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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帖]山河岁月 董桥
    山河岁月  董桥
    2011年09月11日


    杏庐先生和民国同龄:民国百年,杏庐百岁。那天是杏庐百岁冥寿,又是星期六,老穆做了几个小菜约我到他家遥祭杏庐,说是百年难遇,是长辈,是老师,是至交,陪他吃一碗寿面博他九泉一笑:「六十年代年年今日都陪他高兴,一晃这么多年,我们都古稀了,不胜人琴之感!」那时候杏庐五十多,申石初四十,我和老穆才二十出头。炸子鸡杏庐爱吃,红鸡蛋他也喜欢,还有笋尖,烧肉,海参,他都嘴馋。几盅绍兴酒少不了,海量,陪他呷两口,剩下的他跟申先生全干了,老穆和我喝啤酒。老先生死板,总是正午十二点钟开席,在浅水湾公馆「杏庐」饭厅,上海厨娘端上寿面给他拜寿,杏庐徐徐从衣袋里淘出红包塞给厨娘。两点钟我们到书房看古董看字画,他回房瞇盹半小时。两点半我们陪他搭车到古董街逛一圈。四点半到茶室喝奶茶。五点多钟陪他走去中环搭车回家。有一年生日大雨小雨从天亮下到天黑,吃面、午睡、逛古董街、喝奶茶样样照做:「规律是规矩,规矩不可规避!」杏庐说。那天他看中一个金丝楠木笔筒,明末清初,素身,包浆潜沉,古玩店老板知道是杏庐生辰,只收半价,杏庐说哪有贱价贱卖的丽人?我从此爱上楠木,杏庐匀给我的楠木拜匣还在,还有楠木束腰笔筒,这几十年碰到明代清代的楠木文房小品我都要,有一年买了兰石题铭的楠木琴型臂搁,我惦念杏庐写了一篇〈楠木好看〉。
    楠木真是清甜的村姑,像周养庵在真如寺废墟破屋前遇见的那个清素女子:「女子方栉,闻声握发出,面黄而好」!香楠水楠都那样,暗黄,带紫晕,含清香,纹理柔密是沐毕栉后的秀发。金丝楠木杏庐说昏灯下粼粼的波光才是丽人茸茸的鬓角,供养呵护几百年成就这般矜贵。一天,老穆在古玩店里看中一件清初楠木书箱,老板要价贵,买不起,憋了好几天憋出肝炎黄疸病住院。杏庐悄悄跑去买下书箱拎去医院给老穆。老穆喜极大哭,出了院分期还钱给杏庐,杏庐只收他四期不收了,说打了折扣两讫了。我们不信,老穆更不信,翌年换了工作多了收入他买了明代剔红牡丹香盒给杏庐贺寿,说是长辈恩情难报。那个书箱还在老穆家,真漂亮,沈茵求他相让他不肯:「老师清芬,留个念想,」他说。七十年代我旅居英伦,老穆陪杏庐去了一趟台北,沈茵殷勤接待,天天侍候,陪进陪出,连她舅舅都说杏庐古道热肠,学问大好,身家那么富裕做人那么朴实,彷佛今之古人。听说舅舅那阵子刚从日本寻得王梦楼四屏条幅,行书,字字焕发,都钤叶遐庵藏印,杏庐一见倾心,只说等舅舅玩赏够了才匀给他补壁。过了半年沈茵带上王梦楼亲自飞香港交给杏庐,连东京画店发票都奉上,讲明舅舅不要润金,照价转让。
    杏庐十分感念,捡出高凤翰一件小册页请沈茵带去回赠舅舅。老一辈人讲分寸,老穆说古老岁月自有古老的礼数,读书人心中那股温润最可贵。那时候我和申先生爱笑杏庐迂腐,老穆倒说杏庐其实还弃不掉旧派才子的风流情怀,那回在台北饭店请沈茵吃饭喝多了,老先生轻轻揉了揉沈茵的手说:「董桥他们都说你是天生尤物,我从来不信,见了面果然世不虚名,敢问你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精?」沈茵说:「您老这是笑我靠香精狐媚世人了?」杏庐听了一惊,赶忙起身抱拳致歉:「老衲失言,老衲失言!」沈茵举杯笑说:「您是老衲我就放心了!」杏庐斜着身子一坐下来倒头昏睡过去,害苦了老穆赶紧背着他搭电梯回房休息。那天他们喝的是白干。对了,「杏庐」书房木箱里其实也秘藏清代春宫图,有些是小画片,有些是小册页,精致极了也猥亵极了,说是三十年代苏州一位抽鸦片的老秀才一件一件卖给他换烟钱。杏庐悄悄告诉我说春宫图可以防火,长沙名士叶德辉稀世藏书书里都夹进一两张春宫画片驱逐火神,说火神原是尊贵小姐,侍婢数十人,玉皇大帝降她为灶下婢,神力不输灶神,每次动气发火,一见猥亵画片立刻避开,说大家闺秀不看脏东西。这段掌故喻血轮《绮情楼杂记》里也记了。杏庐还记得叶德辉骂共产党的一幅对联:「稻粱菽麦黍稷,莫非杂种;马牛羊鸡犬豖,都是畜牲」!那是民国十六年共产党长沙党部成立之日叶德辉写的贺联。
    五六十年代中共弄得大陆一片凄惨,避秦南来的难民越涌越多,杏庐满心愤慨,满心反共,说老家枉死那么多人,共产党一天当政他一天不回大陆,对我和老穆这些到过台湾求学的年轻人格外关照:「老先生果然不等一九九七先走了,省心!」老穆说。一九六七香港暴动那年一位同乡变卖十几件清代字画餬口,杏庐心善,高出市面三倍价钱全买下,里头一幅钱牧斋条幅他剔出来送还同乡,说钱老头子清兵南下率先迎降,失节失格,再好的遗墨他也不收,讨厌。一九六九年深秋,杏庐逛古董街看到一对楠木圈椅,木色苍老,品相典雅,地道晚明佳器,匆匆买下,立刻找了相熟工匠上门修补打磨,周末招呼我们上他家观赏:「这对圈椅和我老家书斋里那对很像,」杏庐说,「文革一闹,老东西都扔出门外风吹雨打,没人敢要,共匪作孽啊!」今年五月张传伦来我家玩,我说起平生苦恋楠木,早年还碰得到案头小件,如今没那份机缘了。传伦飞回天津吩咐他的工厂拿老楠木替我做了一对大圈椅,用不了三个月运过来了,木色古秀,明式线条,跟「杏庐」那一对一样迷人,老穆闭目盘腿坐在圈椅上远远看去像极了杏庐先生。我说你怎么也那么苍老了?他说老民国风里雨里匆匆一百岁,我能不老?真的,杏庐先生忧国忧民,须眉都白了,沈茵说他满脸是山河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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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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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读“山河岁月”,如饮醇酒,如沐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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