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都是夜半無人私語時。睡醒後,見媽仍然坐在床下外婆的遺物樟木匱旁縫補破舊的校服。適才夢裡就是穿著舊校服,像招惹了同學仔的眼光羞人答答,就夢醒了。看到媽在縫校服,就知道慳死慳命(慳吝)。明日穿著舊校服去學校,同學們又會笑話我,說我是假人蛇子女,父親做人蛇多少年?還在為錢財慳死慳命。媽最會說:舊時媽讀書沒有校服,開學穿過年穿過的新衫,穿過就換平日穿的舊衫,哪來一年換一套新校服呢,乖囡…—妳老豆同媽還在還債啊,傻囡。花旗無?…媽講。
醒來見媽那個模樣,怎也睡不著覺了。
—媽,還沒睡。
—不想睡,坐住同阿媽講話。
(於是勾頭搭臉坐床看媽縫校服。原來是校服的藍布袖子斷了線。燈光映照,媽臉孔泛黃,映著頦下黯淡。望著她左手提藍布袖子,右手指的針線穿進袖子又挑出來,媽的臂彎在袖子上轉抹了下又把針穿進袖角。雙手叉著下巴望著想著媽的勞作,心像有著落也無著落…知道媽在想念阿爸,已經想足阿爸幾多年?阿爸掘蛇偷渡幾多年?…哦!張小妹老豆偷渡荷蘭,笑我阿爸偷渡花旗冇乜樣!…想到明日開學,學校的電動喇叭嚮天地,多少同學跑進操場集合操場。大家都穿著新校服嗎?…)
—媽,我想睏。
—睏吧,傻囡,媽縫完就睏。
—我要同媽睏。
(媽停下手中線。再睏。媽也睏。熄燈。媽也上床睏了。還有好久才天亮呢?伏在媽的懷抱裡睏,媽胸懷好暖好暖。能聽到媽的氣息起伏起伏。隨著媽的氣息起伏起伏。)
—傻姝,重陽過後,媽帶妳去外婆家看舅父。
—媽,外婆家的樟木櫃幾時給媽?
—外婆的陪嫁妝怎能給媽。
—舅父母不歡喜樟木香。舅母說要把樟木櫃匱送進收購站。
—聽妳舅母亂嗑!
—媽,我想著外婆坐解放花轎,妳怎的無同外婆同坐花轎回家?
—認真蠢豬無腦!
(媽的笑罵洋溢黑暗的蚊帳裡。我的甚麼睡意都給外婆的樟木櫃霸占了。我就是想不透,為甚麼舅母不歡喜聞樟木香?媽講舅父走私香港發達了,起了兩幢屋,卻要把外婆的嫁妝賣給古董收購站。媽,外婆的傳家寶啊,舅母這城市姐懂個屁!外婆坐解放花轎嫁到蒲墩莊啊,媽講的…)
—媽,我能同媽坐花轎過伯公橋就好嘍。
—傻囡無腦。
(媽模拍我頭殼好舒服。我感覺被媽擁抱得好舒服。可是我知媽未睏,聽到媽媽自言自語…)
—外婆嫁個時,就是坐一轎宣統時的舊花轎。家鄉解放那年,解放軍正圍縣城,城裡兩萬人爭著逃亡。守城的兵都是逃兵,全部死在城門口。外婆出嫁坐花轎解放軍放行,所以人家都說外婆坐的是解放花轎…
—阿媽是在攔山築壩的工地上認識妳爸談戀愛…媽出嫁哪來解放花轎。傻囡,媽坐的是鳳凰牌單車…
—哦…媽,我又見到外婆花轎搖到伯公橋…
(後來睡神來嘍,我還未聽完媽自言自語就睏著…)
張月妹把手指捏著的樹葉遞給伍月花,顯然把心靈認可的童年心思默默寄托心目中的金蘭姐,然後想:(姐,揀個適當時候,細妹丁告訴姐一個心靈故事…姐,妳要嫁甕公契爺啊姐。妳把契爺放在哪裡呢?姐…)她嫣然地眸皓姐,心裡閃過念想:(如果真有那個時分,向姐講我阿爸…我陌生又懸念的阿爸,姐怎想?月花姐,我老豆掘蛇我掘蛇,同姐諒山修道是天壤之別啊。難道真的母女同心同姐有緣人…)湖光水鏡帶進心靈的童年往事,又給游過來的錦鯉活潑了,放進永遠的記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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