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黄苗子先生写的〈竹林七贤画像〉,又见嵇康、阮籍、山涛、向秀、阮咸、王戎、刘伶外加荣启期。是北京新印的黄先生文集《艺林一枝》,书名典出「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收古美术文章三十四篇另附《吴道子事辑》全文。苗子先生托付许礼平先生给我带来一册,开本大,插图多,黄老用签名笔在扉页上题了几个字给我,笔势精神,字字生威,下署「苗子年九十八」。老先生去年抱恙住院,今年大好,回家照旧看书写字会客,可欣可慰。三十年前他和郁风大姐来我家看我收藏的文玩字画,大家说起竹林七贤,说起六十年代初南京南朝墓中发现砖刻竹林七贤画像墓壁,黄先生说中国文学艺术史上著名聚会竹林七贤而外还有兰亭修褉和西园雅集,后世画家雕刻家频频借为创作题材。我家竹林七贤竹刻笔筒是初来香港的时候买进的,后来卖掉了,嫌那七个魏晋人物刻得太文静,刻不出饮酒服药袒胸露腿头发蓬松的意态。六十年代上环一家画店存放许多明清古画,我和沈苇窗先生见过一件清朝人画的竹林七贤扇子,工笔设色,要价不贵,沈先生嫌匠气稍浓,他不要,我也不要。那天我们还谈起鲁迅的《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七贤形象早在心中,坊间绘画雕刻我们很难看得上眼。
西园雅集我看过张大千一张横幅,至今牵挂。是我求学时代台湾父执费伯伯家的珍藏,张大千三十年代末的作品,眼力腕力都颠峯,工笔设色精致得要命,费伯伯说是抗战胜利前两年在上海买进,跟徐悲鸿一幅喜鹊一起买,五十年代还托人拿到香港请张大千再题两行小字,我寒假暑假上费家玩看过几十遍还看不厌,五十年来无缘碰见另一幅。西园是北宋驸马都尉王诜的府第,画里苏东坡戴着东坡巾提笔写字,王诜、李之仪、蔡肇围观,还有王诜家姬带侍女静静站在芭蕉绿荫下。老松树那边李公麟坐在圆墩上画陶渊明〈归去来辞〉,黄庭坚、晁补之、张耒、郑嘉会站在一旁凝视。不远处是道士陈景元和秦观,还有题壁的米芾,配上背手仰望的王钦臣和捧砚侧侍的僮子。费伯伯偏爱竹林中坐在蒲团上的圆通大师和刘泾,说神情画得最逼真:「可见大千先生做过几天小和尚看惯高僧举止,」他说。「连圆通身后的小桥流水都会动,几乎听得到溪流潺潺!」张大千五十年代画上补题的小字比三十年代的旧题更漂亮。我从来喜欢他五十年代的画和字。
玩竹刻那些年我得过一件晚清竹人刻的西园雅集笔筒,浅浮雕,人物刻得细致,可惜竹材不够好,裂纹渐多,王世襄先生说该是名师徒弟的习作,劝我放走,补钱换得一件吴鲁珍松荫迎鸿图笔筒。沈苇窗先生有一回还给我一套西园雅集照片,是陈老莲画的图卷,流落日本了。沈先生说李公麟、马远、仇英、石涛都画过西园雅集,明代清代扇面、竹刻不少倒着力描画雅集里的苏东坡和米芾,原本那十六位人物省掉好几位,香港著名收藏家叶义医生那件竹笔筒图录里只好题为《透雕雅集图笔筒》,不写西园。费伯伯辞世好多年了,沈先生转眼也不在了,我家的张大千大幅小幅跟旁的字画一样,偶然入藏又偶然转手,连一些文玩最近也放进市场让人接着玩。毕竟年事渐高,不宜负累,家里留下的几件藏品留的是一些念想,终归舍不得分离。案头这件透雕西园雅集竹笔筒难得是明代雕工,竹色褐红,英文著录里说的“ dark mahogany in colour”,开脸精致,衣纹流畅,苏东坡、米芾果然是主角,全器雕十二位雅集人物不是十六位,跟叶义医生捐给香港艺术馆的那件几乎是同一款画稿刻出来的作品,台湾老朋友沈茵一见倾倒,说是巧匠典范之作,开玩笑要我天天晚上抱着睡觉。
「巧」字别有讲究。苗子先生《艺林一枝》里有一篇〈巧儿〉大见学问。唐代官府技术工匠中的高手称「巧儿」,黄先生向来怀疑巧儿不限于织锦工艺,雕塑绘画之工匠高手也称巧儿,几经查考,终于找到唐代张文成游仙窟诗〈赠十娘〉里那句「巧儿旧来镌未得,画匠迎生摹不成」,断定巧儿也指雕塑家。唐代张文成传奇小说《游仙窟》文字通俗,当时流行,尽管浮艳芜杂,鲁迅说到底可资博识。诗句中「旧来」苗子先生猜想和「从来」同义。他说唐宋人说「旧家」犹云「从前」,李清照词《南歌子》说「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可见「巧儿旧来镌未得」是说巧儿从来无法镌此美姿。「迎生」黄先生疑是「宁馨」之别写,犹言「如何」。我这件雅集笔筒王诜那位家姬也算绝代之色,衣褶分明,秀媚尽见,连发簪都有,不是巧儿一样无法镌此美姿。早年我在新加坡古董店见过一枝发簪,沉香木刻成,老板娘说是明代朱松邻做的,天价,谁都不敢要:黄苗子「艺林」里这「一枝」比她那枝耐看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