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伍子介師爺刻下心思,連伍月花也不曾理會。他想新來乍到的黃利九何來心懷大志?甲子過歲的〔華商會〕沒有人才濟濟,所謂董事局頭面人物,其實都是跳船者和掘蛇偷渡者,他們多數是大陸紅字輩一代人,哪來雄才大略將才?〔華商會〕在他老子手下,不算風生水起大商會,但數十年大陸偷渡潮風起雲湧,他經營之後也算得上是美東南叫得嚮的頭面人物地下商家。「子曰詩云」是他老子家教,此刻吞雲吐霧雖有醋意,但他還是思量本家妹的拜把哥畫押成會員之後,是否要引進商會地窖的地下賭場?這無關個人隱私,是他考量物以致用,人盡其才。水手佬黃利九亡命之徒也,如果在地下賭場給他一個肥差使,對本家妹也算順水人情。這樣想來,他肥厚唇角凝定的笑意,覺得妙計心頭。他打開阿根廷煙絲罐,肥厚拇指食指伸進圓罐拿煙絲,肥厚手指執著一撮煙絲,如似定乾坤塞進煙斗。然後肥厚右手又取過筆架旁邊的金閃閃打火機,「嚓卡」聲冒出青焰,他才開始慢條斯理抽煙,演繹誇張性的吸煙動作,似乎也演繹了師爺的修維格調。他自然不是故意在本家妹和水手佬面前擺性格。
「黃兄請簽名。」伍子介先生顯然找到作為「地膽」師爺尊嚴,嘴唇吸著煙嘴,發出「嘬啜嘬啜」聲,然後朝青花瓷瓶慣性噴煙。辦公檯上空煙霧彌漫。
「伍子介先生,不用畫押,用毛筆簽名?」甕公明知故問,隨之在諒山妹身邊站直身子。
「畫押?黃兄以為這裡是上海灘?大抬舉〔華商會〕地攤嘍!」
伍子介先生的師爺煙斗又輕敲赭石煙灰缸,玩笑式笑道。
「民國時代上海灘杜月笙(註1)有三碗麵食養江湖義氣,傳為上海灘民國人物的風流軼事。伍子介先生畢竟書香門弟,廣招各代人蛇參加〔華商會〕,連地下賭場都開了,真如杜公威風八面。我在船上讀閑書打發愁悶,對民國文化名流軼事知道點滴。書裡說,文化名流駢文大家饒漢祥寫下『春申門下三千客,小杜城南尺五天』評價杜公,連北大總長章太炎先生也引杜為知己,為杜月笙寫下著名的《高橋杜氏祠堂記》(註2)。祠堂記說杜先祖出於帝堯世;甚麼『末孫鏞自寒微起,為任俠,以討襖寇,有安集上海功,江南北豪傑皆宗之。』民國以來中國大人物,世稱孫中山、蔣介石、毛澤東,文化人都把仨跟杜月笙人格比較高低,所謂君子和流氓之分。蔣介石當年嫉妒春申君杜月笙大才不引於麾下;不然的話,也許民國史事要改寫。」伍子介師爺做夢也想不到,當年無心無肺的水手佬這樣論說杜月笙。
「黃兄四海為家,見多識廣,我伍子介洗耳恭聽…」伍子介突然沒有醋意,肅然如儀。
「太史公寫《春申君列傳》說,春秋時有黃歇海上孟嘗客之稱,侍奉秦昭王做到國相,他坦然如君子,被小人李園所害,故有春申君傳世英名。現代春申君杜月笙傳世上海,引領東西文化融會上海灘,他門下食客三千不假。可想連章太炎先生都引為拜把,他的同業李大釗陳獨秀魯迅周作人等都敬仰杜月笙。現代中西文化斷代分裂,上海人的遺風仍然撐起現代化氣象;祇可惜現代革命造成生靈塗炭,天下大亂而大治並未天下歸心。海外華僑如何歸心,師爺先生主導的〔華商會〕義不容辭。」甕公似乎是順口開河,在他的諒山妹聽來就趣味盎然了,她怎也未想過甕公哥從海上帶來那麼多學問。
「黃利九兄是否帶社安卡?」伍子介先生肅然把煙斗放進赭石煙灰缸。
「0023719。我的社安卡廿年前已在紐約社安局辦妥嘍。」然而,甕公既然淡忘不是阿Q,自然不會想伍子介先生是未莊的趙舉人。他意識地唸著一串號碼,隨即從諒山妹身邊站直身子,掏出褲袋裡的的皮包子,拿出張小小綠色卡,遞給伍子介師爺過目。
「黃兄畢竟是天地一條龍,想不到您的社安卡跟我的一個樣式,像古董卡。」伍子介師爺拿在手裡,望著甕公的社安卡也驚奇!
