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月花望著張月妹,就像她當年考慮甕公哥抱來這座觀世音菩薩的因果是甚麼?她不想說她和她的兵為何背叛師門,箇中玄秘在哪就是收藏來自命根的恐懼。她知道甕公願意結束四海為家,就是相知廿年來的心情。他從來沒有見過〔五月花飯店〕有當年的散兵遊勇中國兵。揭穿少女時代的傷痛,就是戰爭記憶。讓這個兵影子消失,疊印英雄的甕公哥和他永遠帶著的酒甕…好多時看到他來了,不知不覺想到他是為了阮春雨心影來〔五月花飯店〕,就不想戳穿他的秘密。她想自己不想活在他的心影裡,就像自己難忘諒山。
(然而,那回…就是想到他動情地抱來觀世音,而且說要結束四海為家。我有莫名其妙的激動…竟請他帶我去看海。落籍邁入阿米以來,與海近在咫尺,我像離海那末遙遠,就像諒山。邂逅他不是因為戰爭和死亡,是他腰皮帶上吊著這個甕壺來到五月花。張月妹,妳不會懂我們這代人的心情,理解我命根的災難。姐將來或者會告訴甕公背叛師門的秘密。我和他在邁阿米之海,他突然說要給我唱歌。想到他的歌聲怪。他哪裡學來這支歌?他連歌名都不知道…他的歌聲聽來沙啞但氣重,竟令從不唱歌的我流淚…
假如你還記得我,
請不要悲傷流淚。
我死亡的影子消滅不了,
靈魂的鬼火就是我…
—是夢想中一個姑娘唱給我聽的。那個姑娘很會唱歌。她因為戰爭流亡西貢。像我這個行船佬懂得甚麼叫人學呢?如果懂,是艇王教的。艇王有學問,他有天下女人,隨心所欲。也許就是他不想離開海的意思。我說過,他招了個泰國婆隨船過埠。後來他發覺泰國婆愛上他了,想在曼谷住下來。曼谷要下雨,他說。…甕公這樣說。
(我從來未聽甕公說這麼多話。彷彿是昨夜才聽過,他微醉微醺醺之時,江湖氣就恣肆起來。是昨夜請妳細妹釘回家睡覺…黑伐圖一眾送返散仔館,我怎麼把他遺棄飯店地庫呢?!…哦…
—甕公兄,店開張到現在,我就沒有到海邊來過。
(夜深幽,但遠處喧騰不止,閉著眼都能想著海樣子。戰爭在北部灣之北發生。曾經發誓永遠不看海。但來到邁阿米就想著要在這裡開飯店,在邁阿米落地生根,然後…還有然後嗎?…)
—月花,我想跟妳說幾句話,希望妳愛聽。昨夜檢驗人蛇時妳想問我為甚麼決心跳船?結果未問,是我知道妳想說甚麼。我見他把酒甕貼住嘴唇。
—既然不想問月花,還是別說呀。」
—妳喝一口,我說。甕公把酒甕遞上我嘴旁,想我張開嘴唇。
—月花,我想說心裡煩:為甚麼伍月花一個難民妹守五月花飯店?我決定在邁阿米就墈,是我想通了。妳說我還沒懵。告訴妳,離船時,我跟艇王喝了兩瓶人頭馬,是他押船到香港時他令尊遺下的人頭馬,二戰時的地窖酒。甕公有些興奮。
—這就是你想說的?你憨痴!我揶揄的慍色,月光下都能感覺。
—我想告訴妳,我之所不想飄泊,認定靠邁阿米埠。這個埠有我的心影子。甕公說時話有顫音。
—我知道你想說甚麼?你三十年來一直在追尋一個影子,盼望找到心影子。覺得這個影子在世界某個角落等你。我把甕酒推給甕公。
—月花有豪氣,但把道師的儒雅氣埋葬啊,他說。
(我滿懷悲哀!…終於說了在尼姑庵拜師的中國兵,祇隱藏了為何背叛師門的羞恥和秘密。…師傅被看山狗的吠聲引來,然後發覺寵物已死了,她沒有憤怒,但恐慌無法形容。命令滿身泥醬的我和兵回到打坐廳,跪伏太極圖。她從未問懲越兵哪個部隊,這時叫他報稱他歸屬哪個部隊番號。最後,把太極劍擲在太極圖像地板上。…)
美華—你倆滾出諒山!師傅憤怒了。
我和兵給師傅攆出尼姑庵。我追著他送出山門…
—告訴我,你不能無名無姓對我。我說。
—我的姓氏與天齊高,明白嗎?越南妹。他竟學會師傅的口氣。
—甭賣關子,我要你留下名字。
—齊小兵,他答我
我幾乎想搧他巴掌。
然而,聽到他唱著一首無名歌離開諒山。從此,我和他的人間故事和戰爭永遠消失了。我心靈旮旯裡藏著他,流蕩他的低沉但哀怨的歌聲——
牛蹄輾平爆炸聲
我同志犧牲啊…
那像英雄上甘嶺
那片土地上灑灑我鮮血
有我血染的風采
小妹子喲我不是妳仇人
我愛上妳啊小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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