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中岛敦作 姚巧梅译)
(山月记)改编自我国唐朝李景亮的(人虎传),但主题与原作不同,老虎的号哭,其实是作家自身精神的象征。作家在时空隔绝尘封了的故事里,查找心灵生息之所,同时,陈述了其终生对存在意义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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陇西(在甘肃省)的李征博学多才,天宝末年 [1],年纪轻轻就金榜题名,随后,做到江南尉 [2]。性格狷介,自视甚高,不满足做个卑微的官,不久,辞退官位,回老家虢略(位在陕西省)隐居,不与人交往,沉耽于吟诗作词,心想,与其做个下等官在庸俗的大官前卑颜屈膝,还不如做个诗人死后可以留名。可是,想扬名立万并不容易,生活日渐拮据,李征逐渐焦躁不安。那时起,容貌日益冷峻,变得瘦骨嶙峋,只剩眼瞳炯炯发亮。曾在科举中考上进士的丰颊美少年的面貌,遍寻不获。几年后,困于贫穷,为了妻儿只好忍辱再度前往东方任职,做地方官。一方面,也因为对自己想走的诗人之路半绝望了的关系。以前的同事都已晋升高位,而他却得向从前不放在眼里、鲁钝的同事们哈腰躬背,昔时才俊李征的自尊心不难想象,是受了多大的伤害。他怏怏不乐,狂狷的个性慢慢不能压抑,一年后,因公出差,夜宿汝水 [3] 河畔时,终于发狂。一个深夜,脸色突变,起床后,嘴里不知叫喊什么、跳下床,冲进暗夜,再也没有回来,搜遍附近的山野,完全失去踪影,此后,就再没有人知道李征的下落。
第二年,监察御史 [4]、位于河南省陈郡一个叫袁傪的人,奉命到岭南 [5] 办事,途中在商于(河南省浙川县)歇脚。翌日清晨,天色漆黑中正要出发时,驿站 [6] 的官员开口说道:「离这儿不远的路上,有食人虎出没,旅人只敢在白天走这条路,离天亮还早,晚一点儿上路比较稳当。」但袁惨仗着随行的人多,不理会驿站官的劝阻,出发了。藉残月的幽光,正穿越树林草地时,果真有一匹猛虎从草丛跳出,眼看就要扑上袁惨,却突然转身,躲到草丛去了。草丛里,传出人的声音:「好险!」反复嘟嚷。那声音,袁惨觉得耳熟,在惊惧中,他骤然想起,叫了起来,「那不是我的朋友李征的声音吗?」袁惨和李征同年考中进士,李征的朋友很少,袁傪算是最亲密的朋友了。可能是袁傪惨温和的性格和李征严峻的性情不曾发生冲突的缘故。
草丛里,片刻无语。偶尔传出微弱的饮泣声。随后,低声答话:「我的确是陇西的李征呀。」
袁傪惨忘了恐惧,下马趋近草丛,用怀念的语气说,久违了。问道,为什么不走出草丛?李征回答,我现在是异类之身,怎能厚着脸皮在老友面前暴露这悲惨的模样?何况,我一现身,一定会让你恐怖厌恶。真没想到会遇见老友,此刻是怀念之情胜过羞愧之念,请不要嫌我丑陋的外观,给一点时间,和曾是你朋友的李征叙叙旧吧。
事后回想真有些不可思议,但袁惨当时很自然的接受这超自然的怪异情况,一点儿也不见怪。他命令部下停止前进,自己站在草丛旁和看不见的声音对谈。谈的是京城的消息、老友的音频、袁傪当前的地位,还有李征对他的祝贺。青年时代关系密切的两人,完全没有隔阂的谈了那些事之后,袁傪惨问及李征为什么会变成现在模样?草丛里的声音说道:
