗,一九五三年旧作,比手掌稍大些,第一页画的恰是〈台城〉,疏朗清润得很。「明天记得找出来让我瞧瞧!」街灯下傅玫一瞟而过的眼神份外古秀,不输唐诗。
[img]../images/fileType/jpg.gif[/img]此主题相关图片
[imga]../images/upload/2012/02/06/005739.jpg[/img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