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钱穆字幅的联想
2011年05月29日

北京拍卖钱穆先生一幅字，写明代学者吴与弼几句话：「南轩读《孟子》，甚乐。湛然虚明，平旦之气，略无所扰。绿阴清昼，熏风徐来而山林闲寂，天地自阔，日月自长，邵子所谓心静方能知白日，眼明始会识青天。」收尾一行小字「明儒吴康斋先生语」，署「己亥清明钱穆」，钤朱文「钱穆」小印，估价六万至十二万人民币。钱先生字幅少见，写吴与弼这样好的文句也难得，不知道是真迹还是赝品。己亥是一九五九年，钱先生还在香港新亚书院，讲堂上讲程、朱少不免讲到吴康斋。吴康斋江西人，一生讲学家乡，不应科举，晚年受知朝廷，屡征不就，说「宦官释氏不除而欲天下之治，难矣！吾庸出为？」他讲究静时涵养，动时省察，情愿贫而乐，门下出过许多名儒。我没有上过钱先生的课，钱先生的字看得也不多，早年台北报界朋友去素书楼拜会钱先生要我同去，不巧那天我另约了人，错过了。钱门入室弟子我第一个想到余英时先生，余先生一看一定看得出那幅字是真是假。我怕余先生骂我多事，不敢传真图录给他鉴定，终于没有竞投，也不知道谁买走了。

读书人从来醉心鸿儒名士手迹。我的朋友老穆几十年前碰到买得起的都买，小件小品多，大件他没兴趣也买不起。日子久了他的书斋我们都爱去，一室墨香像个小小文学馆。明人清人写的诗稿信札裱成册页清雅可喜。扇面也多，都是字，没有画。南窗下两个樟木箱子里还有斗方，一个下午看不完。老民国学者文人的纸片便笺老穆最多，粗粗一算起码几百件。我劝他选一批上好的配上小品随笔出一部书他不肯，说是文笔弱，衬不起那叠清芬。老穆一向谦卑，我笑他谦卑得简直矫情。他愣了半天说没想到谦卑也会是矫情。他访求手迹的际遇很有趣。沈茵说在台北陪老穆逛字画店旧书铺最好玩，碰到好东西患得患失的憨态可爱极了，那些奸商个个是黄鼠狼盯死他。「没有我在身边怎么办？」沈茵说，「你那些藏品肯定都买贵了一倍！」其实老穆憨厚有憨厚的福气。四十多年前他在相熟画店看到两幅八大山人一幅石涛的小画，老板说内地闹文革，常常流出古字古画，都说是赝品，老板只懂杂项不懂字画，一百块钱卖给了老穆。老穆把画都镶了镜框挂了十多年。有一天，沈茵的舅舅来香港，老穆下厨弄几样小菜给舅舅喝老酒。舅舅一看墙上挂的八大和石涛大声把老穆从厨房里叫出来说：「小子你捡了个洋落儿，全是真迹！」舅舅做古董字画生意做了几十年，眼力犀利出了名，很快替老穆找到买主，三幅小画给老穆换来一笔大横财。沈茵上个月来香港还跟老穆说起那三幅画留到现在起码要贵好几倍。「我命里没那个数字，不稀罕！」老穆说。我记得那两幅八大山人一幅画鱼一幅画鸟，石涛那幅画花卉。舅舅酒酣之际说李梅盦清道人为八大画鱼题过两首诗，里头有一句是「春来无限沧桑感，愁向山人画里看」：「多切题！」
 
我那些年受老穆熏陶也藏了一些名家手迹，老民国的多，变卖一大半。明清我收得少，只有一幅王渔洋文稿还可以风雅一下，至今无恙。是一篇六百字的〈胡掌丝稿序〉，署「同里弟王士禛贻上譔」，工楷朱笔圈点，裱成手卷，文前大方方尔谦题了「渔洋小楷」，文尾大方再写两行字：「此篇为渔洋所自书，笔力绝似王百谷，真艺林无价宝也。旡隅」。拖尾还有我请王贵忱先生题的短跋。原是上海潘亦孚先生旧藏，我喜欢渔洋山人的小工楷，请潘先生加润以让，潘先生毅然见允。我年少先读王士禛的《池北偶谈》，后来读他的诗词，很喜欢。听说他最爱请人给他画肖像，一生画了好几幅，我见过一幅一大堆人满满题了一大堆捧场诗文。王渔洋相貌一点不漂亮竟然这样自恋，太可怕了。方尔谦活到一九三六年，扬州人，字地山、旡隅，别署大方，人称方大，他的弟弟方尔咸是方二，兄弟文坛齐名。大方爱藏文物，藏古钱最多，我早年得过他藏过的一枚南宋铜币，锦盒上有他题识，搬家忘了收在哪里不见了。方先生当过袁世凯家庭教师，袁二公子袁寒云是他的学生。都说他书法挺峭，有山林气，我从来看不出个中好处。也许披头散发就是山林气。这篇〈胡掌丝稿序〉渔洋山人小楷写得那么挺秀，大方草草率率题了那些字对不住山人，老穆说佛头没有那些鸟粪这幅王渔洋文献价值还可以再高几层。渔洋所用旧笺真古秀，瞿兑之说旧笺脱尽了火气才更可贵，新纸悬在风日中让尘土熏蒸尽管也会有些旧气，到底不能像旧纸那样渗出一层暗香。邓之诚慨叹王渔洋后人式微，书卷玩好薄然无存，沈茵读了心疼，嘱咐我好好守住这一纸翰墨因缘。沈小姐想多了：云烟过眼，从来无常，绿荫浓淡，日月吩咐，我操这个心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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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