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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帖]刘绍铭:闲中着色
    [COLOR=red]今日读报, 见刘先生佳文, 爱不释读, 转贴出以供网友共赏[/COLOR]



    刘绍铭:闲中着色

    2011年06月19日

    陈平原在给北大学生讲张岱( 1597- 1684)散文的「开场白」说,一次他就明清散文这题目发表演讲后,自由发言时,大家争先恐后提问的,就是这位曾「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的张宗子。陈教授在《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分别讨论了李贽、陈继儒、袁宏道、张岱、黄宗羲、顾炎武、全祖望、姚鼐和汪中九家著作。以近人口味言,张岱文章有奇气,今人读之较其公安前辈袁宏道所作更教人过目不忘。中郎为官时,写信向朋友诉苦:「弟作令备极丑恶,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
    在陈教授的眼中,中郎写的是「文人之文」。文人多酸气,身在朝廷,心怀山中幽韵,如此一来,官做不好,人也多怨气。其实,为官不易这种牢骚,「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早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为官者的本份是维护名教,但嵇康却离经叛道,好「非汤武而薄周孔」。除此以外,他日常的生活习惯也会把百姓吓跑,因为他经常头面「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太闷痒,不能沐也。每常小便而忍不起,令胞中略转乃起耳。」身体几乎痒得不可开交时才去沐浴;小便非忍到膀胱快爆炸了才走去解手。
    嵇中散狂狷之气,是魏晋名士的一种特征。同样是反制文章,中散大夫的话说得比袁宏道决绝多了。中郎虽然厌官场恶趣,虽然也曾辞官归故里一段时期,但终身还是断断续续的跟朝廷搭上关系。难怪陈平原开玩笑的说:「绝大部份中国文人,都是一边当着官,一边嚷嚷,我要归隐了,当官真没意思。」论者有言中郎文字,病在「空疎」,这是因为错把中郎作「学者」来看待。你拿林语堂作学者来评价,大概也会找出他「轻疎」的地方。想来这也是在「学问」层次上看「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书写难以摆脱的罪名。
    袁宏道为多才多艺的「疯子」徐文长立传,笔力千钧:「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后人对徐渭身世和著作另眼相看,多赖中郎这篇〈徐文长传〉。因为中郎为学做人「不拘格套」,才有眼光和胸襟赏识到其他卓然独立的书画家的才具。一早看到「天下第一淫书」《金瓶梅》「云霞满纸」文学价值的,正是中郎先生。
    中郎以后的散文家今天越来越受重视的是张岱。陈平原说得好,「明文第一,非张岱莫属。而且,如果在中国散文史上评选『十佳』,我估计他也能入选。」他特别提到文长千字以内、仅收一百二十三篇小品的《陶庵梦忆》,认为篇篇都是好文章,随便翻开一页,都是可圈可点。我国旧文学作品译成英文在外国课堂作教本,一再有新译本出现的,以诗词和小说作品为多,戏曲和散文的例子比较少。戏曲还有「故事」可言,散文一无倚傍,靠的是文字功夫。译成外文,还能剩下多少可堪回味的,说到底,一半靠原文的力道,一半靠译者的功夫。卜立德( David E. Pollard)教授的《古今散文英译集》(《 The Chinese Essay》)从《陶庵梦忆》选译了〈西湖七月半〉、〈王月生〉、〈柳敬亭说书〉和〈扬州瘦马〉四篇。若以翻译难度看,〈柳敬亭说书〉实不好惹,刚巧这也是张宗子描写人物个性登峰造极的一篇代表作。
    南京的柳敬亭,别号柳麻子,肤色黑黄,满脸疤痕,行为懒散,长相奇丑。但他是极了不起的说书人。张岱曾听麻子说景阳岗武松打虎白文,知其:
    声如巨钟,说至筋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謈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着色,细微至此。
    主人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彼方掉舌。稍见下人呫哔耳语,听者欠伸有倦色,辄不言,故不得强。
    上面一段引文,见卜立德英译如下:
    His bellow is like the boom of a mighty bell, and when he gets to some high point in the action he will let loose such a peal of thunder that the building will shake on its foundations. I remember that when Wu Song goes into the inn to get a drink and finds no one there to serve him, he suddenly gave such a roar as to set all the empty vessels humming and vibrating. To make dull patches come to life like this is typical of his passion for detail.
