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桥:平庐旧事
2011年01月16日
葛先生那时候住在伦敦东南区爱尼里,老房子,外墙灰蒙蒙,大门门顶雕着一八八九,周围都是树,又粗又密,阴阴森森一片萧瑟。我也住在那个区里,离得近,假日没事常骑脚踏车去看望葛先生。他爱吃猪脚,家里煮猪脚我总是趁热提着保暖饭盒送过去。「今天一早窗外飞来一只云雀,报口福来了!」他瞇着双眼笑,满脸皱纹皱成一朵菊花。该七十几了,身体硬朗极了,冬天回台北,回香港,春暖了回英国住。爱尼里邻家两位英国老太太是葛先生的老朋友,葛先生不在她们替他看房子,葛先生回来了到她们家包伙食。听说十几二十年都这样,老人家刻板,守旧,做惯了的事不轻易更动。我那时候年轻,老笑他们一板一眼闷死了,如今老了竟然跟他们一样,一本书摆在书架上哪个窟窿都执着,不变。
葛先生楼上书房里书桌边那张美女玉照也不变,挂了二十多年丝毫不动。有一年房子实在破旧,邻家老太太找人替他换墙纸修葺一番,葛先生交代工人书房里挂美女玉照那堵窄窄的墙不必换墙纸,不必动:「我的故友恋旧,情愿这样靠着,请你们不要打扰她!」他说。
「留一堵不同颜色的墙怪怪的,」工人说。
「不怪,换新墙纸才怪怪的。」葛先生说。
「你是老板,你说了算!」工人向他行个礼。
葛先生不说我从来不问照片里那个人是谁。他偶尔说一句我听一句,绝不追下去。原是黑白照片,四十年代伦敦一家照像馆给她染了彩色,浅浅的,水水的,放大放了好几倍还清楚得很,葛先生说是战前伦敦著名摄影家的杰作。一袭小凤仙玲珑装扮,满身花卉清贵得要命,衣领高高烘托着一张清素的脸,五官端端秀秀,眼神慵慵媚媚,头发松松绾在颈后隐隐飘着些微波。葛先生说她叫田平,爱尼里寓所叫「平庐」,她做主人。生在余姚,父亲是国民政府外交官,派驻印度,驻埃及,驻英国,三十年代客死任上,田平和母亲从此留在伦敦。她们家和葛家是世交,葛先生留英那几年寄宿在田家,看着田平长大也看着她生病。说是肺结核,时好时坏,疗养院进进出出无数次。葛先生读完书听说也考进南京外交部,后来到中央社当特派员,驻过欧洲。他从来不提家室。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家室。田平我想是他的情人。
有一回,葛先生倒跟我谈起抗战胜利后国共和谈的事。他说一九四五年八月十四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八月二十八日毛泽东到重庆跟蒋介石商议两党合作大计。葛先生那时候在重庆。……………………..毛泽东十月十一日离开重庆回延安,国共尽管发表了《会谈纪录》,中国分裂已然不可避免。那年十二月初,葛先生说他父亲在武汉过世,葛家分家分产,翌年一月他辞掉工作回英国看望田平和她母亲:「田平病得很重了,」他说。「我陪她养病,病情好些我带她看戏听音乐,病情转坏我陪她在疗养院里打针吃药。那年冬天医生怕她熬不到圣诞节她竟然熬过了,开了春尤其大好,我高兴,她也高兴,我们到照相馆拍了那张照片!」葛先生慢慢把墙上那张玉照拿下来,慢慢反转玉照让我细细阅读背面桃红笺纸上写的几行字。是纳兰词里的一首《鹧鸪天》,「送梁汾南还,时方为题小影」:
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遥知独听灯前雨。转忆同看雪后山。 凭寄语。劝加餐。桂花时节约重还。分明小像沈香缕。一片伤心欲画难。
小楷字字挺秀,格调高雅,一看是练过书法的能手。葛先生说是田平写的,身体好转之后她天天静心练字,练气功,一九四七、四八年连医生都说是奇迹,病情平稳得像湖面浅浅的涟漪。「我们不敢结婚,」葛先生说,「医生也反对我们结婚,怕田平心情激动伤了肺里旧患。」那时候田平常说他们两个像堆雪人的小孩,天天担心太阳一出来雪人融化了。一九四九年,田妈妈心脏病发遽然辞世,田平受不住悲痛,母亲火化了她吐血不止,送院急救,拖了半个月走了。「上苍给了我们短暂的欢乐,」葛先生的脸瞬间老了十年,一道道皱纹彷佛石碑上的字,刀痕斑斓,几乎见骨。「是怜悯吗?还是惩戒?」
「总比没有好,对吗?」
「也许是,也许不是。」
「我相信总比没有好。」
「到现在我还在说服自己要感恩。」
「留住美好的记忆像留住这张玉照,多好!」
「谢谢你安慰我。放心吧,我没事。」
那个夏天我常常和葛先生出去吃饭喝酒逛书店看戏听音乐会。他显然猜出我担心他想不开,零零星星说了他在台湾、在香港的投资,还说了爱尼里那幢平庐的故事。他想让我知道他还活得很忙,很充实。他说平庐邻家那两位老太太早年是疗养院里的护士,照顾田平照顾了好多年。有一天她们带田平到她们家采草莓,喝下午茶,田平一眼爱上隔壁这所一八八九年的老房子,说是等葛先生回英国一定劝他租下来。一九四六年葛先生回来了,两位老太太说房子其实闹鬼,好几年没人敢住,半夜楼上卧房电灯一下亮一下熄:「我们家看得真真的!」葛先生说他不怕鬼,难得田平喜欢,更应该买下来让她多去玩玩。起初他们周末才去住两天,都说房子越来越阴冷,开足了暖气还冰冷。接着半夜卧房里不光传出人语还传出哭声。葛先生让田平搬去跟邻家老太太住一宵,他一个人留守平庐,一边焚了一炉沉香一边把高古貔貅玉器摆在床头大声说:「我的女朋友是病人,随时会死,她喜欢这所房子,我想让她住下来圆一圆美梦,能帮我这个忙吗?」电灯应声熄了,三秒钟后又亮了,房子里阴森森的冷风从此消散,田平身体转好那两年他们每个周末都住在平庐,爱尼里镇上家家户户都说葛先生是驱魔人!
我和葛先生交往是七十年代。一九七八年夏天他没有回伦敦。一九七九年深秋他回来两个星期卖掉平庐,家具图书都不要,只带走田平那幅玉照。我家煮了一大锅猪脚给他饯行,葛先生那天吃得格外开心,话也格外多:「我带田平回台湾,」他说,「她也爱吃猪脚!」那年圣诞他寄贺片告诉我说他患了胰脏癌,末期,这趟来伦敦是带平庐旧梦回台湾等死,他说台湾还有他儿子和儿媳妇送他上路:「田平的骨灰我也带回来了,」他说,「我们在灰烬里团圆,很快。」元旦午后我信步走去看看平庐,老树依旧,萧瑟依旧:我从来没见过田平,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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