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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帖]董桥:夕阳何事照金台
    董桥:夕阳何事照金台
    2011年11月06日

    徐天从一家二战欧战时期在欧洲,太平洋战争爆发他们在南洋,国共决战他们在南京,整风反右文革徐先生十年囹圄,下放劳动,徐夫人潘学静带着孩子苦渡劫难。长子徐筑前几天从江苏给我来信送我《九十年的回忆》。是底稿,他母亲潘学静的传记。信上说母亲九十七岁了,早年跟父亲在新加坡南洋女中教书,在雅加达华侨学校也当过老师,那时候还叫巴达维亚。他们跟徐悲鸿、郁达夫、司徒乔都熟。徐悲鸿郁达夫人人熟悉不必说,司徒乔的画我小时候在南洋见过好几幅,人物画得好极了,前几个月南洋一位老同学还说他家一幅司徒乔油画刚修复了,画法国山景,不输徐悲鸿李曼峯。
    司徒先生燕京神学院毕业,留学法国,在岭南大学教过西洋画,当过《大公报》编辑,鲁迅买过他两幅画,鲁迅逝世他画过鲁迅遗容,抗战期间到南洋,也画过徐悲鸿画出了名的《放下你的鞭子》,一九五八年在北京逝世,才五十六岁。司徒乔夫人是冯伊湄。《九十年的回忆》里收了一幅司徒乔为潘学静画的素描,运笔娴熟,神情逼真,是四十年代初在中国驻新加坡领事馆鸡尾酒会上画的。徐筑信上还说他父亲母亲跟我的老师黄松鹤、廖铭诗和林揖舜三位先生是至交,徐老太太这部回忆录希望我写序。写序我不配,也不敢。拜读这样一部家国百年风云痛史我满心敬慕,衷诚感佩。徐天从潘学静的大名我少小年纪听松鹤先生和廖老师林老师说起,天从先生的诗词我在黄花草堂里读过,三位老师跟天从先生的唱和之作我还有印象。岁月如流,人事倥偬,我老了有缘一读徐老太太巨着已然非常高兴,旁的都不要紧。徐天从先生一九○三年生于江苏南通,祖籍黑龙江安宁县。潘学静生于河北南皮县,在天津成长。徐先生先读厦门大学社科系,厦大闹学潮再与欧元怀教授那几位师生到上海创办上海大夏大学,马君武当校长,一九二六年毕了业致力文教工作,一生不渝。马君武是留学德国的博士,是大诗人,九一八事变写的那首〈哀沈阳〉出了大名,我少年时代早会背诵「赵四风流朱五狂,翩翩胡蝶正当行」。徐先生一九三五年在山西大学教育学院教过书。一九三六年到新加坡南洋女中当高中部主任。
    一九三八年受徐悲鸿鼓励带着妻子孩子到巴黎深造,一九四一年又回新加坡南洋女中教书,同年六月到印度尼西亚雅加达华侨学校统筹高中部。一九四七年全家回国,天从先生任侨委会上海办事处科长,赴南京当农林部秘书长,一九四九年到杭州办妇女缝纫班,开「秩公画室」,创新光印染厂。五十年代初他当过政协委员。一九五七年划为右派,翌年入狱。一九八四年徐先生病故,潘学静在徐家故乡南通市定居至今。徐筑为母亲的书写了一篇序文说:「我们的家像一叶扁舟,始终颠簸于惊涛骇浪之上,却没有倾覆。很大的原因在于船上一位舵手与风浪的拚搏,这就是我的母亲——一位善良、智慧、坚韧、美丽的东方女性。」二次大战期间我出世,日本军队遍布大半个南洋。一九四五年和平了印度尼西亚发动独立战争,潘学静书里说「雅加达的荷兰军、马来地方军、准备受降的日军一时混乱,整夜有枪炮响,我们席地而眠,以防流弹击中」。
    记得我五六岁街上尽是英国兵印度兵,战车也多,大人们说那是联合国维持和平部队。徐老太太书里提到徐筑小时候爱看那些英国军队军车,爱看英军武器,几个小孩跟着军队一走好几里路。徐筑比我大几岁,可以追着英军跑,我毕竟还小,只敢匍匐在家门口栏杆上细数隆隆而过的战车和戴着枣红军帽的联军。转眼一九五○年代了,南洋华侨有的拥护中共,满心马列,有的坚决反共,胸怀宝岛,两派敌我分明。我父亲是老国民党,创办了华侨学校聘请了许多台湾教育部委派的老师。徐天从潘学静教过书的那间侨校后来好像跟巴城中学都归为左倾学校,创校元老张国基听说是毛泽东的同学。那是雅加达。我老家三宝垄侨校也相仿,几间右派,几间左派,抗战前国民政府高官吴铁城去勉慰过华侨,一九四九年之后中共驻印度尼西亚大使巴人王任叔做统战来过我家跟我父亲聊得很客气。还有另一位大使黄镇也来过,长什么样子我记不得了。巴人是名作家,我读过他的书,温文尔雅,书卷气浓得很。不久华校都奉命关门了,我到万隆读英文学校,课余跟随黄松鹤先生读书学诗,黄花草堂里我静静坐在一边见过潘学静书中写的几位老先生,都是诗人词客,月明人静,政治色彩似乎都不浓,醉心吟咏,避谈时局,一壶铁观音一听三个五他们说了杜甫说苏东坡,谈了徐志摩谈苏曼殊。偶尔徐悲鸿的朋友李曼峯也在,摆开几幅近作默默坐着抽烟一句话不说。有几回辗转传来大陆政治运动消息,几位老先生一脸冰霜喃喃低吟几句牢骚,饭菜凉了谁都不举箸。
    在那样的氛围下我几次听到松鹤先生提起徐天从先生的人品和诗品。一九五九、六○那两年印度尼西亚排华加剧,学生纷纷买棹北归,有的去大陆,有的去台湾。去大陆的厄运连连,去台湾的专心读书。我在台湾求学那几年松鹤先生的诗友张作梅老师还接着教我写诗填词。毕了业初来香港照顾我一家的又是松鹤先生的至交张纫诗女史。八十年代我英国回来松鹤先生香港厦门两地住,他那时候过八十了,清癯依旧,风雅依旧,说起诗友凋零脸上皱纹皱成一片枯叶:「菊花又见满篱开,情景依依唤不回。憎命文章无那老,关心邦国有余哀。诗坛霸座空虚席,宦海横流尚解才。一自黯然归陇亩,夕阳何事照金台。」金台是黄金台,比喻延揽士人的地方,也指古燕都北京,郭沫若《归国杂吟》有一句「金台寂寞思廉颇,故国苍茫走屈平」。那是一九五三年松鹤先生寄给徐天从先生的感怀诗,登在南洋《天声日报》。《天声日报》总编辑刘先生常到我家跟我父亲聊天,我念初中许多习作都登在他的学生版里。刘先生也是老国民党,一生反共,副刊上经常刊登〈怀寄天从〉那样的旧诗,说是家国多难,苛政害民,他的报纸新闻版为历史见证,副刊版为文化招魂,盼的是山川无恙,清芬绵长。《九十年的回忆》收录了松鹤先生这首七律。一晃五十多年,黄花草堂只剩断井颓垣,后园那株莲雾树听说也凋落了,记得有一回我在树下默读章炳麟〈咏南海康氏〉那句「北上金台望国氛,『对山救我』带犹存」,长廊上松鹤先生靠着躺椅闭目倾听树梢的风声和鸟语:「快下雨了,」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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