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华文学主页
在线情况
  • 头像
  • 级别
    • 职务区版主
    • 积分82520
    • 经验22282
    • 文章186
    • 注册2005-02-28
    哭泣的墙 (下)
    哭泣的墻 (下)

    怀宇

     
     
     以巴冲突几十年,我的问题,大概像空气一样,葛丽特每时每刻都在呼吸,一时却很难用两句话来说清楚。
     “我希望不恨……都有权利生存,”她斟字酌句,“所以,我大概不能算真正的巴勒斯坦人,我回不去了。”

     原来,葛丽特的表兄有时到耶路撒冷打零工,发现她与摩西约会。昨晚他带了几个朋友,去葛丽特家“教训”她。我看看葛丽特脖子上的紫瘀,像是被人勒的,隐约还有绳印。
     “他们要我约摩西到东耶路撒冷,我说他在军队联系不上,他们说,那你替他死吧!他们……”葛丽特下意识地双手交叉护住脖子,眼里闪过惊恐、痛楚、空茫。
     “如果我父母不阻止,他们肯定把我杀了,父亲说要亲手惩治我。下半夜,母亲偷偷把我放了,让我永远别再回家。”

     “你爱上摩西那一刻,就已经背叛了自己的种族。偷偷和他约会,你难道指望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之间的家仇国恨,一瞬间因为你的爱情而化解?”我认为葛丽特早该离家出走。
     “不到不得已,谁能义无反顾地背弃家族同胞呢?”葛丽特叹一口气,她脸上的忧伤,比东边橄榄山上的雨云更灰暗潮湿。
     葛丽特死里逃生,连夜步行10公里到耶路撒冷,等在哭墙下,犹太人心目中最接近神的地方。
     “摩西的耶和华,应该也是我的阿拉,阿拉把你送到我面前。”葛丽特又说。

     黑珐在耶路撒冷东北,我们在高速公路上开了一个多小时,看到葛丽特说的那个基布兹,路标用希伯来文、阿拉伯文和英文三种文字写明。穿过一片葱郁的香蕉林,映入眼帘的,是一列列白墙红顶的平房,被草坪和棕榈树间开,简朴、齐整、宁静,像世外桃源,没有私有财产衍生的种种矛盾纠葛。
     
     葛丽特用流利的希伯来语跟守门的妇人打听摩西母亲的宿舍。妇人50来岁,偏胖却灵活,精明而警觉的目光不断在我与葛丽特之间来回扫描,我感觉自己脸上的微笑逐渐僵硬起来,葛丽特却像是回到自己家里一样放松下来,平心静气地回答妇人没完没了的问题。最后,妇人伸出一节胡萝卜模样的手指,指尖无限延伸的远方是开阔的地中海,宿舍与海只隔一片白色沙滩。

     摩西母亲不在家,我陪葛丽特坐在海边岩石上,看碧蓝的海水缓缓把苍绿的海草荡上我们脚边的岩石,然后退却。海水再来时,又在岩石上涂抹一片白色泡沫。岩石与海水之间,有亿万年达成的默契,人所奢望的地老天荒,最终只属于它们。然而我还是一厢情愿地希望,生活在这片海边的人们,也像海水与岩石,即使对峙,仍然仰望同一片天空。

     “不知道他们会把我母亲怎样?”葛丽特说,完全放弃的神情,像海草,任海水漂荡。
     “也许是你父亲让她放你走的,他会为她开脱的。”乐观是局外人的特长,我宽慰葛丽特。她不言语,眉头被焦虑与负疚拧紧。
     我漫无边际地说了些闲话,又把电邮地址和电话留给她,然后离开,开车向黑珐行驶。我和杰克说好,下午两点准时从黑珐出发去机场。

     黑珐的家在山顶,远眺地中海,杰克十多年前就买下了,一年却难得来住两回。我们这次来呆一周,许多家具上搭的遮灰布都来不及揭开。
     杰克还没回来,房子里很安静,我继续打点行李。杰克的衬衫摊在宽阔的鹅绒床上,散发他的古龙水味道,清凉中带一点辛辣。结婚两年多,我已经习惯了,甚至有点喜欢,在安静奢华的大房间里被这种气味不动声色地包围——我与杰克之间的距离恰到好处,既无恋人间的羁绊,又不失安全感。我是希望爱杰克的,尽管他比我大25岁,但我才30出头,心不肯听从头脑。
     我在哭墙下到底顿悟了什么,我想不起来了。窗外,地中海远远地在日光里闪烁,我想着葛丽特和摩西的爱恋,石墙缝中的杂草,杰克的古龙水……

