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绥园旧事
2011年10月23日
沈茵到纽约谈生意盘桓一星期,回台北前去了一趟旧金山到园翁墓园拜祭,说是正逢重阳,绿荫下陪老先生坐坐。园翁谢世快一年了,享寿九十二,一生清贵,一生安逸,女儿桑娅怕他在香港寂寞,多年前接他去美国侍奉,从来没什么大病,顶多双腿乏力,轮椅代步,去年冬至前心律不齐,服药没几天睡梦中走了,多福气!桑娅说她父亲最整洁,最体贴,最怕麻烦,七十五岁起悄悄处理家里字画文玩藏书,转卖的转卖,捐献的捐献,只留一架闲书半箱文房雅玩陪伴晚景:「八十五岁生日那天他把一本小小记事簿给了我,说里头记了十六位生平知交的地址电话,等他闭了眼睛入土一个月才准我报丧,省得朋友奔忙。你说我爸细心得多可爱!」难怪沈茵和我今年二月初才接到桑娅来信。去年中秋我还打电话跟园翁聊天,老先生心情大好,话也多了,说每天拿放大镜看中文书看出不少错字病句,嘱我下笔千万谨慎,出书不容草率。
他说放大镜下读英文书报错字甚少,语病也少:「人家教养好,落笔都顾面子,出手象样,不丢人。」园翁说那阵子他查牛津版英国文学大辞典「乔治.艾略特」条,大辞典说艾略特无韵诗剧《西班牙吉卜赛》是早年游意大利受了丁托列托 Tintoretto作品启迪, Tintoretto一字加星号,说明《大辞典》中收了「丁托列托」条,可是他翻遍「T」字部找不到那一条,显然遗漏了:「可见编辞典工程大,疏漏难免!」我好奇,挂了电话翻查那部《大辞典》只找到提香找不到丁托列托。丁托列托是十六世纪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大画家,原名雅各布布.罗布斯提,父亲做印染生意,得丁托列托绰号,意大利文「小染匠」之意,师事提香学画,壁画技术高妙,精通风格主义,藏在慕尼黑那幅《瓦尔刚撞见维纳斯与玛尔斯》听说保存得最完整。他的《基督与淫妇》我在威尼斯一家画廊看到缩小仿制品,老板说是十七世纪画家仿的。还有《铜蛇的勃起》,威尼斯琉璃坊仿制那条蟒蛇当摆饰。园翁老了还用功,看书看到一些有趣的掌故总爱追查根源,巴巴跑去图书馆查书,书房里几十本读书笔记又老又旧堆了一堆,沈茵劝他抽空整理几本《园翁杂掇》一定好看。园翁听了瞪着她说:「你愿意在我身边做助手我一定出书!」那是一九七一、七二年的事了,我带沈茵到香港半山绥园看望园翁,老先生见沈小姐那么漂亮疼她疼得要命,从此香港台北来来去去都归沈茵照顾,连去日本逛古玩店都约沈茵一起去。
有一回沈茵问园翁斋名绥园何不干脆沿用袁子才的随园?园翁又瞪着她说他一生做人绝不随便,绝不随波逐流:「人老了但求日日安好,用个绥字便安好了!」老先生其实用过好几个斋名,多得我都记不清了,一次到新加坡找到一块「卧庐」木匾他也挂在厅堂上,小小的,明清刻工,香光字体棒极了。不久有个朋友说「卧」着是躺下来,不吉利,园翁一想吓坏了,匆匆拿下收进储藏室。八十年代启功先生的字大吃香,都说贵气,福气,写招牌生意兴隆,写斋匾顺风顺水,园翁嘱我代他求启先生写「绥园」,我找出一张先父留下的雪金蜡笺寄去北京恳求启先生挥毫,启先生很快写了寄过来,园翁一看大喜,裱了装进旧镜框挂在大厅正中,说是果然满堂瑞气,事事如意。沈茵说启先生那幅字还挂在桑娅家里,圆转流丽,气韵天成,转眼间启先生不在,园翁也不在,前辈清芬只在纸香墨影中了。园翁带去美国的书籍、文玩、字画都无恙,桑娅几个朋友求她割爱她不肯,说父亲宝爱,不忍割舍。全是精品,我都欣赏过,印象很深。
皮装洋书园翁玩了几十年,战后价钱低,伦敦苏富比小拍卖都是善本珍本精装本,十八、十九世纪名著初版绥园几乎齐全了,老先生说他在拍卖场上还见过毛姆,说毛姆真的口吃,许多话都是贴身秘书替他回答:「书比人风趣多了!」园翁喜欢石涛、八大,旧藏几本册页今日市价百万千万,踏破铁鞋没处找。绥园挂的那幅傅山也难得,园翁英国情人的父亲送的,说老头是外交官,派驻中国好多年,收瓷器收漆器不收字画,字画都是人家孝敬的。园翁最喜欢的似乎是文房雅玩,留英时期开始买,竹木牙角加白玉,还有砚台。雅玩专书他也多,中文英文一大书架。早年我替他扛了两部大书回家,一部是京都出版的《文房聚英》,选了台湾故宫博物院精品放大彩印,很考究。一部是二玄社的《沈氏砚林》,沈石友藏砚搨本。园翁珍存一枚沈石友旧砚,端石温润得不得了,砚池边雕几片竹叶,砚背刻几行字,可惜我没有搨个搨本留念。老先生说砚痴都想要康熙年间的顾二娘,他江浙老家留下一枚给他,雕工素静,刚来香港生意场上一位恩人酷爱古董,年节报恩割爱奉送了:「也许是真顾二娘,也许是假顾二娘,天晓得!」张中行问启功见没见过真的顾二娘?启先生答「没见过」。
张先生再问,看刀法,看风格,能看出真假吗?启先生答「不知道」。园翁说启先生说的是真话。玩古玉园翁也潇洒,雕工好,玉质好,生坑熟坑他都爱:「丽人终归是丽人,」他说,「你管她嫁了没嫁!」我初玩玉器只玩明清白玉,那时候便宜,园翁说等我岁数大了必然爱上高古玉件。果然五十之后我沉迷良渚龙山三代春秋两汉的古玉,玉环玉琮剑珌生坑熟坑都痴恋,太贵,前后只收得十来件,专书倒读了一大堆,园翁还送我哈佛大学美术馆一九七五年那部《中国古玉》,读完才听说那部书贵得离了谱了,赶紧捧到绥园还给园翁,园翁手一挥吆喝一句:「不花银子哪能做出学问!」那是一九八一年深秋,园翁英国红颜知己病故,他黯然拿出黑白照片给我看,真俏丽,像老电影《乱世佳人》里的慧雯李,园翁五十年代在伦敦大病全靠她照顾,听说是出版社编辑,编过韩素英好几本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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