    When he goes to perform in someone's house, he will not loosen his tongue until his hosts sit quietly, hold their breath, and give him their undivided attention. If he spots the servants whispering, or if his listeners yawn or show any signs of fatigue, he will come to an abrupt halt, and be impervious to persuasion to continue.
    卜立德钻研中国历代散文多年,写得一手漂亮的英文,是中英译坛有数之大家。「闲中着色」就是在不着眼的地方落墨。武松大吼一声后又如何?但闻「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卜立德把「闲中着色」译为"To make dull patches come to life"深得原文神韵。
    张岱小品颜色鲜明,文字极有个性。他说柳敬亭说书「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静,直与王月生同其婉娈,故其行情正等。」麻子貌不惊人,但是艺高胆壮。你听我说书,若不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老子就不开口。跟柳麻子「同其婉娈」的王月生,本为「南京朱市妓,曲中羞与为伍」,但她色艺过人,「曲中上下三十年决无其比者。」月生矜贵寡言,寒淡如孤梅冷月,身份极高。城中富豪巨绅好不容易请得她来献艺,「亦不能竟一席。」
    月生羞与俗子交接,迫不得已对面同坐同起时,亦视若无睹。一次有王孙公子得与其「合卺」,「同寝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难得有一天月生嘴巴稍微张开,似有话要说,身边闲客见状,忙告公子曰:「月生开言矣!」公子实时赶到月生身边伺候,只见她双颊通红,欲言又止。「公子力请再三,蹇涩出二字曰:『家去』。」
    像柳麻子、王月生这种人物和形态,鲜明突出,译成外文,读者亦可消受。王月生跟公子同襟枕饮食半月,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卜立德译为:"Once a young aristocrat procured her services, and they shared bed and board for two weeks without him getting a word out of her."可以想象得到选修英译中国文学的美国大孩子看了,一定会哇哇大叫的说:"Cool, real cool, man!"
    《陶庵梦忆》所记的风土人物,多与作者身世有关。江湖经验不足,写不出王月生、柳麻子这种人物和〈扬州瘦马〉这种题材来。卜立德在介绍张岱作品的小引上半开玩笑的说,宝玉如不出家,下半辈子说不定也可以成为像张宗子那样的一个「破旧立新」( novel)、令人眼界大开的作家。张岱出于膏粱文绣之家,明亡前过的是荣华富贵的生活。他在〈自为墓志铭〉说:「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不过,贵公子生活虽然颓废,却也爱读诗书,骨子里还是个读书人。他列出的著作有十五种。陈平原对在坊间仍流行的《四书遇》和《夜航船》作了短评,认为作为学者,「张岱在经学或史学方面的才华实在不明显。」学者之文非张岱本色,文人之文却是看家本领。平原老师终于在文人与学者两域之间的接口找到张岱的位置。「纯粹的文人『太轻』,专门的学者『太重』,张岱文章之所以『举重若轻』,跟他的学问不大不小有关。」
    张宗子在〈墓志铭〉中所列的十二个所「好」,作为社会文化或人类学的史料看,几乎都可以独立圈出来作专题研究。里面所记的风土人情,不是靠想象出来的。如果他只识乖乖的闭门读书,不会有清爽如金风玉露的《陶庵梦忆》传世。但光靠阅世深、遇人广,也成不了事。张岱早有神童之誉。陈平原说他六岁随祖父张汝霖在西湖边游览,遇陈眉公陈继儒跨一角鹿作钱唐游。眉公要看看这位童子能做对子的美誉是否名不虚传,乃指着屏上的《李白骑鲸图》出了上联:「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小子应声答道:「眉公跨鹿,钱唐县里打秋风。」
    从文学发展史的眼光看,张岱的成就,固然是个人才具的表现,但其崇尚个人意气、品味、癖好的风格,自有其传统,或可看作魏晋遗风,绝非「横空出世」而来。柳敬亭和王月生读来就像从《世说新语》「简傲」篇爬出来的人物。「晋文王(司马昭)德盛功大,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唯阮籍在坐,箕踞啸歌,酣饮自若。」这是《世说新语》所记阮步兵的一个面貌。如果《陶庵梦忆》也出现这样一个又癖又痴的人物,毫不足怪。张岱自己就说过,「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正因他自己个性中有癖有疵有痴,才有感而发写下〈祁止祥癖〉这篇名文。止祥在南都失守时遇土贼,刀剑加颈,性命可倾,但娈童阿宝是宝,不可失。张宗子因喟然曰:「止祥去妻子如脱屣耳,独以娈童崽子为性命,其癖如此。」
    陶庵有癖、他笔下的人物有癖、我们做读者的若不是各自有癖也不会迷上他看似「脱落形骸」的文字。也许陈平原说对了,「在晚明文人眼中,有毛病,更可爱(学生笑)。因为,这才是真实的人生。你看晚明文人的文章,喜欢吹嘘自己或朋友的毛病:有人口吃,有人麻子,有人贪财,有人好色,但只要一往情深,这就值得欣赏(学生笑)。」
    「学生笑」:因为《从文人之文到学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是陈教授在北大上课的现场录音,后整理成书由三联书店出版。这系列的书定名「三联讲坛」,特色之一是「秉持实录精神,保留即兴成份,力求原汁原味的现场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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