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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帖]董橋:雪萊頌
    董桥:雪莱颂
    2011年07月31日

    说是八月中旬七十五岁生日要我去南洋陪他过寿。邀请信上只签洋名 Timothy,帅得很。这个名字古老译音「提摩太」,跟随《圣经》的《提摩太书》。中国大陆英汉词典译「提莫西」,香港媒体近年都跟大陆走。台湾怎么译我没留意。从前见过梁实秋先生跟着《圣经》译「提摩太」,我嫌「太」字怪谲,梁先生说随俗而已。林语堂或许也随俗,女儿林太乙主编《读者文摘》初期好像也译「提摩太」。我这位医生老朋友顶真,十多年前我在专栏里提到他顺手音译「谛莫第」,文章注销来他来信更正:「其实我的洋名早有中译,叫狄默惕,稍嫌冬烘,却像个唐人名字」。宋淇先生洋名斯蒂温,笔名用过史悌芬,还用「悌芬」二字做号,看着典雅,意思也深。「默惕」他说是默然惕励,跟「悌芬」隐藏孝悌馨芬一样幽敻一样玄远。我十五岁到万隆读英文中学先认识苏晓白后认识狄默惕,他们都在读大学,一个在工学院一个在医学院。晓白微带荷兰血统,英文荷文是母舌,中国话会说不会写,中文名字倒漂亮极了,爷爷起的。狄默惕是第三代侨生,家中大人不忘本,后花园辟建小教室聘请穿唐衫的老先生教国文。他毛笔字写得好,有筋有骨,苏晓白会写自己的汉名是他教的。他们课余常常开车带我一起玩,狄默惕算老大,苏晓白是二哥,我是小弟弟。十七岁那年我去台湾升学,狄默惕到荷兰深造,苏晓白读完土木工程系转去再读建筑系,不久辍学,嫌乏味。

    十多年前写《从前》我想写苏晓白,起了初稿看看不满意,搁下了。去年写《橄榄香》几十篇「小说人生」的时候我拿出旧稿子改了一遍,翌日细读通篇拖沓,又搁下了。专栏随笔轻轻写晓白写几百字不难。光写他身边的袁匀亭似乎也好办。写苏晓白和袁匀亭的恋情我多了一层避讳,写露了粗浅,写隐了迷离,他们在一起那份痴念那份郁结我不忍心细细勾描。苏晓白确然英英挺挺,十足洋派玉堂人物,二十岁不到读遍读书人一辈子读的书,听说袁匀亭的父亲考过他,《战争与和平》几百段细节他一段不漏。四百多页一部哲学书他一个晚上读通了,问什么答什么,从不离题,引用书里第几页第几段分毫不误。 George Long一九○四年英译罗马帝国皇帝《日思录》他几乎全本背得出来。这本书我前几年还在伦敦找到一本十九世纪袖珍皮装本,狄默惕一听想起苏晓白,想起昔日书里岁月,急急回信要我给他找一本,那边旧书店说只能碰运气,至今找不到。苏晓白这样的才情毕竟稀罕,学院里的教授都惊叹,英文报纸杂志给他做了访谈,人人议论。「没有用,」晓白说,「通灵的巫师看到我老家会没落,说我二十二岁起劫数连连,四十二岁阳寿尽了,魂归极乐。」
    「你信这些?」狄默惕眉头皱成一团。
    「我斗不赢命运。」苏晓白冷冷一笑。
    「袁匀亭怎么办?」
    「她也逃不过一劫,我没办法。」
    「你混账!」
    「别骂我,不是我的错。」
    我和狄默惕向来偏护袁匀亭。秀慧灵巧的妙玉,整个人彷佛一瓶晶莹的山泉,透亮,冷冽,浅浅一笑那张玉雕的容颜顿时幻化万千娇媚。有个荷兰画家爱上她乌亮柔长的浓发替她画了一幅油画,美术杂志做了封面,美极了。她父亲是老圣约翰,在一家英文中学当校长。母亲是新加坡大商家的千金,在万隆创办一所英文幼儿园。苏晓白告诉狄默惕说袁匀亭是他前世的女人,相识那天他数得出她许多往事。袁匀亭跟我读同一家中学,高一班,天天一起吃中饭。有一天她悄悄跟我说她越想越怕,认识苏晓白才三天她跟他睡了:「一切是那么熟悉,那么亲昵,」她说,「像中蛊,像着魔,我的身体一下子熟了好多年,真的!」那天放学我陪她散步回家,下过一阵雨林荫长巷风一来寒意更浓。她家巷口一所老洋房草木丛生,一片破败,说是从来没人住,童年她天天推开园门进去采玫瑰,采茶花:「我带过苏晓白进去,才走了二十几步他转身拉着我奔出园门说二楼阳台上有鬼。」袁匀亭记得那天晚上晓白在她家吃饭,他问她父亲知不知道那所老洋房从前谁住过。父亲迟疑了一下不想回答,晓白说他看到一对老夫妻在阳台上枯坐,老先生须发银白:「我父亲一愣,问晓白是唐人还是洋人,晓白说是洋人,」袁匀亭说。「那是父亲的朋友,工学院的荷兰教授,独立战争时期给革命军活活打死,他妻子从阳台上跳下去,也死了。」