距今一年前,我出差夜宿汝水河畔当晚。睡一觉、张开眼睛那一剎,门外像是谁在叫我的名字。应声出门,声音在黑暗中招引我,不知不觉的,我逐声跑了出去,忘我、拚命地跑,不知在什么时候跑进了山林,而且,不知何时,我的左右手竟顶在地面奔跑,体内像灌满力气,轻快的越过岩石,当我清醒后,手指和臂肘竟都长满了毛。天色稍微透亮,看到山谷溪水映出的身影,我已变成老虎。起初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继而想这是在做梦,就像我做过的梦中梦。等觉悟不是梦时,我茫然了,接着是恐惧,想到,任何事都可能发生而深深的感到害怕。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不知道。我们简直什么事都不知道。顺从的去做莫名其妙被强行压迫的事,不知为什么而得生存下去,这是我们身为生物的命运。我立刻想到死。就在那时,我看到跑过眼前的那只兔子瞬间,在我体内的「人」突然消失了,等我体内的人再度苏醒,我的嘴早已沾了兔子的血,兔毛散落一地。这是变成老虎的最初经验。从那以后到现在,我做了些什么?实在不忍提起。只是,一天里,总有几小时会恢复人性,那时,和从前一样,会说话、也拥有复杂的思考力、能背诵经书的章句。以人的心情,检视自己变成老虎后残虐的行为、反刍自己的命运时,是悲哀、恐惧、悲愤的。但那恢复为人的几个小时日渐缩短。我本来不解自己为何为变成老虎?可是,最近想的居然是,我以前为什么是人?这是很恐怖的。
再过一段时间,我体内的人性,怕会在习惯了身为野兽后完全埋没消失吧。就像古老宫殿的基石慢慢被砂土淹没一般,最后,我将完全忘却自己的过去,变成老虎疯狂打转。像今天这样在路上碰到你,不知道你是老友,把你撕裂吞掉也丝毫没有悔意。是野兽?人?究竟原来是什么东西呢?想了这些事,继而又忘掉,难道不是从头就认定自己应该就是现在的模样?不!是什么,都无所谓,也许,当我体内的人性完全消失后,我反而得到幸福,但为何我体内的「人」,又恐惧事实会成真?啊,多么恐怖、悲哀、教人难以忍受,当我是人的记忆消失之后……。这心情,没有人了解,没有人领会。除非变成我。在我还没有完全变成野兽之前,有一个请求。
袁傪一行屏住呼吸,凝神倾听草丛中那不可思议的谈话,话语继续:
不是别的。我原来想以诗人扬名,但还没有成就,就遭遇这种命运。我以前作的几百首诗,不曾公开,稿子怕已不知流落哪里了。所幸还记得其中几十首,能不能为我记录下来?倒不是想藉此成为名人,也不知道作得好或不好,但如果不把这些令我破产、发狂、执着一生的东西,一部分也好,传给后世的话,我死也不瞑目。(cp郑清茂先生译文:作品的巧拙不论,总之,这是自己破了产,狂了心,以生命为赌注的产物。如果连一部都无法传于后世,死也不瞑目)
袁傪命令部属执笔,随草丛的话语逐句写下。李征的声音从草丛朗朗响起,长短约三十首,诗作格调高雅、意趣卓逸,一听就知道作者才华非凡。袁傪一面感叹,一面出神的想,作者的素质毫无疑问是一流的,可是,虽是第一流作品,在微妙之处,又像是缺了些什么。(cp:要成为第一流的作品,有些地方虽其妙莫名,仍然有所不足。)
吟完旧诗,李征的声调突然一变,自嘲的说道:
说来令人羞愧,即使我变成现在悲惨的模样,我仍然梦见自己的诗集被长安风流人士吟诵。(cp:长在梦里看到自己的诗集摆在长安风流人士的桌上)这是我横躺在石窖里做的梦。请取笑我吧,笑我这错失成为诗人反而变作老虎的男人(袁傪想起青年时期的李征有自嘲的习惯,悲戚的倾听着)。这样吧,既然是笑柄,就让我即席吟首诗,证明以前的李征仍存活在这只老虎的内心深处。
袁傪命令部属记下,诗是这样的:
偶因狂疾成殊类 灾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谁敢敌 当时声迹共相高