     我和杰克三点半到达特拉维夫国际机场,通过安检后,我们坐在空荡荡的头等舱候机楼等待登机。46英寸的大屏幕液晶电视里,两个节目主持人在谈有趣的事,女的大笑不已,男的因为女的笑,说得更起劲,声色暗哑。我听不懂希伯来语,随手抓起一本英文杂志来看。我和杰克可谈的不多。
     “天哪!”我忽然听见杰克惊叹。他脸上的表情,我很熟悉:每次电视报道以色列被炸,他就这样,下颌坠下去,嘴微张着,脸上其余部分冻结,包括额头的皱纹。沉重却不夸张,但我渐渐觉得,这是一种绝望的表情。
     电视机离我不到3米,屏幕上忙碌的急救人员,好像就在我身边穿行,残砖碎瓦、炸飞的肢体就在我脚下,血染了一地,血腥和焦糊的怪味冲鼻而来。
     那家被炸的餐馆在黑珐,阿拉伯人和犹太人合开的,蓝底红字的招牌还悬在空中,被风拍打着。杰克几天前带我去那里吃过烤肉,邻座有个小女孩,蹒跚学步,跌倒在我腿边,胖乎乎的小脸,眼睛又黑又大。当时我想,杰克说不要小孩,多可惜。
     我有点头晕。我抓住杰克的手说,“太近,太真实了。”他拍拍我的肩,反而安慰我似地说:“飞机恐怕要晚点了。”

     电视里的以色列人,个个脸色严峻,却不忙乱,好像在处理一起日常事故。每天生活在被炸死的可能性中,恐慌大概无济于事。他们却死守在这块弹丸之地,像死守自己的信仰。就连杰克,在美国长大、生活,仍然花重金来黑珐买栋有海景的房子,然而这里海景再美,却哪是度假的等闲之地呢?
     过了两小时,那个曾经谈笑风生的男主持出来公布受难人数,神情与先前判若两人,嗓音依旧暗哑。21人死亡,包括4名儿童,3名以色列阿拉伯人。
     想起那天看到的小女孩,我流下泪来。杰克搂着我,什么也不说。
     男主持接着公布,人体炸弹是一名巴勒斯坦女子,律师,29岁,叫哈娜蒂,今天早上进入以色列境内。
     我听杰克翻译完,突然手脚冰凉,我想到葛丽特,年轻的巴勒斯坦女律师,今天早上入境。如果她说谎,她的真名也许是哈娜蒂……我越想越恐慌,呼吸困难起来。
     杰克问:“你脸色苍白,哪里不舒服?”
     我说不出话来。我不断在心里说,不会的,谁能够如此卑鄙,靠动人的爱情故事混进人群滥杀无辜?但葛丽特与哈娜蒂两个名字,在我脑子里翻卷混合,像一团在秋风中飞旋的落叶。

     我稀里胡涂跟杰克上了飞机。我终于告诉他,上午我送过一个葛丽特,去海边的基布兹。
     杰克沉思片刻说,“葛丽特是希伯来名字,不可能是她的真名,这很可疑。但巴勒斯坦也不只一个女律师,眼见为实,等恐怖分子的照片公布了,才能断定。况且,耶路撒冷警察和基布兹的守门人也都看到她了,没看出破绽。一般做人体炸弹的,据说都有生理反应,挥汗如雨什么的。”
     “可那是上午,离她自杀还有六七个小时,也许她特别沉着。”我当时还自以为很警惕,但旅游者的虚妄无知和猎奇心理,一旦被利用,就可能具备杀伤力。
     这是我生命至今最漫长的飞行。我梦见自己在哭墙下向神祈祷,求神让我超越身体年龄,爱上杰克,葛丽特在旁边微笑,笑容灿若晚霞,霞光一点一点浸染天空,血一样殷红。我被梦中的荒谬惊醒。

     回到比佛利山庄家里,我立刻上网查询黑珐爆炸案信息。哈娜蒂的照片公布了,漆黑的眼眉,殷红的唇,黑头纱包裹洁白的鹅蛋脸。但“谢天谢地,不是葛丽特!”我隔着一道镂空花的门廊大声对杰克说,杰克坐在起居室的古董沙发里,苍白无力地对我笑笑。
     我再看计算机上的哈娜蒂,脸庞和葛丽特的一样美,一样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白领,是怎样的不得已,使她选择用青春和生命做武器?她都能这样做,境况不如她的巴勒斯坦人,在人世又有什么可眷恋的呢?我似乎懂得了杰克的绝望。
     “但葛丽特不一样,”我不喜欢绝望。想到我对她的种种猜测都充满偏见,我内疚起来,“就是不知道摩西母亲是否接受她,基布兹的犹太人会对她怎样?”
     杰克说:“神自有安排。”

     五周后,我终于收到葛丽特的邮件。
     “亲爱的冰,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摩西休假了,等他服完兵役,我们就结婚。爱总是好的,虽然为了爱,我们要舍弃许多其它东西。”
     署名“葛丽娅”,我上网查了,是阿拉伯名字,“葛丽特”大概是摩西对葛丽娅的希伯来昵称。
    (完)

    (原载《侨报》2006年11月2日)
     
    美华文学论坛感谢您的参与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loading...
    回复帖子 注意: *为必填项
    *验证信息 用户名 密码 注册新用户
    *帖子名称
    内容(最大25K)




    其它选项 Alt+S快速提交
     


    Powered by LeadBBS 9.2 .
    Page created in 0.2344 seconds with 9 queri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