「我的社安卡是天地卡,子介先生說像古董卡有些誇張。我的卡比我青梅竹馬妹的綠卡還早打手模。六十年代初,〔華洋號〕常靠紐約碼頭,我必到敝鄉羅浮山會館逛,這張卡跟現在的線條顏色有些差別,淺綠色像當年的綠卡樣子。」甕公說時絕對不是充當革命式Q爺口氣,是一副本尊格調。
「黃兄已有天地卡,是跳船老前輩。入會仍然收取$10塊一年會費,留個檔案紀念。」師爺卻笑咪咪的。
「當然。華商會有多少會員呢?」甕公隨口問。
「已經註冊的大概4300名,分佈美東幾個省。但他們入會註冊時祇交過一年會金,後來就沒有人續交年費。他們回來交年費,多數因移民案求助〔華商會〕,如請律師打官司要〔華商會〕協助呀,諸如走保釋(註3) ,才 請我出謀獻策公關大案,我才會請他們補交年費。」師爺告訴他。
「師爺先生,請問美東有多少中國餐館?」甕公問。
「我無法確實告訴您。但在〔華商會〕出入的會員估計,應該有好幾百家。現在正是自助餐打倒廣式雜燴和川楊菜時代,中國人暫暫把高貴的中國菜革命化了。黃兄選擇這個時候跳船,〔華洋號〕艇王失之交臂啊,不感到可惜嗎?」師爺這樣感想了甕公。
「可惜?我不是艇王。人活到耳順之年,理想為何?」甕公反而為自己納悶了。
「請問黃兄還有甚麼特長?難道跳船後在〔五月花飯店〕做堂倌、洗盤碗?」伍子介顯然找到作為「地膽」師爺尊嚴,又拿起師爺煙斗含進嘴唇,嘴唇發出「嘬啜嘬啜」聲。
「腳踏實地美國,我甚麼粗動工作都不怕。中國人都以食為天,在美國最表現咱們的飲食文化,洗盤碗或做堂倌,也是飲食業科班生,能賺到美金就是人生最大理想。」甕公坦白告訴了,望了眼他的諒山妹。
「子介哥,甕公哥見多識廣,他有資格做〔五月花飯店〕經理和廚師。」豈知他的諒山妹編說道。
「本家妹,聽妳說過妳江湖大哥是功夫教頭,華商會地下賭場倒要請個功夫教頭。」豈知伍子介先生說。
「…」甕公一下子啞口無言。
(註1) 杜月笙(1888-1951)是上海青幫中最著名民國人物,原名月生,後改名鏞,號月笙,出生於江蘇川沙,即今上海市浦東新區高橋南杜家宅。
(註2) 章太炎《高橋杜氏祠堂記》:『杜之先出於帝堯,夏時有劉累。及周封於杜,為杜伯。杜氏在漢世有御史大夫周,自是至唐氏為九望,其八宗皆祖御史大公,唯宋世有祁公衍,實家山陰,江南之杜氏自是始著也。末孫鏞自寒微起,為任俠,以討襖寇,有安集上海功,江南北豪傑皆宗之。』
(註3) :被移民局扣押的人蛇,一般在律師與移民局簽約遞解離境期內,仍然可以合法打工。人蛇最後逃避保釋遞解,稱為「走保釋」,以犧牲保釋金$3000元至$6000元(美鈔)不等(以上世紀60年代至70年代末保釋金行情,筆者曾是「走保釋」者) ,這筆保釋費,除扣律師費,其餘則充作移民局遞解人蛇費用,如在居留所食宿費,聯邦政府罰款,返原居地機票費用,還有保釋方和移民局坐庭律師費等,都由人蛇走保釋費用計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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