我为异物蓬茅下 君已成轺气势豪
此夕溪山对明月 不成长啸但成嗥
此刻,月残、光冷、露水侵湿地面,穿过树间的冷风告知拂晓近了。每个人完全忘了事情诡异,肃然的感叹诗人的薄幸。李征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曾说不懂为何遭逢如此命运,但仔细思量,也不能说是意外。当我是人的时候,我避开了和人的交往,使每个人觉得我骄傲、自大。其实,大家不知道那是羞耻心作祟。当然了,曾是乡里才子的我,不能说没有自尊心,但那是怯懦的自尊心。我想成就诗名,却不拜师学习、又不愿和诗友切磋琢磨,坚决不与俗物为伍,而这完全是我软弱的自尊心和自大的羞耻心造成的。我既忧虑自己不是珠玉,却又不愿刻苦磨砺,另一方面,以为自己或可琢磨成玉,所以,不屑和平庸的瓦片为伍。我逐渐远离世间,疏远人事,愤懑和羞惭慢慢的饲肥了内心瘦弱的自尊心。各人的性情就像野兽,每个人都是自己的驯兽狮。我的猛兽就是自大的羞耻心,是老虎。我的羞耻心令自己受损,使妻子痛苦,也伤害了朋友,结果,我的外表变得和我的内在相称了。而今回想,我完全浪费了自己仅有的才能。其实,说什么「人生,啥事不做,嫌太长,啥事都做则嫌短」这类警句,完全是文人的卖弄,说穿了,不过是暴露自己才能不足、卑怯的危惧感和厌憎刻苦的懒惰罢了。比我更缺乏才具的人,专心一致的磨练后,堂堂成为诗人的大有人在。变成老虎的今日,我才明白了一切。想到这里,真是灼胸般痛感后悔。我已无法像人那样的生活,即使我的脑里可以做出许多优美的诗,但又能用什么方式发表呢?何况,我的头脑一天比一天更接近老虎。怎么办才好呢?我浪费了的过去。我简直承受不了。每当此时,我就爬上对面山头的大岩石,向着空谷吼叫。多想向人倾诉这烙胸的悲痛啊。昨晚,我在那里对着月亮怒号,有谁能了解这伤痛?但是,野兽们听见我的狂嚎,只会害怕、屈服,而山呀、月亮、露珠儿,都无法体会是一只老虎在狂吼咆哮。捶胸顿足地哀叹,也没人理解我的心情。就像我是人身时,无人洞知我那容易受伤的心一样。濡湿我鬃毛的,岂只是夜晚的露水?
四周的漆黑淡溶。不知哪儿传来的号角,穿透树林、切切地响起。
告别的时候到临了。李征征说道:不能不还原成虎了。离别前,我还有个请求,事关妻小。他们还在虢略,并不知道我的命运。你回南方后,请告知他们我已死了,千万不要明告今天的事。这是我厚颜的请求,请悲怜他们孤寡,如果能帮助他们免于挨饿受冻,是对我的一分恩遇呀。
说完,草丛里传出恸哭声。袁傪也噙着眼泪,点头应允李征。李征的语调很快回复刚才的自嘲,说道:
我如果是人的话,应最先要求这件事才对,可是,心里记挂自己的诗名甚于生活捉襟见肘的妻儿,所以,沦为兽身不足为奇呀!
附加一句,袁傪你从岭南回程时,千万不要走这条路。那时,我说不定已变到连老友都不认识而予以袭击!分手后,走到前方约百步远的山岗时,请你再回头看,再看一次我现在的模样,并非逞勇,而是希望展现了我丑陋的外形后,你就不再想路过这里看我了。
袁惨面向草丛恳切的道别,上了马。草丛里泄出伤心隐忍的啜泣。袁惨几次回头,泪眼迷蒙的上路。
一行走到山丘,他们依照嘱咐回头眺望刚才的树林草地,看到一匹猛虎从茂密的草丛窜出,老虎仰头朝着失去了白色亮光的月牙,咆哮了两三声后,再度跃入草丛,就再也看不见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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