    我和狄默惕从此认定苏晓白是异人,天生看得到鬼神,连他看书的功力都是先天的异能。我快动身去台湾读书,晓白送我一本雪莱诗集《罗莎琳与海伦及其他》,饯别宴上他喝了不少啤酒,一口气背诵书里那首《 Hymn to Intellectual Beauty》,八十五行影射童年的长诗,他闭上眼睛低吟,袁匀亭心疼,怕他又中蛊了,轻轻搂着他要他省省脑力。苏晓白不听,掰开她的手臂接着念,我和狄默惕翻着诗集看他背得对不对。这本书里狄默惕和我只会默诵那篇十四行诗《 Ozymandias》,一八一八年雪莱避债逃到意大利,这首诗跟一堆借据都扔在英国,翌年付梓。夜深了,走出餐厅晓白站在路边菩提树下叮嘱我一路珍重:「永别了,朋友,你一生平安,」他说。
    「永别?你又在说梦话!」我说。
    「你一生平安,真的,」他再说一遍。
    「你们两个也平安!」我亲了亲匀亭。
    「我们的事你别管,你还小!」
    那是苏晓白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本雪莱我毕了业迁迁流流跟几箱杂物一起寄存在高雄长辈家里,一九六七年运来香港又蛀又霉,五十年后我补买一八一九年初版,金装。一九六八年狄默惕来信说晓白肺病住进山上疗养院。七十年代尾我还在英国,狄默惕到伦敦开会,他说苏晓白和袁匀亭终于结了婚也终于分居了,晓白脾气越来越古怪,整天关在书房里看书,头发胡子都不剪:「袁匀亭说半夜从窗外偷偷往房里看,他赤身躺在红砖地上背诵雪莱的《致云雀》和《西风颂》。袁先生袁太太说女婿疯了,先带女儿回娘家,袁先生接着找了苏家一位长辈一起把晓白送进医院。」狄默惕说他是医生,替晓白看病看了许多年,从来不觉得晓白神经有病。他说有一阵子还沉迷军事史,看遍军事书,研究艾森豪威尔研究得很深,心情好的时候说话清楚,正常极了。反而袁匀亭身体亏虚,怀过孕又流了产,精神恍惚,三天两头跑去找狄默惕拿药,抱怨晓白不愿意跟她行房害她夜夜失眠。一九七九年我回香港不久,狄默惕来信说苏晓白走了,是肺癌,四十二岁,办完丧事袁先生袁太太带着袁匀亭迁居新加坡。一九八五年我到新加坡开会顺便去看望袁匀亭。她一个人住进外公送给她的小洋房,精神好,气色好,绾起秀发粉颈上那滴红痣艳如宝石,说是暇时收藏小提琴,收藏英美诗集,都是珍贵版本珍贵装潢,几十部初版雪莱尤其稀罕,难得,十一把小提琴也考究,都是古董。「我又活过来了,」她仰头一笑一脸花影。「我们都长大了,多好,还有雪莱还有云雀还有西风!」我瞥见荷兰画家替她画的肖像静静挂在朝南的墙上,美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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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晓白走了,荷兰画家替袁匀亭画的肖像静静挂着,女主人一脸的花影,生活着毕竟是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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